追尋中國詩學研究的向上之路
【讀書(shu) 者說】
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家蔣寅先生新近出版的論著《中國詩學之路——在曆史、文化與(yu) 美學之間》,對於(yu) 作者自己而言“不免帶有一點總結的意味”(《自序》),對於(yu) 古典文學界而言則不僅(jin) 凝聚一代人的學術追求與(yu) 貢獻,而且燭顯當下與(yu) 未來的關(guan) 鍵性的學理問題,值得仔細品讀,深入思考。
《中國詩學之路》的基本內(nei) 容,從(cong) 表層結構來看,分為(wei) 四個(ge) 部分,即“心態史研究”“唐詩研究”“古典詩學基本概念和命題研究”“清代詩學史研究”。而從(cong) 內(nei) 在理路來看,可分為(wei) 三個(ge) 方麵,即“詩歌理論研究”“詩歌創作研究”“詩歌史研究”。由於(yu) 蔣寅先生秉承師說將“理論研究”理解為(wei) “研究古代的文學理論”與(yu) “研究古代文學的理論”兩(liang) 條進路,所以他的“詩學”事實上包含一切帶有理論思辨色彩的古典詩歌相關(guan) 研究,無論其核心研究對象是作家作品還是詩歌理論。另一方麵,他又很重視將“創作”放在“史”的線索中進行探討,或將“史”的觀點放回“創作”中予以重審,從(cong) 而引出新說,因此從(cong) 更深層次的理路融合來看,他的“詩歌創作研究”和“詩歌史研究”就可以合並為(wei) “詩史”研究。由此可見,《中國詩學之路》的內(nei) 在理路事實上可以概括為(wei) “詩學”和“詩史”兩(liang) 大方麵:前者拒絕抽象的美學研究或文藝學研究,而力圖將理論問題曆史化、過程化;後者則拒絕單純的曆史研究和文本研究,而力圖將事實問題價(jia) 值化、批評化,將語言藝術問題思想化、精神化。
過程化的詩學與(yu) 批評化的詩史,就是筆者閱讀《中國詩學之路》一書(shu) 感觸最深的兩(liang) 點。
1.過程化的詩學
過程化的詩學,意味著強烈的理論敏感與(yu) 實事求是的曆史還原精神的相得益彰。
本書(shu) 的曆史還原,基本不涉及社會(hui) 學溯因,而是思維層麵的時序性建構。在《中國詩學之路》中,形式、範式、方式、定勢、概念是高頻出現的詞匯,體(ti) 現了蔣寅對作家、批評家之思維模式的精準把握和理論敏感。比如對“情景交融”的研究,顯然不是一般意義(yi) 的詩史研究,而是要揭示“意象化”這種中國古典詩歌表現範式的核心特質與(yu) 形成過程。蔣寅將“情景交融”闡釋為(wei) 一種“功能”,而不是像以往學者那樣理解為(wei) “構成”。這樣,就從(cong) 一筆糊塗賬中清理出一種思維模式:任何以景物為(wei) 描寫(xie) 對象的作品,無論接續、點綴還是貫注了鮮明的情感,都不算“意象化”;隻有將景物處理為(wei) 抒情的媒介,景與(yu) 情完全不可分,這才誕生了“意象”。正是從(cong) 大曆詩人開始,這種模式才真正確立,不僅(jin) 成為(wei) 創作範式,也形成理論自覺。
實際上,蔣寅在當年撰寫(xie) 博士論文以及曆年有關(guan) 謝靈運、劉長卿、賈島等人的論文時,一直暗持一個(ge) 判定詩歌中情景關(guan) 係的嚴(yan) 苛標準,以此標準與(yu) 各類作品不斷相切相磨,才最終將一個(ge) “詩史”問題升華為(wei) “詩學”問題。“意象化=情景交融=寫(xie) 景功能轉變”這樣一個(ge) 公式的出現,凝聚了他三十年的思考曆程,充分彰顯了理論化、思辨化的文學研究與(yu) 同樣重視思辨的哲學研究的根本不同:後者的成果來自邏輯結構中的推演,前者的成果則必須在經驗世界中勘驗。換句話說,文學研究需要保持對於(yu) 樸學與(yu) 形而上學的雙重警惕,既不能滿足於(yu) 描述曆史事實,更不能對理論命題本身沾沾自喜。正是由於(yu) 始終行走在理論感與(yu) 曆史感之間的中和之道上,才不僅(jin) 能抽象出“古代文學的理論”,也能對已然抽象化的“古代的文學理論”進行釜底抽薪式的重審。比如本書(shu) 中《古典詩學中“清”的概念》,首先明確“清”既是構成性概念又是審美性概念,站在整個(ge) 古典詩學體(ti) 係高度對一個(ge) 古老概念進行了重新定位,然後曆時性地梳理“清”從(cong) 思想界到文學界的概念史,繼則從(cong) 共時層麵總結“清”的審美內(nei) 涵的諸多“正價(jia) 部分”以及某些“負價(jia) 的一麵”,從(cong) 而最終證成“清”概念的核心位置、包容性特點以及派生能力。顯然,作者重點研究的不是概念本身,而是概念的曆史語境。如果我們(men) 將概念視作思維模式的最高階段,那麽(me) 此文研究的就是“模式之模式”。同樣道理,《中國古代文論對審美知覺的表達及其語言形式》一文,幾乎對古代文論中的所有重要審美概念進行了清理,分成“絕對正價(jia) ”“有限正價(jia) ”“負價(jia) ”“中性”四大類,分別總結了其表述形式的多樣性。此文充分彰顯了概念類型與(yu) 概念表述之間密不可分的關(guan) 係,甚至可以說,“模式之模式”幫助我們(men) 理解了“模式”本身。此文還展現了作者抽絲(si) 剝繭般的模式分析能力,而如此耐心精密的理論訴求,正是當代古典文學界極為(wei) 缺乏的一種素質。
2.批評化的詩史
批評化的詩史,意味著將卓越的藝術直覺落實在可分析的範圍內(nei) 。
所謂藝術直覺,包含兩(liang) 個(ge) 方向:一是對語言的敏感,二是對人性的通脫認識。一般而言,對語言過分敏感的人,適合自己做詩人,不適合做批評家。文學研究者如果局限在單篇作品的辭藻、聲律、句法、意脈的無休無止的鑽研中,則隻適合做一個(ge) 傳(chuan) 統意義(yi) 上的選家、評點家,而沒有資格成為(wei) 現代學術意義(yi) 上的批評家。蔣寅的藝術直覺更近乎批評家,而不太像詩人或評點家;他對語言固然有很高的敏感度,但不會(hui) 形成聚精會(hui) 神、孤芳自賞的局麵,而是很從(cong) 容地將欣賞成果納入一個(ge) 更大的價(jia) 值框架中,即對人性的認識。
在《中國詩學之路》中,精神、意誌、意識同樣是高頻出現的詞匯,它們(men) 彰顯了一種將詩人視作完整、獨特同時自我意識極強的精神主體(ti) 的批評視野。比如《過度修辭:李賀詩歌的藝術精神》一文,將李賀詩風的主要特色理解為(wei) “出於(yu) 特定藝術意誌製導的修辭策略”,而不是“感覺方式的自然呈現”。顯然,當批評家的解釋止步於(yu) “感覺方式”,就隻能在默認某種生理上的命定論的前提下,陳列出一些具體(ti) 詩例,做出一些零碎的分析。隻有將著眼點從(cong) “感覺”移至“修辭”,才會(hui) 使李賀的人格變得立體(ti) 且自主,讓他的“奇特”與(yu) “自我複製”得到理性化、係統性的解釋。同樣道理,《劉長卿與(yu) 唐詩範式的演變》一文,對“思銳而才窄”之評語進行了富有“了解之同情”的檢討,認為(wei) 劉長卿“是個(ge) 自我意識極強、同時屬於(yu) 情緒強烈型的人”,“強烈的情緒化傾(qing) 向導致寫(xie) 意性質,寫(xie) 意性質又帶來程式化的特征”。他將劉詩的優(you) 劣之處以及文學史位置的分析出發點,鎖定在一種強烈而自覺的人性特征上,由此得出係統性的解釋。
或許正是因為(wei) 對人性本身的興(xing) 趣有時會(hui) 超過對藝術作品的興(xing) 趣,所以蔣寅撰寫(xie) 了一係列研究“心態史”或曰“精神史”的論文,其中對於(yu) 人性的觀照,會(hui) 更直接也更通脫。他會(hui) 用寬闊的心態審視古人的心跡與(yu) 言行,於(yu) 是時而極其悲憫,時而又相當苛刻;他又常抱有一種永恒性的視角,從(cong) 而接通古今,究極人心。在他看來,“隱逸”可以是高貴與(yu) 超越也可以是自欺欺人和有限的責任(《陶淵明隱逸的精神史意義(yi) 》),“偷生”可以獲得堂而皇之但需要反複論證的理由(《千古艱難唯一死》),“詩話”的寫(xie) 作居然包含諸多社會(hui) 交際功能(《清詩話的寫(xie) 作方式及社會(hui) 功能》),而“詩”本身又成為(wei) 生命意義(yi) 或崇高或平凡的寄托(《中國古代對詩歌之人生意義(yi) 的理解》)。
文學的意義(yi) ,歸根結底是幫助我們(men) 認識人性的複雜,而文學研究如能揭示這種認識的必要性與(yu) 可能性,那麽(me) 研究本身也就成為(wei) 珍貴的文學。在當今古典文學論文中,缺少優(you) 美的文筆反倒是次要的事情,而缺乏批評家的氣度是真正致命的問題;敏銳人性觀察的缺失,會(hui) 讓文學研究喪(sang) 失價(jia) 值判斷的底氣與(yu) 誌氣,而脫離人性論的土壤、一味進行語言層麵的藝術批評,又會(hui) 使價(jia) 值判斷流於(yu) 狹隘甚至主觀。《中國詩學之路》中一段段議論縱橫、性情充沛、博古通今的“詩史”,樹立了批評家的典範。
蔣寅先生不僅(jin) 以理論敏感與(yu) 藝術直覺著稱,還以文獻考據見長。在“詩學”與(yu) “詩史”背後,是極為(wei) 雄厚的資料儲(chu) 備。《中國詩學之路》對於(yu) 清代文學批評資料的自如征引,尤見搜求之勤、功力之深。比如《古詩聲調論的曆史展開》《馮(feng) 班與(yu) 清代樂(le) 府觀念的轉向》,從(cong) 資料占有到觀點形成,都獨辟蹊徑。再如《在中國發現批評史》提到麓峰居士輯評《試帖仙樣集裁詩十法》是細讀文本的極致之作。程千帆先生“嚐試著一種將批評建立在考據基礎上的方法”之學術思路,在此書(shu) 中得到了恢宏的呈現。
(作者:謝琰,係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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