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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誼賦作性質再平議

發布時間:2022-07-04 14:36: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劉明(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賈誼賦作的性質問題,新中國成立以來權威的文學史著述均予以明確的界定。如遊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修訂本)稱:“賈誼是漢初騷體(ti) 賦的唯一優(you) 秀作家”,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稱:“西漢前期,在傳(chuan) 統的以抒情為(wei) 主的騷體(ti) 賦方麵取得較高成就的是賈誼”,同樣袁行霈主編高教版《中國文學史》亦稱《吊屈原賦》是“以騷體(ti) 寫(xie) 成的抒懷之作”。騷體(ti) 作為(wei) 賈誼賦作的賦體(ti) 性質,是文學史家公認的判斷,也是七十餘(yu) 年來認識賈誼賦作性質的基本文學史評價(jia) 。南朝文學批評家劉勰也討論了賈誼賦作的性質,《文心雕龍·詮賦》雲(yun) :“秦世不文,頗有雜賦。漢初詞人,順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他認為(wei) 賈誼賦作源出秦雜賦,與(yu) 騷體(ti) 賦並不存在源流關(guan) 係,迥異於(yu) 今之文學史評價(jia) ,該論述在文學史著述裏亦“集體(ti) 失聲”。這有必要重拾劉勰評價(jia) 背後的文學內(nei) 核及學術理路,進而重新觀察賈誼賦作的性質。

  賈誼賦作存世完整者,僅(jin) 有《吊屈原賦》和《鵩鳥賦》兩(liang) 篇,而劉勰能夠整體(ti) 把握賈誼賦作的創作風格,做出符合文學史實際的賦體(ti) 性質評價(jia) ,依據的是《隋書(shu) ·經籍誌》著錄的南朝梁時傳(chuan) 本賈誼集四卷。該集應悉數載錄《漢誌》所著錄的賈誼賦作七篇,構成劉勰評價(jia) 賈誼賦作的文獻基礎。茲(zi) 從(cong) 分析現存兩(liang) 篇賦作入手,嚐試理解劉勰“賈誼賦具有秦雜賦性質”的邏輯依據,構建作品創作與(yu) 文學批評之間曆史性與(yu) 審美性的統一。《吊屈原賦》存在《史記》與(yu) 《漢書(shu) 》兩(liang) 種錄本形態,兩(liang) 者差異表現在“兮”字的分句位置有不同。如《漢書(shu) 》錄本該篇前半部分,若不計隻起語氣舒緩作用的“兮”字,基本為(wei) 整齊的四言句,《史記》錄本則有著楚辭式的長句。再看《鵩鳥賦》,《漢書(shu) 》錄本通篇基本屬無“兮”字的四言句,《史記》錄本則四言句附加“兮”字特征,連同《吊屈原賦》的楚辭體(ti) 長句均容易造成屬騷體(ti) 賦的印象。作品文本的不同麵貌,或關(guan) 聯文學史評價(jia) 的定性,研究古代文學宜需留意。《漢書(shu) 》錄本合乎兩(liang) 賦原貌,四言句式與(yu) 楚辭視域下的騷體(ti) 賦還是有著明顯的創作體(ti) 式分野。另外,兩(liang) 篇賦作都重在說理,《文心雕龍》評價(jia) 《吊屈原賦》“體(ti) 同而事核,辭清而理哀”(《哀弔》),《鵩鳥賦》亦“致辨於(yu) 情理”(《詮賦》),如襲用或化用道家著述《老子》《莊子》《鶡冠子》裏的語句,這就與(yu) 騷體(ti) 賦的抒情傳(chuan) 統形成作品旨趣的分際。劉勰界定賈誼賦的秦雜賦性質,內(nei) 在理據當即賈誼賦作的四言句式特征和言理特質。再結合《漢書(shu) 》賈誼本傳(chuan) ,他曾得師事李斯的吳公的提攜,也是賦作具有秦文學影響的注腳。

  何謂秦雜賦?秦雜賦最早見於(yu) 《漢誌》,“詩賦略”第三類“孫卿賦”十篇之後即著錄“秦時雜賦九篇”。秦雜賦的亡佚,給文學史家把握其創作麵貌和文學史意義(yi) 留下缺憾。劉勰的論述,還原出秦雜賦的創作具有四言句式特征,內(nei) 容則以言理體(ti) 事為(wei) 旨歸。相隔不同時空的文學,總是因偶然的關(guan) 聯而獲得嶄新的體(ti) 認。現存的李斯刻石文辭恰為(wei) 四言句,形式上繼承《詩經》的影響;而書(shu) 寫(xie) 內(nei) 容乃鋪陳秦始皇的威嚴(yan) 和功績,正如顧炎武所稱:“秦始皇刻石凡六,皆鋪張其滅六王並天下之事。”(《日知錄·秦紀會(hui) 稽山刻石》)這意味著刻石文辭,實際具有賦體(ti) 屬性。再者李斯著述《蒼頡》七章,從(cong) 現存漢簡殘文來看似應亦屬四言句。另外出土的睡虎地秦簡《為(wei) 吏之道》、北大藏秦簡《酒令》都是四言體(ti) 的創作,特別是《酒令》,由於(yu) 秦代已不存在宴會(hui) 賦詩的風尚,表演功能的退化使得文本的賦誦屬性凸顯,具備賦體(ti) 性質。此類四言體(ti) 創作,似可視為(wei) 廣義(yi) 層麵的秦雜賦範疇。甚至類推春秋中晚期創作的《石鼓文》,以四字一句的詩體(ti) 形式,記載秦國君臣畋獵遊樂(le) 之事,盡管是詩體(ti) ,或也可追溯為(wei) 同屬四言體(ti) 的秦雜賦的源頭。再結合《漢誌》秦雜賦著錄體(ti) 例,荀子賦作與(yu) 秦雜賦相並列,不僅(jin) 印證其賦體(ti) 性質相同,而且還意味著兩(liang) 者之間存在淵源關(guan) 係。而現存的荀子《賦篇》,恰亦與(yu) 上述秦人作品同屬四言句式,提供了觀察秦雜賦創作的又一文學標本。《賦篇》與(yu) 《詩經》四言詩體(ti) 式一脈相承,稱之為(wei) 古詩亦無不可;但既然以“賦”名之,表明它不再具有音樂(le) 功能,而是用於(yu) 誦讀的案頭創作。再者,《賦篇》旨趣在於(yu) 體(ti) 物寓理,表明它與(yu) 騷體(ti) 賦是性質不同的創作。章炳麟曾總結道:“屈原言情,孫卿效物。”(《國故論衡·辨詩》)褚斌傑也認為(wei) 《賦篇》是繼承《詩經》“言誌”傳(chuan) 統的“托物言誌”(《中國古代文體(ti) 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賦篇》的創作旨趣和文本功能,均具有北方文學特質。

  《賦篇》何以名“賦”?恐怕在於(yu) 文學追求層麵的鋪陳“趣味”的出現,即從(cong) 不同的角度對同一對象進行繁複的多麵向的書(shu) 寫(xie) ,孕育出賦與(yu) 詩各自有別的文體(ti) 畛域,文本功能隨之不同,產(chan) 生詩賦分途。由此不難理解《漢誌》所稱的“不歌而誦謂之賦”,以及班固《兩(liang) 都賦序》“賦者,古詩之流也”的說法。這就引申出中國賦體(ti) 文學的再建構,即賦存在北方和南方兩(liang) 條流脈,北方賦導源於(yu) 古詩,逐漸呈現體(ti) 物敘事的鋪陳化傾(qing) 向;南方賦則以騷體(ti) 為(wei) 代表,形成中國文學中賡續相承的抒情傳(chuan) 統。李零即稱:“漢賦按地域風格可以分為(wei) 兩(liang) 大類,一類是南賦,即從(cong) 楚辭體(ti) 發展而來的漢賦;一類是北賦,即從(cong) 《詩經》體(ti) 和成相體(ti) 發展而來的賦。”(《蘭(lan) 台萬(wan) 卷:讀〈漢書(shu) ·藝文誌〉》,三聯書(shu) 店2011年版)賦予賦體(ti) 文學史以嶄新認知,也詮釋出《詮賦》篇的隱藏意蘊。

  賈誼賦作的文學史意義(yi) ,就在於(yu) 不脫秦雜賦的文學傳(chuan) 統,但又融合騷體(ti) 賦的創作特征,從(cong) 而建設包容的探索的又具有新聲意義(yi) 的漢賦,此亦即其賦體(ti) 性質。文學史家更多看到了賈誼受到南賦影響的一麵,即依據形式上的“兮”字和部分的楚辭體(ti) 句式,而將之歸入騷體(ti) 賦的範疇。以《鵩鳥賦》為(wei) 例,實際所謂的騷體(ti) 賦影響,僅(jin) 在於(yu) 增益“兮”字,而其創作質素仍屬源出秦雜賦的北賦風格。由此也應該一並提到孔臧創作的《楊柳賦》《鴞賦》和《蓼蟲賦》,此三賦都是主體(ti) 的四言句式,皆以一物之名作為(wei) 篇題,又具有一定的說理傾(qing) 向,與(yu) 《鵩鳥賦》乃至《賦篇》何其相似,都是繼承秦雜賦風格的創作。三賦的句式不具“兮”字,表明未受騷體(ti) 賦的南賦影響,是比較純粹的北賦創作。當然《楊柳賦》稍變其體(ti) ,即在四言句式之外又輔以六言句式,按照徐複觀的觀點,“以四字一句為(wei) 基本句型,而加入若幹散文因素到裏麵去”(《中國文學論集》,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吊屈原賦》略顯複雜,在於(yu) 它吸納了騷體(ti) 賦的句式,又保留著四言句式的秦雜賦特征,文學史家稱:“漢初騷體(ti) 的楚辭逐漸變化,新的賦體(ti) 正在孕育形成,故賈誼的賦兼有屈原、荀卿二家體(ti) 製。”(遊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修訂本)敏銳地指出賈誼賦作有荀子《賦篇》的體(ti) 製特征,是相當精辟的判斷,也是其他各家文學史著述未曾抉發的精義(yi) 。卻又稱:“賈誼的賦在形式上,趨向散體(ti) 化,同時又大量使用四字句,句法比較整齊。這是新賦體(ti) 的特點,顯示了從(cong) 楚辭向新體(ti) 賦過渡的痕跡。”稍顯矛盾,既然承認賈誼賦作繼承《賦篇》四言句式,那就意味著它不完全等同於(yu) 楚辭體(ti) ,為(wei) 何又言以楚辭體(ti) 為(wei) 基礎而向新體(ti) 賦過渡?再說,所謂“新體(ti) 賦”乃主要就四言句式而言,實際承自創作在先的秦雜賦及《賦篇》,“新體(ti) ”又何在呢?何況從(cong) 枚乘到司馬相如,都未繼承賈誼四言句式的賦體(ti) 創作,它們(men) 才屬於(yu) 漢代的“新體(ti) 賦”。這意味著,隻有準確理解賈誼的賦作性質,才能比較妥當地界定賈誼在漢賦發展史中的文學地位。

  這也提示,《文心雕龍》所做出的有關(guan) 作家作品的文學評價(jia) ,宜給予足夠的重視,並加以細致解讀。因為(wei) 漢魏六朝時期絕大多數的作家作品流傳(chuan) 至今者,基本是整體(ti) 缺失後的殘篇零帙,以此局部為(wei) 依據而欲做出符合實際的文學史判斷是不太容易的。有鑒於(yu) 此,汪春泓提出“文學史當返歸劉勰”的見解(載《古代文學前沿與(yu) 評論》第一輯),值得古代文學史研究者認真地思考。

(責編: 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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