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世若有擇業(ye) 時，再臥青燈古佛前”

　　郭相穎：守了大足石刻50年

　　公元3世紀左右，源自古印度的石窟藝術經西域傳(chuan) 入中國，又一路由北向南，最終在中國西南落下一筆重彩，形成始建於(yu) 唐宋的重慶大足石刻。從(cong) 寶頂山到北山，大足石刻以“五山”為(wei) 代表。北山摩崖造像一號像“韋君靖碑”，清楚記錄著從(cong) 唐末經五代到南宋幾百年的造像過程，大足石刻因而也被稱為(wei) “唐宋雕像的陳列館”。

　　1999年12月，大足石刻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chan) 名錄》。2015年，耗時8年的寶頂山千手觀音造像搶救性修複工程通過驗收，800多歲的千手觀音重煥新生，宣告這個(ge) 國家石質文物保護“一號工程”主體(ti) 修複完工。

　　在這場前所未有的工程中，X光探傷(shang) 、紅外熱像探測、三維視頻顯微鏡觀察等現代科技，首次在大型不可移動石質文物修複中應用。

　　大足石刻藝術博物館首任館長郭相穎，今年已經85歲。他37歲來到這裏，從(cong) 無水無電獨自守山，到見證成功申遺，陪伴大足石刻半個(ge) 世紀。日前，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專(zhuan) 訪時，郭相穎說：“中國石窟寺保護70年，我在其中50年。酸甜苦辣都嚐過，十事九成無遺憾，來世若有擇業(ye) 時，再臥青燈古佛前。”

　　中青報·中青網：你從(cong) 什麽(me) 時候開始與(yu) 大足石刻結緣的？

　　郭相穎：1974年春天，我正式調到當時的大足縣文物保管所工作。當時整個(ge) 文物保管所實際工作的職工，加上我隻有兩(liang) 個(ge) 人。我一個(ge) 人背了一個(ge) 小鋪蓋卷，順著爛泥路到山上去，當地農(nong) 民說“又來了個(ge) 守菩薩的人”，還問：“聽說你是老師，現在來守菩薩，工資是不是要降級？”

　　那種情況下，我們(men) 自己也覺得確實有點“青燈古佛旁”的淒涼。周圍沒有住戶，條件艱苦，每天要擔起水桶，到有清水的地方去接水。如果我一天能夠挑到4桶水（約200斤），就很滿足了。有時候早上洗臉的水，還要留到晚上洗腳。吃飯的柴米油鹽，都要自己從(cong) 城裏背上山。

　　但是很怪，我上山後從(cong) 沒有見異思遷，我就“生根”了，其中一個(ge) 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石窟的藝術感染力。我年輕的時候喜歡畫畫，上山一看石窟，哎喲，那麽(me) 多精美的雕塑！盡管生活艱苦，要自己種地煮飯，就都不在話下了。

　　中青報·中青網：目前國內(nei) 石窟保護麵臨(lin) 的困難和挑戰是什麽(me) ？

　　郭相穎：石窟藝術本來是隨著佛教從(cong) 印度傳(chuan) 到中國的，而石窟在中國之多，現在的數量說不定比印度還要多。我搞了一輩子石窟保護，我們(men) 確實是“國寶不少、欠賬太多”。現在正在逐漸加大對這方麵的保護，一方麵是經濟條件、技術條件，另一方麵是指導思想。

　　現在我們(men) 的經費比過去多，科技比過去好，材料也比過去豐(feng) 富，但我認為(wei) 至今還是短板的一點是石刻的風化——（石刻）麵積又大又廣，暴露在自然環境中。石窟藝術跟保存在博物館的藏品大不一樣，它是暴露在自然環境中，與(yu) 自然環境融為(wei) 一體(ti) 。如果你用純粹的庫房管理、陳列式的保護手段，遠遠不夠。

　　中青報·中青網：此前大足石刻千手觀音的修複引發過爭(zheng) 議，你怎麽(me) 看？

　　郭相穎：補胎（補塑胎形——記者注）、貼金、彩繪……這個(ge) 工程整整花了8年，其實很長時間是指導思想的辯論、確立的過程：該不該補胎？該不該貼金？該不該彩繪？反對的人不少，但我覺得這個(ge) 工程是成功的。

　　現在我們(men) 提倡修舊如舊、保持原貌。什麽(me) 叫原貌？哪一天的原貌？我們(men) 現在看到的隻有現狀，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我們(men) 文物工作者陪伴它的時間也短得很。其實（石窟）從(cong) 古到今都在貼金，隻不過它剝落了、殘缺了。我們(men) 應該從(cong) 曆史的根源上去考察什麽(me) 叫原貌。

　　所謂的化學保護，確實可以讓掉粉、掉小石子（速度）減緩，但是太容易失效了，保護時間短，而且對石胎有影響。在沒有成功的辦法之前，我是主張用傳(chuan) 統材料，這些東(dong) 西成本不高，對本體(ti) 沒有什麽(me) 損害。

　　當然，這是有條件的。根據有關(guan) 材料，根據文物保護相關(guan) 法律法規，做出方案，經過審批以後，高質量的工程隊對典型作品進行一定的貼金、彩繪，我認為(wei) 是有好處的。過去用竹簽、黏土、木棍、生鐵，很容易腐朽，現在有一些新材料，我覺得也應該引進，至少可以思考。

　　這個(ge) 修複工程也培養(yang) 了人才。貼金本來是一個(ge) 非常普遍的民間工藝，隻是這幾十年斷了，所以我們(men) 得重新培養(yang) 人。

　　中青報·中青網：現在參與(yu) 大足石刻保護、研究的年輕人多嗎？

　　郭相穎：現在我們(men) 研究院的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博士後……那簡直多得很，他們(men) 受的教育比我們(men) 那個(ge) 年代的人好得多。

　　他們(men) 在大學學的是一些普遍的知識技能，到了某一地方，必定還有那個(ge) 地方特定的內(nei) 容。所以當年，凡是有大學生來，我首先就讓他上山。我說：“你先上山去，把你工作的對象認清楚了。”這個(ge) 做法現在也繼承了下來，新來的同誌會(hui) 去文物點，親(qin) 身體(ti) 驗怎樣保護文物。

　　我常常給年輕同誌講一個(ge) 我的人生體(ti) 會(hui)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板凳要坐十年冷，你要踏踏實實去做。搞文物工作，有時候查資料、查文獻，一個(ge) 字就耽擱你一兩(liang) 個(ge) 月，要切忌煩躁。

　　從(cong) 事文物工作是很自豪的事情。文化自信，我們(men) 肩負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傳(chuan) 播曆史文化不僅(jin) 啟發他人的智慧，還提高了我們(men) 自身的智慧。我們(men) 這一行，是把“老古董”變成“新文化”，我是把文物工作當成曆史課的第二課堂來對待。

　　中青報·中青網：你最近參與(yu) 錄製文化綜藝《萬(wan) 裏走單騎》第二季，感受如何？

　　郭相穎：單霽翔同誌本身很專(zhuan) 業(ye) ，用他的精力和智慧，把世界遺產(chan) 級的文物單位帶動起來。文物對於(yu) 文化自信很重要，要曉得古代是什麽(me) 樣，就必須要學古代的曆史，必須要用文物來證實。《萬(wan) 裏走單騎》已經播出了，我也看了，這個(ge) 節目很接地氣。

　　中青報·中青網：文博工作者怎樣才能更好地讓年輕人走近古代文化？

　　郭相穎：在曆史文物麵前，年輕人或者非本行的人去接觸它，都有一個(ge) “時代差”。要讓古代文化被現代人接受，第一，要當好“翻譯”，要把古文變成白話，讓古代文化和現在的文化對接，講解因人而異，使觀眾(zhong) 能夠順利地理解他們(men) 觀察的對象。

　　第二，講解要風趣、不死板，而講解者自己心裏又要明白知識傳(chuan) 授才是目的，不是嘻嘻哈哈笑一聲就了了，要讓年輕人覺得有知識沉澱。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沈傑群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