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老友古兆申
【故人情】
作者:鄭培凱
山河影路,天地悠悠。香港的山還是山,海還是海,然而時間無情,物是人非,老友一個(ge) 一個(ge) 離去,怎麽(me) 你也走了?我們(men) 已步入古稀,當然知道自然規律不以個(ge) 人意誌為(wei) 轉移,天地不仁,以萬(wan) 物為(wei) 芻狗,但是,老友離去,再也見不到麵,心裏還是感到無限淒然,不知道該說什麽(me) ,不知道該怨什麽(me) ,隻感到天色灰蒙蒙的,陽光灰蒙蒙的。
最早相識,是在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們(men) 因寫(xie) 詩而結緣,都還是意氣風發的文學青年,掀開了杜甫、李白、李商隱的帳幔,望著西方飄浮的雲(yun) 影,瞻仰葉芝、艾略特、奧登,膜拜波德萊爾、蘭(lan) 波與(yu) 馬拉美。那時,我隻知道香港華洋雜處,那裏有寫(xie) 詩的溫健騮與(yu) 古蒼梧(古兆申的筆名),後來漸漸熟了,就稱呼你小古。這麽(me) 叫著叫著,一直到前幾年,我們(men) 實在都不小了,我才改口叫你古先生,然而總覺得別扭得很,沒人在場的時候,又叫回小古。你聽著,就笑了,笑得如此天真,在滄桑中透出超越時間的純真。
你笑起來真的很溫馨,像初夏的陽光灑落在如茵的草地上,有一種很清新帶著青草味的暖意。早年的時候,還有一絲(si) 靦腆,讓我感到笑容的背後,是百煉鋼化作繞指柔的謙遜與(yu) 羞澀。詩人總是把自己的夢想幻化成理想,看到天邊的雲(yun) ,就想到柔風細雨澤潤眾(zhong) 生,從(cong) 來沒想到暴風驟雨的無情。生長在椰子樹與(yu) 鳳凰木下,我們(men) 隻熟悉大自然蒼綠與(yu) 紅豔的色彩,襯著亮麗(li) 的藍天,我們(men) 歌唱朦朧的春雨,以為(wei) 世界是一首月明洲渚的詩篇。我們(men) 意氣相投,意趣也相同,浸潤在現代主義(yi) 與(yu) 象征主義(yi) 的審美天地,同時投身於(yu) 保衛釣魚島的波濤,向往著詩人美化的社會(hui) 公平與(yu) 正義(yi) 。曆史的洪濤過後,我們(men) 在崖岸之上,過盡千帆皆不是,隻見你倚著爬滿了藤蘿的蒼鬆,聽風聲從(cong) 遠古傳(chuan) 來,麵對大海,擫笛傳(chuan) 歌。風吹亂(luan) 了你逐漸灰白的頭發,不變的是那一抹淡然的笑意。
還記得那一年我們(men) “遊江南,聽昆曲”之行嗎?二十多年了。你帶著一幫香港朋友,在孟春時節,遍遊蘇杭兩(liang) 地,我也參加了。大夥(huo) 在西湖泛舟,聽汪世瑜與(yu) 王奉梅教歌,看林為(wei) 林背著靠旗翻跟頭。汪世瑜喜歡喝紹興(xing) 太雕,偏甜的那一種,還送了我一套紫砂的溫酒器。王奉梅跟我聊天,聊到她當年隨著父母從(cong) 山東(dong) 南下,到浙江定居,她在杭州長大,學了昆曲。人生際遇實在太神奇了,我繞了大半個(ge) 地球,從(cong) 山東(dong) 南下台灣,又從(cong) 美國到香港,跟你一道遊江南,認識了浙昆當家閨門旦,還居然是我山東(dong) 日照的小同鄉(xiang) 。緣分就像外層空間飛來的隕石,帶來意想不到的消息,從(cong) 此,我總懷想有個(ge) 小同鄉(xiang) 在杭州,唱著優(you) 美的昆曲,餘(yu) 音繞過時空,一直盤旋在我腦際。還記得那時的小林嗎?真的是年輕,雄姿英發,功夫也真是好,後來我們(men) 年年都看他演《界牌關(guan) 》《挑滑車》,鼓掌喝彩成了生活的日常。與(yu) 浙昆結緣,是我們(men) 投身昆曲事業(ye) 的開始,從(cong) 此就成了念茲(zi) 在茲(zi) 的人生經曆。這些年來,不知道忙些什麽(me) ,相聚日少,相念日多,沒再看小林的拿手戲,與(yu) 汪世瑜、王奉梅也很少相聚了,昔日的歡樂(le) 都成了遼遠的往事。
我們(men) 那次到蘇州,記憶最鮮明的是園林與(yu) 美食。我們(men) 到光福吃太湖船菜,先去司徒廟看“清”“奇”“古”“怪”四棵漢代古柏,感受古木所經曆的滄桑。四棵古柏盤虯攀緣,好像世間兩(liang) 千年的悲歡離合,風聲雨聲,嬉笑與(yu) 哭喊,都凝聚在斑駁扭曲的枝幹上。登上停泊湖邊的船菜餐廳,吃“太湖三白”。船家說,有活蹦亂(luan) 跳的鮮蝦,可以吃醉蝦,大家聽了都很興(xing) 奮。醉蝦上來了,一掀開蓋子,真的是活蹦亂(luan) 跳,一桌子老廣居然害怕了。你笑他們(men) 膽子小,不過自己也很猶豫,吃了一兩(liang) 隻,就吃起清蒸白魚了。那一盤醉蝦,最後成了我一個(ge) 人無可推脫的禁臠。後來去鬆鶴樓,點蘇州名菜,我說春天的櫻桃肉是時令菜,乾隆下江南特別愛吃的,大家聽了都叫好。上來是一大塊紅豔豔的五花肉,肉皮割成一粒粒鮮亮的小肉球,肥糯的脂肪已經化作晶瑩透亮的暖玉溫香。大家猶猶豫豫,你也沒說話,退縮在一邊,隻是笑。我先挑了一大塊,完全酥爛了,美味異常。一位女士也夾了一塊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裏,眉開眼笑地說好吃,大家這才動筷子,很快風卷殘雲(yun) 。
還記得我們(men) 一道去西山買(mai) 茶葉、看茶農(nong) 炒茶的光景,說不完的往事。
在香港二十多年,總有許多事想和你說,我們(men) 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一幕一幕的,討論如何教書(shu) ,如何培養(yang) 學生尊重文化傳(chuan) 統,談古典文學,談昆曲,看各種舞台表演,也因為(wei) 你而認識了香港許多有趣的朋友。這麽(me) 多事情想說,你卻走了,我實在難過,淚水忍不住湧上眼眶,說不下去了。以後吧,宇宙可能是反複循環的,天回地轉,見了麵再敘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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