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完美偶像的日子
同樣是唱歌,25歲的譚杉杉更想作為(wei) 真正的“人”來唱。
她曾為(wei) 一個(ge) 虛擬的數字偶像提供聲音和動作,如今,她和那個(ge) 頗受市場歡迎的身份解除關(guan) 聯,用真實的形象麵對觀眾(zhong) 。
這選擇是有代價(jia) 的。
譚杉杉失去了無瑕的外表、專(zhuan) 業(ye) 的團隊和無法計數的喜歡,被嘲笑過容貌也被質疑過撒謊。
但她堅持認為(wei) ,“離開‘皮套’和流量,才是真實生活的開始”。
不久前,她登台演出。還是虛擬偶像時,她在互聯網上直播,看到的觀眾(zhong) 是屏幕上掠過的“彈幕”。而這一次,她能清晰看見台下的人們(men) 那反射光亮的牙齒。
掃描一個(ge) 產(chan) 品,然後優(you) 化它
在譚杉杉的印象中,做虛擬偶像背後的人,“失真”是全方位的,更確切地講,虛擬偶像是人工創造出的角色。比起人,它更接近“項目”。
數字技術打造的二次元形象,是這個(ge) 角色的“皮套”;譚杉杉是賦予角色聲音和動作的“中之人”。運營、場地、美術、建模、剪輯等多名工作人員共同運營這個(ge) 角色,它還需要及時接受評估和優(you) 化。
譚杉杉曾服務的虛擬偶像團體(ti) ,是這個(ge) 領域的“頂流”,由5個(ge) 形象各異的少女組成。“她們(men) ”參演過冬奧主題音樂(le) 會(hui) ,唱過台灣知名詞作者方文山寫(xie) 的歌,2021年僅(jin) 網絡直播就創造了價(jia) 值2400萬(wan) 元的“禮物”營收。專(zhuan) 業(ye) 的團隊會(hui) 抹去譚杉杉等“中之人”的外貌,編輯他們(men) 的性格,用直播拉近他們(men) 與(yu) 觀眾(zhong) 的距離,讓粉絲(si) 喜歡。
直播的內(nei) 容是精心設計過的,真實和虛構按比例重構。屏幕裏二次元的女孩會(hui) 聊新養(yang) 的寵物,也聊晚餐和電影。譚杉杉記得,寵物的名字是真的,但晚飯通常不是。即使吃到美食,為(wei) 了避免身份泄露,她也隻能說成是“朋友”的經曆。譚杉杉聊過兩(liang) 部新上映的影片,她為(wei) 了積累直播素材,專(zhuan) 門花半天時間去看。
到了夜晚,運營團隊會(hui) 指導這些“中之人”煽情,說一些“走心”的話,因為(wei) “這時候用戶容易傷(shang) 感”。
公司理想的情況是,虛擬偶像能保持神秘感,不讓粉絲(si) 意識到背後真人的存在。譚杉杉日常生活中的大多數朋友都不知道她做什麽(me) 工作。她和同事出去吃飯,很少坐在大廳。因為(wei) 她的聲音特征鮮明,經紀人總會(hui) 提醒她“笑得小聲一點”。
這些屏幕裏的“定製”偶像,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根據用戶反饋進行調試。隻要輸入代碼,頭發可以長長,腰圍可以縮小。偶像背後的人也要麵對評價(jia) 體(ti) 係,譚杉杉記得,公司企劃會(hui) 對她評估,就像掃描一個(ge) 產(chan) 品,然後得出優(you) 化意見:
“真情實感表演差”,是指該哭的時候哭不出來。
“尺度不夠自然”,是指她直播中真實生活和虛構內(nei) 容不夠平衡。
過去,譚杉杉和同事一般在晚上直播,最長的一次播了4個(ge) 小時。直播前他們(men) 會(hui) 多次彩排,結束後要複盤直播效果。屏幕裏的二次元女孩看似隨意地嘮家常、聊遊戲、擺弄裙子,每一個(ge) 舉(ju) 動都誕生於(yu) 角色的設定。
屏幕外,在窗戶緊閉的房間裏,譚杉杉和同事穿戴動作捕捉設備,用耳機接收工作人員的指示,快速執行,攝像頭連接計算機,她們(men) 動,屏幕上的虛擬形象跟著動。
在過去的直播中,譚杉杉會(hui) 用甜美的嗓音開場,介紹自己所在的地方。城市名是虛擬的,角色的大學生身份也是虛擬的。
“真人偶像隻存在於(yu) 舞台上,距離感很強,虛擬偶像反而可以真的陪伴我。”譚杉杉曾經的一名粉絲(si) 劉樂(le) 說。當時,劉樂(le) 每周花10個(ge) 小時與(yu) 譚杉杉扮演的“她”在一起。“她”會(hui) 通過直播與(yu) 劉樂(le) 以及其他粉絲(si) 互動,有粉絲(si) 通過彈幕傾(qing) 訴工作艱辛,她會(hui) 安慰,還會(hui) 講自己騎著電動車上下班的生活小事。
劉樂(le) 記得,有一次,“她”的周邊產(chan) 品上線售賣,倒計時結束的一瞬間,他點擊購買(mai) 鏈接,看到“已售出1.8萬(wan) 份”的係統提示。
“我媽了解我都是通過官方視頻賬號”
離開虛擬偶像1年後,譚杉杉有時還會(hui) 在淩晨三四點鍾驚醒,然後長時間失眠。她認為(wei) 身體(ti) 還保持著過去的慣性。“入睡的那一刻覺得還在工作,隻是太累了需要歇一會(hui) 兒(er) ,恢複完趕緊起來。”
譚杉杉一直渴望被看見,小學五六年級時,她就帶著小夥(huo) 伴在超市門口跳韓國女團舞。在大學裏,她學習(xi) 流行音樂(le) 演唱,經常主持學校的文藝匯演,參加歌舞比賽和動漫展。她說自己是“人來瘋”,曾經穿著睡褲,甩著紅色的頭發,在教學樓下跳舞。
2020年,譚杉杉向很多演藝方向的崗位投遞簡曆,除了收到虛擬偶像“中之人”的錄用通知,她還通過了一支“國風女子偶像”演藝團隊的麵試。家人和朋友勸她選擇互聯網“大廠”,“聽起來比那些小演藝公司正規”。她也相信,自己即將登上更大的舞台。
譚杉杉覺得,自己被很多人認為(wei) 是幸運的:一個(ge) 河南周口二本院校的學生,一畢業(ye) 就進入互聯網“大廠”,成為(wei) 頂流偶像。
但她同時知道,流量、財富甚至那個(ge) 被人們(men) 喜歡的二次元少女都不屬於(yu) 她,她隻是整個(ge) 項目的一部分,和技術設備差不多。
虛擬世界也被現實的規則支撐,譚杉杉工作時要帶動觀眾(zhong) 情緒,盡可能多地回應彈幕問題、接網友拋出的“梗”。如果設備突然出現問題,導致屏幕中的二次元形象變形,她要及時把變形的手背到身後。直播時,她多數時間是站著的,坐下來要注意防止走光——角色內(nei) 衣褲也有對應的計算機模型。
譚杉杉模仿過迪士尼動畫片中的人物腔調,發現和觀眾(zhong) 有距離感。她又參考真人偶像,對標走“中性風”的明星藝人。
每個(ge) 虛擬偶像都有原始人物設定,譚杉杉扮演的“她”是“酷帥”“高冷”的,外形不凸顯性別特征。她說,圈內(nei) 管這種角色叫“陰角”,“就是不愛表現自己”。
實際上,真實的譚杉杉聲音偏細、偏甜,性格不僅(jin) 不“高冷”還比較“黏人”。為(wei) 了貼合人設,她故意在直播中少說話,還刻意壓低聲線。
長時間處在自我和角色的“別扭”中,譚杉杉扮演的角色粉絲(si) 數量是團裏最少的,她壓力很大,身心疲憊,常常表現出不自信。收到朋友的消息她會(hui) 隔很久才回複,“我媽了解我都是通過官方視頻賬號”。她回憶,直播消耗她的情緒,下播後需要花幾個(ge) 小時恢複平靜,“連打字的力氣也沒有”。
如今回想這一切,她有些自嘲地說,“我真的變成了一個(ge) 陰角”。
花幾小時學習(xi) ,然後忘掉
2021年5月,譚杉杉請假回學校準備畢業(ye) 演出。表演結束,學弟學妹紛紛送來祝福。他們(men) 並不知道她現在的工作,是被她現實中的舞台表現“圈粉”。
收拾宿舍時,譚杉杉翻出了讀書(shu) 時主持活動用的手卡、節目單,參加歌舞類比賽的獎狀和證書(shu) 。在一張她手寫(xie) 的歌單上,歌名後有一連串的“正”字,標記她練習(xi) 的次數。
這些具體(ti) 的記錄,譚杉杉用手機一張張拍下來,告訴自己:“我也是很優(you) 秀的人啊。”重返工作時,她不再刻意裝“深沉”,而是嚐試展露真實的嗓音和性格。效果不錯,“外冷內(nei) 熱”成了她吸引粉絲(si) 的“萌點”。
為(wei) 了讓“皮套”和真人更貼合,譚杉杉建議虛擬形象加入她的習(xi) 慣性表情,比如歪嘴笑。
一些接受采訪的粉絲(si) 表示,譚杉杉扮演的角色最不“二次元”,而是“有種強烈的真實感”。和其他成員相比,她總是“不那麽(me) 聽話”。有粉絲(si) 回憶,一次七夕節直播中,為(wei) 了營造私密的氛圍,其他成員和觀眾(zhong) 互動時用的稱呼都是“你”,隻有譚杉杉扮演的角色仍然直呼“你們(men) ”。
人氣和流量逐漸開始眷顧她。2021年的生日會(hui) 直播,譚杉杉扮演的虛擬角色收獲了1.2萬(wan) 個(ge) “艦長”(Bilibili視頻網站充值打賞的數字禮物,一個(ge) “艦長”售價(jia) 138元——記者注),成為(wei) b站上第四個(ge) “萬(wan) 艦”主播。結束直播,她和工作人員激動得相擁而泣。
譚杉杉為(wei) 角色貢獻的最火的演唱視頻名為(wei) 《紅色高跟鞋》,播放量超過800萬(wan) 次。
她必須清楚,這些“喜愛”並不完全屬於(yu) 她。粉絲(si) 寄來的信件和禮物,她無權保存,隻能偷偷拍照留念。演出大獲成功時,同事們(men) 會(hui) 給從(cong) 動捕室裏出來的她鼓掌,運營人員會(hui) 和她擁抱。但那些慶祝的話語,落款都是虛擬偶像的名字,“大家都知道,這是為(wei) 了項目”。
但她依賴粉絲(si) 的誇讚和鼓勵。“我發現了他們(men) 眼中那個(ge) 美好的我,原來我還挺可愛的,原來我這樣說話還挺帥的。”譚杉杉經常翻看粉絲(si) 的評論,截圖負麵內(nei) 容,還把罵她的私信數量乘以10,做相應數量的仰臥起坐。
她點進粉絲(si) 的個(ge) 人主頁,看他們(men) 喜歡什麽(me) 樣的歌,自己學著唱。看到粉絲(si) 畫的角色圖片,她保存到相冊(ce) 。她也偷偷搶購過那個(ge) 角色的周邊產(chan) 品。
與(yu) 此同時,譚杉杉也見證了有人前一天還寫(xie) 長長的文字向她“表白”,轉天就喜歡上新的偶像。“這種熱情很快就會(hui) 投射到下一個(ge) 人身上。他們(men) 靠不斷更換偶像獲得新鮮感。”
她知道自己是商品的一部分,接受粉絲(si) “見異思遷”的實質,是“消費購買(mai) 情緒價(jia) 值”。這些粉絲(si) 會(hui) 同時喜歡b站上的其他虛擬主播(個(ge) 人運營賬號,一般是2D形象、隻需要麵部捕捉——記者注),其中有的因為(wei) 粉絲(si) 體(ti) 量小,為(wei) 了討好男性觀眾(zhong) ,不得不嬌喘、穿暴露的服飾。
為(wei) 了讓觀眾(zhong) 的喜愛保鮮,譚杉杉和同事需要高頻率直播,不斷推出新節目。她常常為(wei) 了直播節目花幾個(ge) 小時學一支舞,然後馬上忘掉,“就像流水線”。
她越來越忙,想去演唱會(hui) 去不了,就搶票圖個(ge) “心理安慰”。她得過急性咽喉炎,聲帶受損,下播後說不出一句話。不僅(jin) 是她,最忙碌的時候,團隊裏的程序員把床拉到了計算機設備前。
譚杉杉也越來越找不到工作的意義(yi) ,那些費盡心思獲得的流量數據,成為(wei) 新的枷鎖,給她帶來無休止的競爭(zheng) 壓力。
學生時代,她曾在日記裏寫(xie) “我想快樂(le) 地工作……習(xi) 慣可以看到天空的地方”,相冊(ce) 裏有很多雲(yun) 朵的照片。
“動捕室沒有天空。”譚杉杉說,黑色的窗簾緊閉,真實的生活藏在幕後。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室內(nei) 彩排或練習(xi) ,出門一般是去買(mai) 咖啡“續命”,或者趕往下一個(ge) 彩排地點。她不再有心情看天空。
2022年春節,譚杉杉沒有回家過年,而是一個(ge) 人在舞蹈室練舞。之後的1個(ge) 月,她的臉、大腿、手臂相繼被動捕設備劃傷(shang) 。她向記者展示了照片,但她從(cong) 來沒有把這些畫麵發到公共平台上。她把加班和受傷(shang) 的事,寫(xie) 在粉絲(si) 數為(wei) 0的私人賬號動態裏。
隨後,關(guan) 於(yu) 新合約,譚杉杉和公司沒有達成一致。有粉絲(si) 扒出她的社交賬號,看到她寫(xie) 下的“受傷(shang) ”“加班”“失眠”經曆,一度試著通過互聯網幫她“維權”。這一年的5月14日,譚杉杉和公司提前解約。公司宣布她服務的虛擬角色“休眠”,團體(ti) 海報撤下了那個(ge) 二次元形象。
今年公司又推出了新成員,和過去譚杉杉扮演的“她”一樣,在直播中笑著讀彈幕,笑得很“標準”。
在虛擬偶像領域,“中之人”出走並不罕見。被稱為(wei) 虛擬偶像圈“始皇帝”、日本虛擬偶像“絆愛”,也是由於(yu) “中之人”和所屬公司存在糾紛,最終進入休眠。出走後,有的“中之人”選擇“轉生”,即扮演新的虛擬角色,有的則選擇消失。據統計,虛擬主播的平均壽命隻有2-3年。
離職的譚杉杉離不開舞台。她做真人直播,第一次在線下舉(ju) 辦演唱會(hui) 。她的微博賬號第一次發出了個(ge) 人照片,不講究拍攝技術,也不修圖。她直播時偶爾還說髒話,公布戀情又火速分手。
她越來越接近一個(ge) 充滿瑕疵的普通人,稍有不同的是,她依然離不開那些注視的目光。
“我們(men) 可以創造她”
1年多以前,劉樂(le) 曾參與(yu) 那場虛擬偶像“維權”事件,他也是豆瓣網該角色粉絲(si) 群組的管理員。
譚杉杉離職引發的粉絲(si) 混戰,讓團隊內(nei) 其他虛擬偶像的人氣受到了影響,她們(men) 的粉絲(si) 非常不滿。劉樂(le) 能接受譚杉杉走出“皮套”,但私下裏希望她別馬上就開個(ge) 人直播,躲躲風頭,不要被人誤會(hui) “故意拆散團隊”。
但譚杉杉還是開了直播,雖然她沒有露臉,辱罵還是湧進直播間,還有人在評論區把她的真人照片做成表情包。劉樂(le) 點擊退出,再也沒看過。
“她明明知道會(hui) 被罵,但放不下,還想得到別人的喜歡。”劉樂(le) 很難接受由譚杉杉引發的、粉絲(si) 間極端的對立。有人誇完自己的偶像,轉頭就用最肮髒的話罵譚杉杉。劉樂(le) 看著也難受。
他非常明確,自己喜歡的一直是那個(ge) 完美的虛擬偶像,而不是和普通人一樣有缺點的譚杉杉。過去,他感到孤獨或不開心,就看看那個(ge) 虛擬形象的直播,不用遵守“飯圈”的規則,也不用擔心偶像塌房,“她完全可以隻把最好的一麵展現出來”。
除此以外,劉樂(le) 還享受參與(yu) 虛擬偶像成長的過程,比如見證某平台粉絲(si) 從(cong) 2000漲到50萬(wan) ,比如人氣從(cong) 全團墊底到被接受認可。
脫離了那個(ge) “成長劇本”,劉樂(le) 坦言“濾鏡破碎”。“唱歌、跳舞比她好的多了去了,長得比她好看的也多了去了。”
看見“皮套”下真實的譚杉杉,有人說與(yu) 自己的想象反差太大,對她從(cong) 喜愛轉為(wei) 厭惡。魏巡是計算機專(zhuan) 業(ye) 的大學生,曾在譚杉杉剛離職時為(wei) 她寫(xie) 程序腳本,屏蔽網頁上對她人身攻擊的詞語和圖片。
過去,魏巡從(cong) 沒想過“中之人”和虛擬角色的不同,“邊界感沒這麽(me) 強”。後來譚杉杉在微博開通了付費粉絲(si) 群,被批評“愛錢”,譚杉杉解釋是點錯了。為(wei) 了幫助譚杉杉,魏巡通過技術手段查詢,發現是她自己把入群金額調到了200元。
魏巡無法接受,“她嘴裏沒一句實話”。
譚杉杉解釋,建群確實是手滑,入群金額也是微博自帶。發現誤觸後,她發紅包給入群的粉絲(si) 退回了錢,把群解散了。“他對我有意見是他的看法,我幹涉不了。但就算我真的建群,那也是合理合法的。”
雖然不喜歡譚杉杉,魏巡還是放不下當初那個(ge) 虛擬角色。後來他有了女朋友,還會(hui) 在“對她不滿意”時想起另一個(ge) 完美的“她”。
當被問到現實中是否真的存在他想象中的、完美的人時,魏巡笑著回答:“這就是技術發展的好處,我們(men) 可以創造她。”
現在,還有懷念那個(ge) 虛擬角色的粉絲(si) ,利用ChatGPT,基於(yu) 虛擬角色過去直播中的語料,訓練了一個(ge) 文字轉語音的模型,試圖“複活”那個(ge) 角色。
一些人繼續支持露出真實麵貌的譚杉杉。有一名粉絲(si) 隻比譚杉杉大1個(ge) 月,卻自稱“媽媽粉”。他自稱,在國外留學最孤獨的時光裏,是那個(ge) 虛擬角色陪伴著他,他很感激。現在他對譚杉杉未來的事業(ye) 沒什麽(me) 要求,隻希望她能開開心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還有一名據稱患有抑鬱症的高中生,把譚杉杉當作知心姐姐。他說因為(wei) 休學,生活中沒什麽(me) 朋友,會(hui) 把最隱私的苦惱告訴她,通過聽她唱歌獲得治愈,“好像生活中大部分記憶都和她有關(guan) ”。
譚杉杉發了不那麽(me) 好看的照片,有粉絲(si) 會(hui) 在評論區幫她修圖,為(wei) 了讓她開心,變著花樣誇她好看。
譚杉杉一邊依賴他人的關(guan) 注和喜愛,也一邊承受著這種關(guan) 係的另一麵。
1年多以前,她離職前後,有人找到她的電話、住址、社交軟件賬號,甚至修圖軟件裏修了一半的照片。有人用支付寶給她轉1分錢以示羞辱,甚至有人尾隨她上電梯。
為(wei) 了擺脫騷擾電話,譚杉杉新辦了手機卡,剛用上就收到一條短信:“換手機號了呀寶貝,這個(ge) 也被我發現了。”
“互聯網時代,人人都可以是賽博偵(zhen) 探和賽博法官。”在討論譚杉杉私生活的某社交平台上,一條評論這樣寫(xie) 道。
生活不是為(wei) 了積累素材,而是要成為(wei) 一個(ge) 幸福的人
明知自己“被注視”著,譚杉杉還是會(hui) 做一些“不那麽(me) 聰明的事兒(er) ”。她喜歡動畫片《奇奇與(yu) 蒂蒂:救援突擊隊》,主人公說:“如果因為(wei) 害怕承擔風險,害怕走錯路,什麽(me) 事情都不敢做,這才是最大的風險。”
去年8月,譚杉杉第一次在微博發布個(ge) 人照片,沒修圖。因為(wei) 是逆光拍攝,她的眼妝看起來黑乎乎的。和虛擬“皮套”相比,她皮膚黑,身材不瘦,有肌肉,微笑時蘋果肌鼓起,很有親(qin) 和力,像是班裏和誰都能打成一片的好脾氣女同學。
她因此被“黑”了。“我不希望粉絲(si) 對我有太多期待。”她解釋,“有人認為(wei) 我應該有光環,因為(wei) 我上一份職業(ye) 是偶像。”她愛穿熒光綠的襪子,被嘲笑;壯實、肩膀寬,也被嘲笑。她並不因此自我厭惡:“我生活中就是個(ge) 普通人,就是很懶惰,審美不好,也不好看。女生不是二次元裏的紙片人。”
她聲音有特色,曾收到業(ye) 內(nei) 朋友建議,別露臉,“粉絲(si) 需要幻想”。但她覺得太累,沒有精力再用技巧創造幻想,怕徹底“迷失自己”。
個(ge) 人賬號被人挖出後,她的b站賬號迅速漲了10多萬(wan) 粉絲(si) ,離職後更是達到了20萬(wan) 。為(wei) 了不被找到,她多次更改昵稱。她被寄予期待,真人出道,成為(wei) 大明星,“手撕”前公司。但她知道自己的實力有限,身心都沒有完全恢複,“承受不住這麽(me) 多關(guan) 注和期待”。
身處“輿論漩渦”,她還很難完全掌控自己的生活,也依舊依賴“喜愛”。
現在,譚杉杉每天中午會(hui) 坐在沙發上直播1小時,邊吃飯邊和粉絲(si) 聊天。話題漫無邊際,從(cong) 失眠時的胡思亂(luan) 想、新買(mai) 的衣服,到健身時的糗事。
鏡頭下,她保持體(ti) 態和笑容,吃東(dong) 西前會(hui) 閉上眼享受地聞一聞,表達味道好會(hui) 微微抖動身體(ti) 。下播前,她會(hui) 貼心地叮囑粉絲(si) 午休,嘟著嘴飛吻。
幾乎每天,譚杉杉會(hui) 隨機回複一些粉絲(si) 的私信,由於(yu) 線下演出見過麵,她能說出不少人來自哪裏,給她講過什麽(me) 生活中的小事兒(er) ,推薦過什麽(me) 歌曲。
今年4月,譚杉杉被曝出和“榜一”(刷禮物最多的)粉絲(si) 戀愛。這件事引發了巨大爭(zheng) 議,很多人指責她“愛錢”,不再關(guan) 注她。慌亂(luan) 中,譚杉杉撒謊說和男生是相親(qin) 認識的,反複強調粉絲(si) 更重要。後來她的男友和粉絲(si) 間矛盾激化,一個(ge) 多星期後,她和男友分手。
譚杉杉解釋當時的行為(wei) ,說自己太脆弱,“需要抓住什麽(me) 東(dong) 西”。對方家庭條件不錯,家人勸她放棄粉絲(si) “跟那個(ge) 男的過”。男友也希望她退網,“你不工作我也養(yang) 得起你”。離開的粉絲(si) 也認為(wei) 不分手才是最優(you) 解。
“但男友和粉絲(si) 之間如果一定要選一個(ge) ,粉絲(si) 更重要。”她宣布和男友分手。
睡不著的時候她就會(hui) 翻粉絲(si) 的私信,不直播的時候會(hui) 跟粉絲(si) 請假。多數粉絲(si) 不希望她再簽約公司,“他們(men) 怕萬(wan) 一是個(ge) 草台班子”。
她的粉絲(si) 00後偏多,直率而熱烈地表達感情。有粉絲(si) 給她發私信,“我對你的情感讓我很痛苦,我想獨占你”。還有粉絲(si) 喜歡在直播裏發黃段子逗她,看她臉紅。她說,他們(men) 表達喜歡的方式就像“小學男生”,“是想跟我建立比較親(qin) 密的關(guan) 係”。
目前恢複直播後,粉絲(si) 們(men) 依舊會(hui) 給她打賞,她的經濟狀況還算穩定。
母親(qin) 曾勸她考教師資格證,後來又旁敲側(ce) 擊建議她考公或者考研,她聽不進去,“想生活得更激蕩”。有朋友給她介紹過兼職,在一次漫展上擔任臨(lin) 時演員,酬勞200元。她用了最好的化妝品,買(mai) 了500元的新衣服,打車去的場地。當時的舞台很簡易,沒有觀眾(zhong) 認識她,但她說自己很幸福,“隻有站在舞台上我才是最自由的”。
她獨自籌備線下演唱會(hui) ,不收門票,一個(ge) 人負責節目編排、場地溝通、服裝造型,演出前一天還在收道具快遞,演出前夜還在打印歌詞。算下來,她為(wei) 這場演出花了15萬(wan) -20萬(wan) 元。家人和朋友都說,不如拿這錢買(mai) 房子交首付。
但譚杉杉覺得值。在後台的休息室,她看到牆上貼滿了曾來這裏演出的歌手和樂(le) 隊節目單,其中不乏知名藝人。她沒想過自己也能站在這裏,感受聚光燈的溫度。
在舞台上,真實的音浪和呐喊湧過來。粉絲(si) 喊“我愛你”,她立馬接上“我愛你們(men) ”。粉絲(si) 再喊,她再接,同樣幾個(ge) 字被拋來拋去。
她忍不住想起過去,隔著屏幕和“皮套”與(yu) 粉絲(si) 互動,網速和設備靈敏度限製著感情流露,“像隔著河岸”。譚杉杉習(xi) 慣了直播時5-8秒的延遲,她會(hui) 在這段時間思考要說什麽(me) ,“我說出來的所有話都是為(wei) 了讓他們(men) 回應”。她的虛擬形象沒有“哭泣”的表情,不會(hui) 流淚。而真實的表演臨(lin) 近結束時,譚杉杉哭了。有人哄她,有人喊她“小哭包”,有人遞來紙巾。
那次演出帶給譚杉杉希望,她想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感受那些細微又美好的瞬間。現在的她在積極嚐試新事物,比如學習(xi) 打架子鼓和繪畫。去上課的路上,她看見秋葉在微風中泛黃,銀杏果子落了滿地。她隨著公交車慢悠悠地搖晃,夕陽打在前座老人的白發上。
她說:“過去的生活是為(wei) 了直播素材,現在是為(wei) 了成為(wei) 一個(ge) 幸福的人。”
(除譚杉杉外,文中其他采訪對象均為(wei) 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焦晶嫻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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