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人物由內而外散發著生機
【追光文學巨匠·紀念沈從(cong) 文誕辰120周年】
今年是沈從(cong) 文誕辰120周年。對他這個(ge) 人和他的文學、文化實踐的基本理解,需要從(cong) 孤立的、穩固的、規定性比較強的觀念中擺脫出來,在更廣闊的時空裏,特別是在他與(yu) 置身其中的20世紀中國的持續性動態關(guan) 係中,展開討論。事實上,沈從(cong) 文的自我、文學、後半生踐行的物質文化史研究,也正是和時代不間斷的對話過程及其結果。
通過對以往所有生命經驗的積累、擴大和化合來確立“自我”
沈從(cong) 文的墓碑是一塊大石頭,正麵刻著他這樣兩(liang) 句話:“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那麽(me) ,“照我思索”的“我”是怎麽(me) 回事?
在20世紀的中國,有一種典型的——因為(wei) 普遍而顯得典型——關(guan) 於(yu) 自我的敘述,就是在生命經驗的過程中,猝然遭遇到某種轉折性的震驚時刻,因而“覺醒”。這種“覺醒”是“現代”的“覺醒”,因為(wei) 造成“覺醒”的力量,直接或間接地來自現代思想和現代理論。“覺醒”以前糊裏糊塗,蒙昧混沌不成形,“覺醒”之後恍然大悟,煥然新生。這種類型的敘述很多,已經成為(wei) 一種經典模式,不單單是一種文學模式,同時是更為(wei) 廣闊的現代文化和現代社會(hui) 的一種敘述模式。
這沒有什麽(me) 奇怪。個(ge) 人的震驚性經驗是和古老中國的“覺醒”共振而生的,社會(hui) 的現代轉型和個(ge) 人的現代塑形互為(wei) 因果,互相呼應。從(cong) 單個(ge) 人的角度來看,這個(ge) 現代的“我”似乎主要是由現代思想和現代理論所促生和塑造的,它的根源不在生命本身,而是外來的力量。
但是,這種斷裂式的“覺醒”沒有發生在沈從(cong) 文身上。他的“我”,不是拋棄“舊我”後新生的“新我”,而是以往所有的生命經驗一點兒(er) 一點兒(er) 積累、擴大、化合而來的,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確立起來。這樣確立起來的自我,有根源,有曆史。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看《從(cong) 文自傳(chuan) 》,就會(hui) 發現這本書(shu) 不僅(jin) 好玩、有趣,而且或顯或隱地包含了理解沈從(cong) 文這個(ge) 人和他全部作品的基本信息。
“我”是從(cong) 哪裏來的?“我”是怎麽(me) 來的?生命的來路曆曆在目。自傳(chuan) 寫(xie) 到21歲離開湘西闖進北京即戛然而止,自我的形象已經清晰地確立起來了。可以說,正是借助自傳(chuan) 的寫(xie) 作,沈從(cong) 文從(cong) 過去的經驗中重新確認了使自我區別於(yu) 他人的特別因素,通過對紛繁經驗的重新組織和敘述,這個(ge) 自我的形成和特質就變得顯豁和明朗起來。過往的經驗和曆程之所以有意義(yi) ,之所以要敘述和值得敘述,就是因為(wei) 要靠這個(ge) 過程才能把自我確立起來。在這裏,可以看到一個(ge) 基本的不同,斷裂式“覺醒”的“新我”是靠否定自己的曆史而確立的,而沈從(cong) 文的自我是通過肯定自己的曆史而確立的。
之所以要確立這樣一個(ge) 自我,對於(yu) 一個(ge) 年輕的寫(xie) 作者來說,是為(wei) 已經可以觸摸到的將來而準備的。此後,最能代表這個(ge) 自我的作品就呼之欲出了。
對於(yu) 更加漫長的人生來說,自我確立的意義(yi) 不僅(jin) 僅(jin) 是文學上的;這個(ge) 確立的自我,要去應對各種各樣的挫折和挑戰,要去經曆多重的困惑和艱難的重生,而且要在生命的終結處,獲得圓滿。
不是說沈從(cong) 文確立了自我,這個(ge) 自我就固定住了,因為(wei) 實感經驗在時時增加,生命的來路在刻刻延長,新的問題層出不窮,也會(hui) 激發出對自我的新的詢問和新的發現。
每到大的關(guan) 口,沈從(cong) 文會(hui) 習(xi) 慣性地勘探自我的來路,以此幫助辨認現在的位置,確定將來的走向。《從(cong) 文自傳(chuan) 》寫(xie) 在創作的巔峰狀態即將出現的前夕,仿佛是對沈從(cong) 文最好作品的召喚;《從(cong) 現實學習(xi) 》於(yu) 紛紛擾擾的爭(zheng) 鬥中強調個(ge) 人在時代裏切身的痛感,對自己的文學未來及早作出預言;在孤立無援的時候,他又寫(xie) 過兩(liang) 篇自傳(chuan) ,一篇叫《一個(ge) 人的自白》,另一篇叫《關(guan) 於(yu) 西南漆器及其他》,有心的讀者通過這種特殊的寫(xie) 作,能夠對沈從(cong) 文其人其作產(chan) 生更為(wei) 深切的感受和貼近的理解。
帶著實感經驗的曆史和累積的感情來看人看世界
新文學對“人”的重新“發現”,是與(yu) 現代中國的文化啟蒙緊密糾纏在一起的。沈從(cong) 文筆下的湘西人物,農(nong) 民、士兵、水手,如果放進一個(ge) 大的文化思路和文學敘事模式裏,大多應該處在被啟蒙的位置。但沈從(cong) 文沒有跟從(cong) 這個(ge) 模式。他作品的敘述者,和作品中的人物比較起來,並沒有處在優(you) 越的位置上,相反,這個(ge) 敘述者卻常常從(cong) 他們(men) 身上受到“感動”和“教育”。而沈從(cong) 文作品的敘述者,常常又是與(yu) 作者統一的,或者就是同一個(ge) 人。
當這些人出現在沈從(cong) 文筆下的時候,他們(men) 不是作為(wei) 愚昧落後中國的代表和象征而無言地承受著“現代性”的批判,他們(men) 是以未經“現代”洗禮的麵貌,呈現著他們(men) 自然自在的生活和人性。沈從(cong) 文對這些人“有情”,他能從(cong) 他們(men) 身上體(ti) 會(hui) 到生命的努力和生存的莊嚴(yan) ,體(ti) 會(hui) 到對人生的忠實與(yu) 對命運的承擔。
沈從(cong) 文是一個(ge) 把根紮在自己實感經驗中的人,並且帶著實感經驗的曆史和累積的感情來看人、看世界。他的一句話,經當年的學生汪曾祺轉述後,成了常被引用的寫(xie) 作名言:“要貼到人物來寫(xie) 。”看起來是說寫(xie) 作方法,其實牽扯更重要的問題:怎麽(me) 才能“貼到人物”?沒有切身的感情,不能從(cong) 心底裏自然而然地生出親(qin) 近感、親(qin) 切感,是貼不上的。從(cong) 根本上說,這不是方法的事,而是心的事,能不能貼到人物,取決(jue) 於(yu) 有沒有一顆對日常生活和日常生活中普通人貼近的、“有情”的心。
沈從(cong) 文的文學過去了這麽(me) 多年,為(wei) 什麽(me) 還有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單從(cong) 他作品裏的人物來說,是他沒有把這些人物放到框子裏,沒有用這種或那種理論的彩筆去給他們(men) 塗顏色,沒有自以為(wei) 可以給他們(men) 定性,沒有把他們(men) 變成符號。他們(men) 有生機,是生命自身由內(nei) 而外散發出來的生機。而且,沈從(cong) 文並不因為(wei) 自己對這些人物非常熟悉就自負能夠“把握”他們(men) ,他給張兆和的信裏說:他來寫(xie) 他們(men) ,“一定寫(xie) 得很好。但我總還嫌力量不及,因為(wei) 本來這些人就太大了”。“太大了”,這是一個(ge) 多麽(me) 重要的感受——他堅信生活中的人都是飽滿的存在。有不少作家自以為(wei) 可以“把握”他筆下的人物,就是因為(wei) 他沒有生命“太大了”的感受,他把他們(men) 限製、規範在自己的理解能力和感受能力之內(nei) ,當然就“把握”得住了。
作品看起來精致纖巧,卻蘊藏著一個(ge) 大的世界的豐(feng) 富信息
沈從(cong) 文的文學世界,不止是人的世界,而且要比人的世界大。簡單地說,沈從(cong) 文的文學裏麵有天地,人活在天地之間。現代以來的大部分文學,隻有人世,人活在人和人之間,活在社會(hui) 關(guan) 係的總和裏麵。
“天地”這個(ge) 概念,和自然相通,但不是自然;和人事相關(guan) ,卻高於(yu) 人事。讀沈從(cong) 文的文學,如果感受不到“天地”,會(hui) 讀不明白。譬如說《邊城》這篇傳(chuan) 播廣泛的作品,裏麵有些非常重要的東(dong) 西,沒有這種感受,就無法透徹理解作者意圖。這個(ge) 世界有悲哀,可我們(men) 讀這部作品,還是會(hui) 強烈地感受到明朗、剛健的力量和生生不息的氣象。“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化生的力量永無止息。
在這裏順便說幾句沈從(cong) 文的景物描寫(xie) 。沈從(cong) 文作品中的景物,通的是自然,自然又通天地,一層一層往上,所以有無限生機。而我們(men) 通常所說的景物,是圖像化了的東(dong) 西,是我們(men) 的眼睛或者相機截取了的片段;即使我們(men) 能夠通過片段的景物聯想到自然,那也是近代以來我們(men) 所理解的自然,是被我們(men) 對象化的東(dong) 西,我們(men) 把人當成主體(ti) ,把自然當成主體(ti) 的對象。我們(men) 雖然欣賞和讚歎沈從(cong) 文的景物描寫(xie) 之美,卻不容易領會(hui) 他的自然觀中與(yu)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相連的天地大美,與(yu) “天地之大德曰生”相連的天地大德,當然也就更不容易理解與(yu) “天地不仁,以萬(wan) 物為(wei) 芻狗”相連的天地不仁。天道、地道、人道。人道僅(jin) 居其間,我們(men) 隻承認人道,隻在人道中看問題,隻從(cong) 人道看自然,自然也就被割裂和縮小為(wei) 人的對象了。但其實,天地運行不息,山河浩浩蕩蕩,沈從(cong) 文的作品看起來精致纖巧,卻蘊藏著一個(ge) 大的世界的豐(feng) 富信息,自然在他的作品中,豈止是這樣那樣的景物描寫(xie) ?
我還想借這個(ge) 話題說一個(ge) 詞:人性。很多人談論沈從(cong) 文作品,喜歡用這個(ge) 詞。沈從(cong) 文自己也用這個(ge) 詞。我想提醒的是,沈從(cong) 文是在一個(ge) 比人大的世界裏說人性的,和我們(men) 通常所說的人性論的人性不同,和我們(men) 通常在人的世界裏說人性不同。他感受裏的人性,包含著與(yu) 人居其間的天地運行相通的信息。
(作者:張新穎,係複旦大學中文係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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