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壟斷應重點反不正當競爭(zheng) ，要防止反壟斷擴大化傷(shang) 及無辜——

　　反壟斷就是反大嗎

　　王東(dong) 京

　　今天世界上很多國家都頒布了反壟斷的相關(guan) 法律，而且矛頭大多指向大企業(ye) 。之前我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立法者為(wei) 何認為(wei) 企業(ye) 規模大就是壟斷。而讓我更感困惑的是，西方各國政府無不希望國內(nei) 企業(ye) 做強做大，可同時又反強反大，這豈不是讓企業(ye) 無所適從(cong) ？

　　大約20年前，我曾用三個(ge) 月時間研讀美國經濟史。說是研讀，研究其實不深，主要是讀。不過，對美國的反壟斷法例，倒是作過一些思考。我發現，美國反壟斷起初也是針對大企業(ye) ，隻是到了新世紀前後，他們(men) 才調轉槍口不再反大，轉向反不正當競爭(zheng) 。為(wei) 何前後會(hui) 發生如此大的改變？回答此問題，需要了解美國出台反壟斷法的背景。

　　19世紀下半葉，美國出現了一些巨型企業(ye) 。這些企業(ye) 憑借其市場支配地位，碾壓中小企業(ye) ，盤剝消費者，社會(hui) 各界強烈不滿，民怨沸騰。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美國1890年通過了第一部反壟斷法——《謝爾曼法》。《謝爾曼法》作為(wei) 母法，與(yu) 後來的《克萊頓法》和《聯邦貿易委員會(hui) 法》一起，構成了美國反壟斷法的基礎。

　　可想而知，美國在那樣的背景下推出反壟斷法，當然是反大，而且重點是針對三類所謂“掠奪性定價(jia) ”行為(wei) ：一是大企業(ye) 為(wei) 獲取暴利相互勾結而達成幕後協議，通過控製產(chan) 量來抬高價(jia) 格；二是大企業(ye) 雖不與(yu) 同行勾結，但規模大到足以主宰市場，通過大幅度降價(jia) 排擠中小企業(ye) ；三是大企業(ye) 將同一商品以不同價(jia) 格賣給不同消費群體(ti) ，也就是今天經濟學所說的“價(jia) 格歧視”。

　　看上去，對哪些行為(wei) 屬於(yu) 違法，反壟斷法似乎作了明確界定，可在操作層麵其實並不明確。比如對企業(ye) 究竟多大會(hui) 麵臨(lin) 製裁、何為(wei) 掠奪性定價(jia) 等，法律並無相應的條文解釋。我想過這個(ge) 問題，法律之所以不解釋，是因為(wei) 難以解釋。某企業(ye) 在當地市場占有率雖然很高，但從(cong) 國際市場看，卻可能微不足道。大企業(ye) 提價(jia) 或者降價(jia) 的原因非常複雜，也不好一概認定都是“掠奪性定價(jia) ”。

　　對於(yu) “反大”，也有不少經濟學家提出過批評。第一個(ge) 力挺大企業(ye) 的是熊彼特。他在1911年出版的《經濟發展理論》中指出：“不斷的創新，就像是跳動的琴弦，演奏著經濟成長的美妙樂(le) 章，而撥動琴弦的正是那些領導市場的巨型公司，我們(men) 有何理由去指責我們(men) 的樂(le) 師呢？”後來以斯蒂格勒為(wei) 代表的芝加哥學派，也持相同的觀點，認為(wei) 生產(chan) 資源集中在大企業(ye) ，有利於(yu) 提高規模經濟效益和生產(chan) 效率，應減少對大企業(ye) 的幹預。

　　回頭再看美國反壟斷。前麵說過，在不同時期美國反壟斷的指向不同。《謝爾曼法》頒布後的近百年，美國一直是“反大”。轉折點是上世紀70年代。當時美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政治上，美國在西方世界一呼百應的威風已不複存在；經濟上，昔日逆來順受的“小羔羊”，今天已成為(wei) 強有力的競爭(zheng) 對手；軍(jun) 事上，蘇聯又擺出咄咄逼人的架勢。麵對這種局麵，美國國內(nei) 對反壟斷產(chan) 生了爭(zheng) 論。而恰逢此時，芝加哥學派得勢，其代表人物在政府擔任了要職，天時地利人和，於(yu) 是調整了反壟斷政策。

　　此後的20多年，美國基於(yu) 提高企業(ye) 國際競爭(zheng) 力的考慮，政府一反常態，改變了以往的做法。不僅(jin) 不再“反大”，反而對大企業(ye) 兼並推波助瀾。1997年，波音與(yu) 麥道聯姻，組成了航空業(ye) “巨無霸”。1998年，埃克森與(yu) 美孚兩(liang) 兄弟在分離了87年之後，再度聚首。1999年，美國國民銀行與(yu) 美州銀行合並，締造出了新的金融帝國。

　　這裏要解釋的是，1997年，美國司法部將微軟推上被告席，最後法院裁決(jue) 將其一分為(wei) 二。給人的感覺，美國似乎還是“反大”。實則不是。司法部狀告微軟並非微軟規模大，而是它阻止其他軟件供應商進入市場，妨礙公平競爭(zheng) 。當年美國司法部副部長曾明確講：“法律不會(hui) 阻止你壟斷，但是，如果你濫用壟斷權力，法律就會(hui) 堅決(jue) 製止”。

　　讀者要仔細琢磨這句話。的確，壟斷不等於(yu) 濫用壟斷權力。在經濟學教科書(shu) 裏，壟斷通常分為(wei) 三類：行政壟斷、自然壟斷、技術壟斷。毫無疑問，前兩(liang) 類壟斷會(hui) 在一定程度上限製競爭(zheng) ，容易濫用壟斷權力，故需盯緊看嚴(yan) ；可技術壟斷不同，一家企業(ye) 技術創新並不能排斥其他企業(ye) 創新。尊重創新企業(ye) 的覓價(jia) 權，可以激勵創新，當然不能反對。

　　最後，我想說說美國反壟斷帶給我們(men) 的啟示。主要有兩(liang) 點：第一，不能簡單根據企業(ye) 規模或市場占有率定義(yi) 壟斷，反壟斷並不是“反大”。美國曾有過教訓，是前車之鑒；第二，反壟斷應重點反不正當競爭(zheng) ，不可將創新企業(ye) 的覓價(jia) 行為(wei) ，當作“濫用壟斷權力”或“掠奪性定價(jia) ”予以處罰，要防止反壟斷擴大化傷(shang) 及無辜。

　　【作者為(wei) 中央黨(dang) 校(國家行政學院)原副校(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