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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中的藍天救援隊

發布時間:2023-10-27 14:22:00來源: 中國新聞周刊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張馨予

  發於(yu) 2023.10.30總第1114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藍天救援隊正在陷入史無前例的混亂(luan) 。在一起受到全國關(guan) 注的失蹤案發生後,這件事被越來越多的人察覺。

  10月初,一名4歲半的女孩在上海南匯新城海灘走失,上海藍天救援隊接到委托,開展了搜救任務。幾天後,這支隊伍發布了中止搜救的聲明。很快,另一支號稱上海藍天救援隊的隊伍也發布了聲明,指出對方不代表藍天救援隊官方,藍天救援隊還在持續救援。“真假美猴王?李逵和李鬼?”兩(liang) 支藍天救援隊發出了前後矛盾的消息,讓關(guan) 注此事的人們(men) 糊塗了。

  遠在廣西的桂林藍天救援隊隊長莫日華對這種混亂(luan) 已司空見慣。2020年至今,藍天救援隊的內(nei) 部紛爭(zheng) 已持續了三年多。這段時間裏,北京藍天救援隊原法人代表、理事長張勇被罷免職務並開除隊籍,北京藍天救援隊隊長曹偉(wei) 偉(wei) 成為(wei) 新的法人代表和理事長。兩(liang) 人在社交媒體(ti) 上指控對方存在不當行為(wei) ,分別提起了訴訟。

  在藍天救援隊的體(ti) 係中,張勇和曹偉(wei) 偉(wei) 各有追隨的隊伍,“藍天”已經產(chan) 生了分裂。

  莫日華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me) ,“都是道聽途說”,但藍天救援隊的分裂在民間救援的圈子裏已經傳(chuan) 開了。“以前出任務,說我們(men) 是藍天救援隊的,都有自豪感;現在一說我們(men) 是藍天救援隊的,別人就問‘你們(men) 官司打完沒有’,我都覺得不好意思。”莫日華不明白,原本大家都是在做公益,為(wei) 什麽(me) 鬧成了這樣。

  在民間救援的圈子,“藍天”的名號格外響亮。藍天救援隊是國內(nei) 最大的民間救援組織,擁有接近1000支隊伍,登記在冊(ce) 的誌願者超過5萬(wan) 名。武漢、鄭州、涿州、尼泊爾、土耳其……藍天救援隊幾乎出現在國內(nei) 每一個(ge) 重大自然災害的現場,也常常遠赴他國參與(yu) 國際救援。

  平瀾公益基金會(hui) 創始人邱莉莉是北京藍天救援隊的創始人之一和首任法人代表,她把中國民間救援隊的圈子形容為(wei) 金庸筆下的江湖世界。“有少林,有武當,有峨眉,每個(ge) 派別都有愛恨情仇,派別之間有各種聯係。最關(guan) 鍵的是價(jia) 值觀的一致——俠(xia) 之大者,為(wei) 國為(wei) 民。”

  在這個(ge) 江湖中,藍天救援隊是公認的“名門大派”。但是現在,沒有人能說清,藍天救援隊還要在混亂(luan) 中度過多久,這一切又會(hui) 給它自身帶來怎樣的反噬。

  迅速擴張

  9月23日和24日,江西上饒,一場集結了全國400多支藍天救援隊隊長的會(hui) 議召開了。這是一次由上饒市藍天救援隊召開的經驗交流會(hui) ,張勇全程參與(yu) ——他是會(hui) 議背後的重要推動者,也是每一張隊長合照裏站在最中間的一個(ge) 。他認為(wei) ,這次會(hui) 議將是藍天救援隊發展的裏程碑。

  張勇在會(hui) 議中反複強調,藍天救援隊到了瓶頸期,已經出現初心不純、技術偏差、紀律渙散、事故多發等實際問題,所以必須要做出一些總結和調整。張勇對《中國新聞周刊》也做了同樣的反思,這幾年藍天救援隊的無序擴張,是很多問題產(chan) 生的根源,“我們(men) 的隊伍迅速在全國建立起來了,但這是一個(ge) 粗放式的發展,留下了很多隱患”。

  從(cong) 藍天救援隊的發展史來看,迅速擴張似乎是一種很難避免的結果。

  故事有一個(ge) 廣為(wei) 人知的開頭。2008年5月12日,汶川發生8.0級地震,接下來的幾十天,超過130萬(wan) 名誌願者自發深入災區開展救援,2008年後來也被稱為(wei) “中國誌願服務元年”。網名為(wei) “遠山”的張勇和幾位熱愛戶外運動的驢友一起進入汶川,他們(men) 遇到了來自各地的誌願者,萌發了建立民間救援隊的想法。回去後,誌願者們(men) 在各地建立了救援隊,都叫“藍天”。除了張勇、邱莉莉等人在2008年11月成立的北京藍天救援隊,青海藍天救援隊、廈門藍天救援隊等隊伍也在2008年成立。

  隨後幾年,各地又陸續出現了許多以“藍天”為(wei) 名的民間救援隊,大家逐漸形成了一個(ge) 兄弟聯盟。

  2008年,網名為(wei) “農(nong) 民”的李延照和青島幾名無線電愛好者成立了民間救援組織“青島一七五軍(jun) 團”,隔年,這個(ge) 民間救援組織和藍天救援隊有了最初的接觸和合作。2011年,他們(men) 將名稱改為(wei) “青島紅十字藍天救援隊”。

  1965年出生的“老仔”曹春雨是安徽阜陽的企業(ye) 家。2010年4月14日,玉樹發生7.1級地震,他看到災區需要挖掘機等大型設備的消息,“這些我都有啊”。於(yu) 是曹春雨和自己的大哥等一行7人帶著設備,自發前往玉樹救災。在救援現場,曹春雨遇到了一些陌生人,他好奇:“你是哪裏的?”“我是藍天的。”“藍天是幹啥的?”對方和他一一做了介紹。當時曹春雨沒地方住,藍天救援隊的誌願者邀請他到隊裏的營地住下。從(cong) 玉樹回去後,曹春雨就建立了阜陽藍天救援隊,這是安徽第一支民間救援組織。

  莫日華在2014年初識“藍天”。2014年1月11日,雲(yun) 南香格裏拉古城發生大火,當時莫日華正在香格裏拉經營民宿。在救災現場,莫日華看到了很多穿藍色製服的人,留心一問才知道,他們(men) 不是消防隊員,也不來自部隊,而是誌願者。莫日華有幾個(ge) 總一起組織戶外徒步和攀登雪山的朋友,大家掌握一些攀爬、繩索、醫療技能,也曾在戶外活動中幫助中暑的、被蛇咬的、摔骨折的人。因為(wei) 工作原因回到老家桂林後,莫日華和幾個(ge) 誌同道合的朋友一拍即合,在2014年9月成立了桂林藍天救援隊。

  關(guan) 於(yu) 那幾年全國各地湧現藍天救援隊的原因,青島紅十字藍天救援隊隊長李延照這樣總結:民間救援組織有趨光性,當藍天救援隊掌握了一些資源的時候,勢必會(hui) 有很多團隊趨光而來,“如果做一支新隊伍,很難快速成長為(wei) 一支有認知度的救援隊,但是借助藍天的光,新隊伍很快就可以借光而行,不用自己再生火”。

  新隊伍加入藍天救援隊體(ti) 係的好處顯而易見。“如果我們(men) 沒有加入藍天救援隊,從(cong) 零開始建立一個(ge) 新的隊伍,等於(yu) 要摸著石頭過河,過程中可能就‘掉’到河裏了。”莫日華認為(wei) ,藍天救援隊的體(ti) 係已經總結出了一套可以拿來借鑒的經驗,比如如何培訓新技能,比如前往不同的災難現場要如何準備,還能夠在購置裝備時為(wei) 大家談下比較優(you) 惠的價(jia) 格,能夠大大提升隊伍建設的效率,同時減少隊伍建設的成本。

  新隊伍和藍天救援隊是雙向奔赴的。2012年加入北京藍天救援隊後,曹偉(wei) 偉(wei)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是張勇的助理。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2014年開始,藍天救援隊的目標是要在全國建立隊伍,具體(ti) 說來,一旦有災難發生,藍天救援隊接到消息後要在3分鍾之內(nei) 響應,5分鍾崗位就緒,3小時以內(nei) 到達現場開展救援,“所以我們(men) 想要迅速擴張隊伍,哪裏需要救援,哪裏就有我們(men) ”。

  在2014年9月,國內(nei) 共有108支藍天救援隊。而到當下,這個(ge) 數字是接近1000支。在民間救援力量蓬勃發展的草莽時代,迅速擴張是好事,但也成為(wei) 了雙刃劍。張勇在近幾年的反思中不斷提及這一點。

  今年8月,結束涿州水災救援後,張勇在朋友圈發表長文,“我們(men) 沒有跟上,大團隊的問題是粗獷發展,不好刹車……隊伍發展到1000支,素質卻整體(ti) 下滑”。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5年前,藍天救援隊在民眾(zhong) 的印象中還是非常專(zhuan) 業(ye) 的,這5年間,很多優(you) 秀的民間救援隊後來居上,在紀律、隊伍建設、專(zhuan) 業(ye) 性等各方麵都做得不錯,而藍天救援隊卻在原地踏步,整體(ti) 素質還在下降。

  這種下滑與(yu) 迅速擴張有關(guan) ,也與(yu) 藍天內(nei) 部早有端倪的持續分裂密切相關(guan) 。

  不可避免的分裂

  在上饒的會(hui) 議上,張勇協同參會(hui) 的幾百支隊伍公布了“藍天救援”的新標識,相當於(yu) 和使用“BSR”(Blue Sky Rescue)標識、追隨曹偉(wei) 偉(wei) 的藍天救援隊進行了切割。接下來的10月,張勇在自己的公眾(zhong) 號“遠山說”連續很多天發了一樣的文章,宣告藍天救援隊標識係統的更換。

  作為(wei) 反擊,由曹偉(wei) 偉(wei) 擔任法人代表的北京藍天救援隊於(yu) 10月1日在公眾(zhong) 號發布文章,稱藍天救援隊的相關(guan) 標誌、標識並未更新或變更,“張勇因違紀被北京藍天開除,無權繼續使用藍天救援相關(guan) 標誌、標識”。

  分散在全國各地的藍天救援隊隊長,一部分已經開始使用張勇宣告的“藍天救援”的新標識,一部分還在堅持使用“BSR”的標識。

  至此,藍天救援隊的分裂從(cong) 過去的暗潮洶湧變成明麵上的涇渭分明。張勇與(yu) 曹偉(wei) 偉(wei) 為(wei) 何走向決(jue) 裂?所有對《中國新聞周刊》談及此事的人給出了不同的故事版本。有人提到情感糾葛,有人提到財務問題,有人提到利益之爭(zheng) ,中間的情節甚至涉及公章爭(zheng) 奪。兩(liang) 位當事人在對話中回避了導致糾紛的核心原因,隻是反複貶損對方的品格。

  對於(yu) 這種現狀,見證了藍天救援隊十幾年發展的“老人”並不意外。這些年來,藍天救援隊內(nei) 部持續在發生小的分裂。許多地方的藍天救援隊名為(wei) “藍天”,實際上已經是完全獨立的隊伍。

  青島紅十字藍天救援隊的退出在其中頗具代表性。這支隊伍2011年加入“藍天”,2013年就退出了。李延照說,當時,他們(men) 就認為(wei) “藍天救援發展中存在嚴(yan) 重的浮躁造神與(yu) 盲目崇拜問題”,因此在2013年年底的隊委會(hui) 上,團隊一致通過了退出藍天救援體(ti) 係架構的決(jue) 議。

  造神與(yu) 崇拜確實是藍天救援隊曾經的一種宣傳(chuan) 手段,大約始於(yu) 2012年。曹偉(wei) 偉(wei) 回憶,剛進入藍天救援隊時,她就聽大家說,張勇賣掉了房子,拿出全部家當做公益,大家都格外佩服他。“我學過市場管理,對於(yu) 人物包裝非常有經驗。去了藍天之後,我說任何團隊的發展都要有一個(ge) 領頭羊,所以一定要把張勇包裝成團隊的靈魂。誰從(cong) 外地過來想見他,都得先預約。所有媒體(ti) 采訪,全部都給張勇一個(ge) 人。一定要對外宣傳(chuan) ,張勇為(wei) 了藍天付出了多少。”

  不過,真正在藍天救援隊內(nei) 部造成較大的分裂的,是2014年的《阜陽公約》。這一年9月,國內(nei) 108支藍天救援隊全部來到阜陽參加全國隊長會(hui) 議,簽署《阜陽公約》。這份公約在藍天救援隊的發展過程中起到了至關(guan) 重要的作用——它讓藍天救援隊的隊員接受統一理念,在大型救援行動中要服從(cong) 統一協調指揮,把藍天救援隊不做商業(ye) 的理念白紙黑字寫(xie) 了出來,同時,公約也改變了過去各地藍天救援隊“聯盟”的屬性。

  《阜陽公約》第四條寫(xie) 道:“藍天救援隊總部與(yu) 全國各地藍天隊伍的關(guan) 係是直屬管理關(guan) 係,不是聯盟關(guan) 係。藍天各地申請建隊由總隊派出聯絡官進行審核和考察,符合藍天建隊標準經批準可以建隊……各地藍天隊伍的日常管理獨立運作總部不參與(yu) 管理,組織架構的變更及時上報總部備案。”

  北京藍天救援隊和全國各地藍天隊伍直屬管理的關(guan) 係,在後來被認定為(wei) 不合法。2016年國務院辦公廳發布的《關(guan) 於(yu) 改革社會(hui) 組織管理製度促進社會(hui) 組織健康有序發展的意見》中明確規定,嚴(yan) 禁社會(hui) 組織之間建立垂直領導或變相垂直領導關(guan) 係,嚴(yan) 禁社會(hui) 組織設立地域性分支機構。

  《阜陽公約》的第四條後來也將“直屬管理”的說法更正為(wei) “品牌授權”,北京藍天救援隊是品牌方,形成“北京隊、各省品牌督導官、地方隊”的結構。

  曹偉(wei) 偉(wei) 說,《阜陽公約》簽署前,幾位藍天救援隊的核心成員和律師開了一次團隊會(hui) ,認為(wei) 這樣的管理方式更有利於(yu) 藍天救援隊的發展,而《阜陽公約》也把張勇“真正抬到了一個(ge) 老大的位置”。

  李延照拒絕簽署這份在他看來具有霸王條款性質的公約。盡管青島紅十字藍天救援隊在2013年就決(jue) 定離開,但隊伍並未發表退出藍天架構的聲明,直到《阜陽公約》,青島紅十字藍天救援隊才與(yu) 藍天救援體(ti) 係決(jue) 裂。2018年,這支元老級隊伍對外宣布使用“青島紅十字搜救隊”的隊名,與(yu) 藍天救援體(ti) 係劃清界限。

  接下來的幾年,陸續有更多隊伍因為(wei) 不認同北京藍天救援隊的管理方式而選擇離開。曹春雨帶領的阜陽藍天救援隊原本簽署了《阜陽公約》,“當時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大家搭幫幹活多好啊,協同的力量更大”,但是漸漸地,曹春雨感覺這份公約反而讓隊伍套上了“緊箍咒”。例如作為(wei) 安徽的聯絡官,他去省外交流需要和北京藍天救援隊報備,和其他公益組織的合作交流也受到限製。2016年3月,曹春雨辭去藍天救援隊安徽聯絡官的職務,當年8月宣布退出《阜陽公約》;北京藍天救援隊隨後也發布公告,取消曹春雨的藍天救援隊隊籍。

  還有許多分裂發生在不為(wei) 人知的地方。即便是與(yu) 風暴中心相距甚遠的桂林藍天救援隊,也在這些年持續發生著隊員退隊、甚至在當地重新組建新隊伍的情況。

  “民間救援隊的一個(ge) 特點,就是經常分分合合。”公益人士鄭小寧(化名)投身於(yu) 公益救援十幾年,與(yu) 國內(nei) 眾(zhong) 多民間救援隊關(guan) 係密切。他發現,民間救援組織因為(wei) 具有誌願屬性,很難對成員進行管理,隻能引導,一旦出現理念不合,很容易就產(chan) 生分裂,也因此各地裂變出了越來越多新的民間救援隊。

  藍天救援隊如今的分裂處境,有個(ge) 性原因,也是民間救援隊發展的規律使然。隻是絕大多數藍天救援隊隊員仍不知道具體(ti) 發生了什麽(me) ,但默默承受著分裂帶來的後果。莫日華說,雖然大家都是藍天救援隊,穿著一樣的衣服,做著一樣的事情,但是出現了不同的派係,“我們(men) 作為(wei) 隊長都是一知半解,普通誌願者就更迷茫了。隻能安慰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幫助更多的人”。

  不再先進的專(zhuan) 業(ye) 技術?

  在分裂之外,這些年,藍天救援隊發生了數起救援中的傷(shang) 亡事件,他們(men) 正麵臨(lin) 著一個(ge) 更嚴(yan) 厲的指控——技術不再先進。

  今年7月,北京遭遇強降雨,房山藍天救援隊隊員王宏春和劉建民在搶險救災中遇難。

  2021年11月,邯鄲大名縣藍天救援隊隊員梁振鋒在執行義(yi) 務搜救打撈任務中,因救生艇側(ce) 翻遇難。12月,邯鄲臨(lin) 漳縣藍天救援隊隊員孫曉森和廣平縣藍天救援隊隊員武海義(yi) 在執行同一個(ge) 搜救任務時遇難。

  2019年8月,深圳市藍天救援隊隊員許挺秀和尹起賀在參加惠東(dong) 縣白馬山救援行動中遇難。

  每當有誌願者在救援中遇難,藍天救援隊的隊員都會(hui) 陷入巨大的悲痛。張勇也一樣。他反思,藍天救援隊這幾年出現的部分傷(shang) 亡事故與(yu) 專(zhuan) 業(ye) 技術和安全意識的缺失有關(guan) 。

  專(zhuan) 業(ye) 性在救援中是最重要的,所有投身於(yu) 民間救援的人都這麽(me) 說。邱莉莉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接受對於(yu) 民間救援誌願者歌功頌德的報道,因為(wei) 擔心這類報道會(hui) 助長誌願者“舍己救人”的心態。她認為(wei) ,救援一定要理性、科學,誌願者一定要專(zhuan) 業(ye) ,並且救援他人的前提是要保護好自己。

  早年間,藍天救援隊是以注重專(zhuan) 業(ye) 技術為(wei) 圈中人稱道的。張勇說,最早成立藍天救援隊的時候就有規定,入隊誌願者至少要具備三種技能:第一是急救能力,要有急救資格證書(shu) ;第二是能熟練使用無線電通訊設備,有無線電操作證書(shu) ;第三是要掌握基礎的繩索技術。

  一般誌願者進入藍天救援隊後,經過三個(ge) 月到半年左右的培訓,通過相關(guan) 專(zhuan) 業(ye) 技能、隊列、紀律考試,滿足了服務時長,可以申請成為(wei) 預備隊員。這之後,還要完成藍天救援體(ti) 係的培訓科目,“到了這個(ge) 階段就可以選方向”,張勇說,因為(wei) 救援的類型太多了,包括山野救援、水域救援、地震救援、城市救援等,普通隊員不可能每一樣都精通,可以依據個(ge) 人興(xing) 趣選擇。

  藍天救援隊的培訓體(ti) 係中,地震救援技術基本來自於(yu) 鳳凰嶺。位於(yu) 北京西郊鳳凰嶺的國家地震救援訓練基地,被圈內(nei) 人稱為(wei) 中國救援隊伍的“黃埔軍(jun) 校”,是可以模擬多種救災環境開展搜索、營救、緊急處置、指揮等內(nei) 容培訓的國家級地震應急救援訓練場所。經過北京紅十字會(hui) 的牽線,藍天救援隊在2009年上半年就有隊員到鳳凰嶺培訓,到了2011年就開始組織全國的藍天救援隊到鳳凰嶺培訓。

  民間救援誌願者以去過鳳凰嶺訓練為(wei) 榮,而在藍天救援隊的體(ti) 係,誌願者每年都可能有幾次機會(hui) 去鳳凰嶺。即便是沒有去過鳳凰嶺的誌願者,也會(hui) 通過老隊員的“傳(chuan) 幫帶”學習(xi) 最受到認可的地震救援技術。

  還有很多救援技術,源自民間救援隊自己的鑽研。

  “老仔”曹春雨在圈子裏頗有名望,因為(wei) 他是民間鑽研水上救援技能具有代表性的人物。2000年初,國內(nei) “挾屍要價(jia) ”現象頻發。湖北荊州大學生在2009年為(wei) 救溺水兒(er) 童犧牲後,打撈公司打撈屍體(ti) 時漫天要價(jia) ,引發公眾(zhong) 憤怒。阜陽是平原地區,水多,溺亡事故多,“高價(jia) 打撈”也多,這讓曹春雨決(jue) 定探索水上救援方向,免費打撈屍體(ti) 。為(wei) 此,曹春雨在2010年開始通過各種機會(hui) 學習(xi) 水上救援技能,自費去日本學習(xi) ,並且發明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老仔鉤”係列打撈工具,用於(yu) 打撈溺水者。此後,曹春雨還到全國各地對許多民間救援隊進行過培訓,並且免費贈送“老仔鉤”。有媒體(ti) 報道,全國約90%的民間救援組織獲贈了“老仔鉤”等打撈設備。

  “這10年,基本上哪個(ge) 地方再發生溺亡事故,很快就有救援隊去打撈,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邱莉莉說,國內(nei) “挾屍要價(jia) ”的現象幾乎已經終結了,這和曹春雨的努力是有關(guan) 係的。

  除了水上打撈,水上救援各種細分領域的專(zhuan) 業(ye) 技術也在民間救援隊的鑽研中精進著,包括工程潛水、衝(chong) 鋒舟操舟、激流救援等等。鄭小寧說,盡管民間救援隊的水域救援技術一開始是從(cong) 國外傳(chuan) 進來的,不過經過民間救援隊的學習(xi) 和實踐,現在中國的水域救援技術在全球都走在前麵。

  但是張勇反思,藍天救援隊的專(zhuan) 業(ye) 技術在2018年後確實是落下了。他認為(wei) 這是隊伍迅速擴張和管理模式的不匹配導致的。他提到,2018年,國家對於(yu) 社會(hui) 組織的注冊(ce) 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隻要救援隊沒有注冊(ce) 而展開活動,都是非法組織,“這是好事,更規範了”。但是他認為(wei) ,曾經藍天救援隊對地方的隊伍建設有極高的要求,必須達到一定標準才能建隊,而2018年之後,救援隊要先注冊(ce) 才能展開活動和培訓,“所以會(hui) 發現,有些隊伍的人根本不行,但是他們(men) 已經注冊(ce) 了,很多出事的就是這樣的隊伍”。

  此外,2020年以來,藍天救援隊已有3年多沒有組織到鳳凰嶺的培訓。曹偉(wei) 偉(wei) 認為(wei) ,這是前幾年疫情防控所導致的。

  不過,在圈內(nei) 人看來,在這些原因之外,藍天救援隊技術培訓的專(zhuan) 業(ye) 性也值得探究。

  2021年9月,藍天救援隊在湖南常德柳葉湖開展了水域救援教官選拔和培訓。李延照是水域救援領域的權威人士,他在看到常德水域選拔和培訓的方案後,第一感覺就是科目和時間都不夠,而且地點是在平靜水域,“我們(men) 平常給消防搞培訓,一定是動態水域,而且是越危險的水域越好,這樣才能提升救援人員的大腦與(yu) 肌肉的協同記憶能力”。

  兩(liang) 個(ge) 月後,河北邯鄲出現8天內(nei) 3名藍天救援隊誌願者落水遇難的事故,其中第一位誌願者在執行義(yi) 務搜救打撈任務中落水遇難,後兩(liang) 位誌願者又在幾天後執行同一個(ge) 任務時出事。事後,多家媒體(ti) 對事故進行了報道,指出現場指揮可能存在判斷錯誤、誌願者接受的培訓不夠。這一切都指向了這些年藍天救援隊專(zhuan) 業(ye) 性上的缺失。

  邱莉莉說,救援隊員的涉險和遇難,某種程度上說和管理有關(guan) 係,領導救援隊伍的人如果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互相鬥爭(zheng) 上,就會(hui) 沒有心思精進技術。李延照也認為(wei)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專(zhuan) 業(ye) 需要付出代價(jia) ,要麽(me) 是物質,要麽(me) 是生命”。

  如何造血?

  今年土耳其地震期間,藍天救援隊一共派了數百名誌願者前往救災,桂林藍天救援隊也去了5個(ge) 人。一趟10多天的國際救援下來,桂林藍天救援隊一共花了9萬(wan) 多元。

  救援是一件需要大量資金的事,每一個(ge) 環節都在花錢。莫日華舉(ju) 例說,如果出一趟水災救援的任務,隊裏通常要去10~15人不等,要出油費、過路費、後勤保障費,到了當地車子會(hui) 泡水、裝備會(hui) 損失,又需要維修費。救援裝備的配置也很昂貴,“一個(ge) 繩索救援小組是6~8人,全部裝備算下來少則十多萬(wan) 元,多則三四十萬(wan) 元”。

  藍天救援隊成立以來,張勇就強調要做“純粹的公益”,不搞商業(ye) 化,這是他讓許多誌願者尤其欽佩的地方。曹偉(wei) 偉(wei) 說,剛進藍天救援隊時,她正是被這種理念所吸引。許多誌願者都因為(wei) 這個(ge) “烏(wu) 托邦式的理想”加入藍天,“我們(men) 做救援不收老百姓一分錢,不拿群眾(zhong) 一針一線,這多牛啊”。

  作為(wei) 誌願者時,莫日華考慮到的隻有救援,但作為(wei) 誌願團隊的管理者時,莫日華要考慮的事就變多了。購買(mai) 設備、培訓技能、外出救援都離不開資金,沒有資金,隊伍根本無法發展,而這些資金往往需要誌願者支付不少的一部分。5個(ge) 隊員去土耳其救援花的錢是大家平攤的,每個(ge) 人都出了將近2萬(wan) 元。

  藍天救援隊的資金來源有三類,一是誌願者無償(chang) 資助,二是社會(hui) 的無償(chang) 捐助,三是政府對救援服務的行政采購。張勇承認,藍天救援隊的資金來源還不夠穩定,“確實沒有健康的造血機製”。這在某種程度上製約著藍天救援隊的發展。

  民間救援組織中,不少隊伍的造血機製和藍天救援隊存在區別。

  李延照所在的青島紅十字搜救隊現有155人,其中專(zhuan) 職隊員27人,年初去土耳其救援派出了23人的小分隊,大概花了70萬(wan) 元,救援隊員沒有出錢。

  技術培訓是青島紅十字搜救隊最主要的資金來源。李延照是國內(nei) 最早做急流、舟艇、繩索、冰麵等綜合救援技術培訓的救援人士之一,這些年來,李延照和隊裏的骨幹隊員一直在為(wei) 全國各地消防做培訓,培訓所得的師資費會(hui) 回流到團隊的資金池,用來做公益救援。

  阜陽藍天救援隊現在已經更名為(wei) 阜陽中青應急服務隊,它的資金來源更為(wei) 特殊,也很難複製。曹春雨在做救援之前是企業(ye) 家,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算是個(ge) 家底厚的人,基本上是我一己之力撐起這個(ge) 隊伍”,做救援的這些年,曹春雨說自己至少花了幾百萬(wan) 元。

  深圳市公益救援隊在民間救援組織中有著很高的知名度,鄭小寧說,這支隊伍也是民間救援組織中造血機製比較健康的。

  深圳市公益救援隊隊長石欣對《中國新聞周刊》說,2008年剛成立時,深圳市公益救援隊同樣需要誌願者自己掏錢外出學習(xi) ,裝備也都是誌願者自己買(mai) 。到了2009年,深圳市公益救援隊已經與(yu) 一個(ge) 公益基金會(hui) 合作,每年會(hui) 得到5萬(wan) 元到10萬(wan) 元不等的用於(yu) 救援的讚助費用,也與(yu) 保險公司談好了讚助,以優(you) 惠的價(jia) 格為(wei) 隊員上了保險。隨著隊伍發展,深圳市公益救援隊與(yu) 更多公益基金會(hui) 談了合作,並在2014年進入深圳市政府采購名錄,開始接一些政府的競標項目,“目前,政府采購服務占到我們(men) 收入的八成左右,解決(jue) 了隊伍持續發展的問題”。

  對於(yu) 如何拓展資金來源,藍天救援隊還沒有更多新的想法。曹偉(wei) 偉(wei) 說,資金多就多幹一些事,資金少就少幹一些事,“社會(hui) 組織就是這樣,做能力範圍之內(nei) 力所能及的事”。

  轉型的時刻

  隨著藍天救援隊的分裂幾乎已成定局,大家開始猜測這支龐大的隊伍將會(hui) 裂變成什麽(me) 模樣。

  似乎已經出現了三個(ge) “藍天”。一個(ge) 是跟著張勇的“藍天”,也就是參加了上饒會(hui) 議的400多支藍天救援隊;一個(ge) 是跟著曹偉(wei) 偉(wei) 的“藍天”;還有一個(ge) 是兩(liang) 邊都不跟的“藍天”。

  幾位和藍天救援隊有淵源的人都認為(wei) ,未來或許不止有三個(ge) “藍天”。邱莉莉說,誰也不跟的那些隊伍,全國有很多,彼此也沒有什麽(me) 聯係,都是各幹各的,“那就是1+1+n個(ge) 隊伍”。

  但無論是哪個(ge) “藍天”,都共同地走到了要轉型的時刻。

  “藍天救援隊最早是從(cong) 山野救援開始的,以它為(wei) 代表的民間應急救援力量最初之所以發展起來,是因為(wei) 中國承擔法定救援職能的消防當時還無法承擔這樣的山野救援。”邱莉莉說,隨著中國應急行業(ye) 的發展,特別是應急管理部在2018年成立,民間救援組織需要尋找新的定位。

  它們(men) 的一個(ge) 發展方向是屬地化,配合當地應急係統,紮根社區。許多民間救援隊已經開始這麽(me) 做了。

  曹春雨所在的阜陽中青應急服務隊現在基本隻在阜陽展開救援,他認為(wei) ,其他地方現在都已經有了救援隊伍,本地隊伍對本地情況最為(wei) 了解。深圳市公益救援隊現在擁有690多名隊員、900多名誌願者,原本就是一個(ge) 主要服務深圳本地的民間救援組織。石欣說,深圳共有11個(ge) 行政區,深圳市公益救援隊已經和7個(ge) 區的應急管理局簽訂了戰略合作協議,打算往街道、社區紮根,“我們(men) 的想法是至少每個(ge) 街道都有我們(men) 的隊員,能夠做到第一(時間)響應”。

  在上饒的隊長經驗交流會(hui) 上,張勇表達了類似的想法,“這幾年中國的應急管理事業(ye) 得到了很快的發展,當官方救援隊的救援力量足夠的時候,民間組織應該做什麽(me) ?”張勇考慮,藍天救援隊應該做成紮根社區的社會(hui) 組織,協助社區做好應急能力建設,配合政府做好輔助的應急服務,包括對於(yu) 社區的減災防災培訓。

  民間救援組織的另一個(ge) 發展方向是國際化,或者以邱莉莉的說法是,“發生全球重大災難事件時,保證中國救援不缺位”。今年土耳其地震期間,已經有很多中國民間救援隊走出去了,藍天救援隊是其中一支龐大的力量。邱莉莉認為(wei) ,中國社會(hui) 應急力量往海外走,其實也是“彰顯中國負責任大國的形象”。

  不過,在民間救援組織尋找新定位的過程中,一些亂(luan) 象也出現了。莫日華發現,現在在大災救援現場,常會(hui) 出現一些不具備專(zhuan) 業(ye) 技能的隊伍,大約占三成左右,這些隊伍在網上買(mai) 幾件衣服,買(mai) 個(ge) 衝(chong) 鋒舟,就跑到了救災現場,“除了添堵,什麽(me) 也做不了”。

  根據應急管理部的數據,截至2022年,全國共有社會(hui) 應急力量2300餘(yu) 支。這其中,鄭小寧認為(wei) ,非常專(zhuan) 業(ye) 的隊伍不超10%,“沒有5年,一個(ge) 民間救援隊伍不可能發展成真正專(zhuan) 業(ye) 的救援隊伍”,隻有這些專(zhuan) 業(ye) 隊伍才具備到大災現場救援的能力,剩下的隊伍還是適合立足於(yu) 本地,服務社區。

  正因如此,鄭小寧說,一定要劃清專(zhuan) 業(ye) 和非專(zhuan) 業(ye) 的界限,並且要形成清晰的標準:專(zhuan) 業(ye) 救援隊到底需要多專(zhuan) 業(ye) ?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教授成協中此前承擔了應急管理部政策法規司的一個(ge) 課題——關(guan) 於(yu) 應急救援隊伍的法製化建設。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應急管理部對於(yu) 社會(hui) 應急力量的發展已經有了一些製度上的規劃,目前還在推進中。2022年底,應急管理部等部門聯合印發了《關(guan) 於(yu) 進一步推進社會(hui) 應急力量健康發展的意見》,其中包括探索把民間救援組織納入國家綜合性消防救援隊伍、專(zhuan) 業(ye) 救援隊伍等共享共用的聯合培訓演練,未來還會(hui) 繼續推動社會(hui) 應急力量分類分級工作。

  張勇說,藍天救援隊之後希望把培訓體(ti) 係標準化,既有標準化的教材、標準化的教官團隊,也要有標準化的課程,“隊伍能力建設不能放手”。

  “大家都在咬牙堅持的原因,是真到了發生災難的時候,需要有人去救援。”鄭小寧說。藍天救援隊也正是這樣。在這個(ge) 江湖中,盡管紛爭(zheng) 持續不斷,但一旦有人陷入危難,還是先把分歧擱置,一同救人。這是所有誌願者投身於(yu) 公益救援的初衷。

  《中國新聞周刊》2023年第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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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陳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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