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天津12月10日電 題：《世界人權宣言》中“良心”的內(nei) 涵和意義(yi) 是什麽(me) ？

　　作者 王秀梅 西北大學法學院教授

　　2023年12月10日是《世界人權宣言》(以下簡稱《宣言》)通過75周年。良心(conscience)當年寫(xie) 入《宣言》第一條，是因為(wei) 《宣言》起草者之一張彭春的建議和據理力爭(zheng) 。

　　張彭春(1892-1957年)是中國知名的教育家和外交家，1947年在聯合國人權委員會(hui) 第一次會(hui) 議上當選人權委員會(hui) 副主席，隨後擔任《國際人權法案》起草委員會(hui) 副主席，直接參與(yu) 和領導《世界人權宣言》的起草工作，為(wei) 世界人權事業(ye) 的發展作出了卓越貢獻。

　　在《宣言》起草過程中，張彭春提議將中國文化中的“仁”寫(xie) 入其中，經協商，與(yu) 其含義(yi) 最接近的conscience(“良心”)規定在《宣言》第一條。

　　“良心”寫(xie) 入《宣言》，暗合了慘不堪言的兩(liang) 次世界大戰後，人類的反思和自然法的複興(xing) 。實際上，自然法的內(nei) 核即為(wei) “理性”和“良心(良知)”。良心是人權的基礎之一。

　　中國人權研究會(hui) 在北京舉(ju) 行“紀念《世界人權宣言》發表75周年”研討會(hui) 。田雨昊 攝

　　“良心”確保了《世界人權宣言》的文化多元性

　　在起草《宣言》草案第一條時，由於(yu) 很多代表來自有強大基督教背景的西方國家，他們(men) 主張將上帝(God)或造物主(Creator)寫(xie) 入草案，強調要寫(xie) 入“上帝的造物主地位”“人權由上帝賦予”，以表明人權的宗教和哲學來源。而張彭春則主張，《宣言》應當體(ti) 現不同國家的文化多樣性，因其將適用於(yu) 世界各國，而並非所有的國家都有基督教傳(chuan) 統。

　　由於(yu) 起草代表已經確定第一條中寫(xie) 入“理性”，張彭春認為(wei) 僅(jin) 寫(xie) 入“理性”是不夠的，而中國人口在世界人口占有很高的比例，人權理念與(yu) 傳(chuan) 統不同於(yu) 基督教國家。若隻體(ti) 現西方人權文化，把西方的人權觀念強加於(yu) 非西方國家，這本身就是不講人權。

　　張彭春提議在《宣言》中寫(xie) 入中華傳(chuan) 統文化中的“仁”。何為(wei) “仁”？他解釋說，“仁”就是“人與(yu) 人的互相體(ti) 認”，按照字麵意思翻譯成英文為(wei) two-man mindedness，在英文語境下可以解釋為(wei) “同情”(sympathy)或“同類意識”(consciousness of one’s fellow men)。後來經過進一步的討論，起草代表一致認為(wei) 英文中的 conscience(良心)與(yu) “仁”的含義(yi) 最為(wei) 接近，因此，被代表們(men) 所接受。

　　《孟子集注》片段。阿董 攝

　　“良心”體(ti) 現不同國家的文化多樣性還在於(yu) ：在人類幾乎所有的文化中，最為(wei) 樸素的“良心”都占有一席之地。中國先賢孟子曰：“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yi) 之心哉？”孟子強調人人都有良知良能，先天地存在我們(men) 的內(nei) 心，具體(ti) 表現為(wei) “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朱熹則說：“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謂仁義(yi) 之心也。”

　　而通俗地講，良心就是同理心，是將心比心，是“己所不欲，勿施於(yu) 人”，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劉瑜在《送你一顆子彈》中說：“人道主義(yi) 的起點在於(yu) 一個(ge) 人麵對另一個(ge) 受苦的人並且心裏咯噔一聲：如果我是他呢？”這何嚐不是人權的起點？《聖經》中多處提及“無虧(kui) 的良心”“清白的良心”，如：“我勉勵自己，對神對人，時常存著無虧(kui) 的良心。”《古蘭(lan) 經》75章，即複活章第二節經文提到：“我以自責的靈魂盟誓……”所謂自責的靈魂其實就是人的良知或者良心。

　　因此，《美麗(li) 新世界：<世界人權宣言>誕生記》的作者、哈佛大學著名比較法和人權法學者 Mary Ann Glendon認為(wei) ：“《世界人權宣言》不是一項西方發明，它吸收了全人類文明成果，努力提升它的普世性。”也因此，盡管《宣言》不構成嚴(yan) 格意義(yi) 上的條約，但得到所有國家的認同。

　　“良心”保證了《宣言》的草根性和世俗性

　　“良心”寫(xie) 入《宣言》使得《宣言》能夠為(wei) 任何一個(ge) 普通人所理解，哪怕是沒有受過什麽(me) 教育的普通人，因此，代表國家的一群大人物起草的《宣言》具有了草根性的基礎。“良心”在各國傳(chuan) 統文化中都有體(ti) 現，是讚同《世界人權宣言》各國的最大公約數。

　　民眾(zhong) 在太原文廟紀念孔子誕辰。韋亮 攝

　　有學者認為(wei) ，將“仁”譯為(wei) “良心”是一個(ge) 詞不達意甚至南轅北轍的翻譯，因為(wei) 其極易讓人聯想到西方的“良心自由”，導致誤解。其實不然。孔子認為(wei)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即“推己及人”。而“推己及人”就是同理心，是將心比心，是良心。

　　“良心”是製度和法律的衡量標準和矯正器

　　良心是衡量事物的最終標準之一。即使體(ti) 現實證法學基本觀點的“法不溯及既往”“法無明文規定不為(wei) 罪”幾乎成為(wei) 公理，也不能阻止人們(men) 質疑進行大屠殺構成國際犯罪。因此，二戰後進行了紐倫(lun) 堡審判和東(dong) 京審判。

　　良心也是法律和製度的矯正器，紐倫(lun) 堡法庭和東(dong) 京法庭上，接受審判的戰犯們(men) 色厲內(nei) 荏地聲稱其沒有罪，因為(wei) 其為(wei) “執行上級命令”。但是，大屠殺的命令應該執行嗎？“執行上級命令不免責”進行了回答。

　　“良心”寫(xie) 入《宣言》，暗合了人們(men) 對二十世紀兩(liang) 次慘不堪言的戰禍的反思和自然法的複興(xing) 。實際上，自然法的內(nei) 核即為(wei) “理性”和“良心(良知)”。

　　二戰後，德國實證主義(yi) 法學家拉德布魯赫等學者，深刻反思為(wei) 什麽(me) 以愛哲學、愛理性、愛思辨為(wei) 特征的德國人走向了大屠殺之路。也因此，法國哲學家雅克·馬裏旦認為(wei) ：人權的哲學基礎或理性基礎是自然法，人權如果不是根植於(yu) 自然法，就不會(hui) 有生命力。

　　“良心”是人權的倫(lun) 理基礎

　　“良心”通常還表述為(wei) “良知”，其與(yu) 很多基礎性的概念有關(guan) ，如“道德”。

　　康德最廣為(wei) 人知的名言是：“世界上有兩(liang) 樣東(dong) 西能震撼人們(men) 的心靈：一是我們(men) 心中崇高的道德律令；一是我們(men) 頭頂上的璀璨星空。”而對於(yu) 良心和道德，他認為(wei) ，良心是一種根據道德準則來判斷自己的本能，它不隻是一種能力，而是一種本能。

　　英國阿克頓勳爵對良知的推崇如下：“良知是人類必須堅守的不可或缺的堡壘，良知的至高無上性，否認那種固定僵化的標準。”

　　法國巴黎雨果故居博物館內(nei) 展出的雨果肖像畫。李洋 攝

　　雨果說：“法官之上的法官是良知，是法官對自己的良知期許與(yu) 道德要求。”

　　在電影《殺死一隻知更鳥》裏，父親(qin) 如此教導兒(er) 女：“一個(ge) 人的良心，是這個(ge) 世界上不需要遵循多數人原則的東(dong) 西之一。”

　　故而，良心是人權的基礎，良心於(yu) 人類的是恒久寶貴的，是人類得以存在的理由。

　　《世界人權宣言》中規定“良心”，是多元文化碰撞的結果，是一百多年來對自然法的再次“發現”。從(cong) “仁”到“良心(conscience)”，或許詞不達意，但絕非南轅北轍，甚至恰恰是歪打正著。因為(wei) 最質樸的“良心”，最具有本源性，最容易被理解，也最有力量。它出現在《宣言》中，是多麽(me) 恰當。而張彭春，是在《宣言》中將其點亮的那個(ge) 人。(完)

　　受訪者簡介：

　　王秀梅。劉峰奇 攝

　　王秀梅，西北大學法學院教師，三級教授，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you) 秀人才，陝西省第四屆優(you) 秀中青年法學家，中國人權研究會(hui) 理事，中國國際法學會(hui) 理事，陝西省衛生法學會(hui) 常務理事，法國巴黎第二大學訪問學者。

　　主要研究方向：國際公法、國際人權法。出版著作《國家對國際社會(hui) 整體(ti) 的義(yi) 務》，發表論文六十餘(yu) 篇，其中《領事通知問題論要》《試論國際法之不成體(ti) 係問題》《國際憲政思潮與(yu) 國際法之憲法化趨勢》《論我國工商業(ye) 與(yu) 人權計劃的製定》等具有一定的學術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