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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個人的“綠洲”

發布時間: 2024-06-26 14:36:00 來源: 中國青年報

  5月25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且末縣且末小學裏的孩子。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周浩/攝

  2000年,15名畢業(ye) 生在保定師專(zhuan) 門口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5月24日,且末二中,沙塵暴過境時,學生們(men) 在課間活動。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杜佳冰/攝

  今年高考前夕,侯朝茹在高三課堂上,窗外黃沙漫天。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杜佳冰/攝

  2000年,保定師範專(zhuan) 科學校的15名畢業(ye) 生在歡送會(hui) 上各自收到了一捧鮮豔的假花。他們(men) 要到新疆塔克拉瑪幹沙漠南緣的且末縣教書(shu) 去。

  24年後,且末縣的大巴紮(市場)裏,依然開著許多假花店。任何想要在這裏做鮮花生意的人,都要先思慮周全。即使是去它所屬的地級市庫爾勒進貨,走新修的沙漠公路,駕車也要7個(ge) 小時左右。

  這個(ge) 縣和安徽省的麵積差不多大。它深埋於(yu) 中國麵積最大的沙漠與(yu) 昆侖(lun) 山脈之間,往南去是西藏,西去300餘(yu) 公裏,就是樓蘭(lan) 遺址。

  由於(yu) 偏遠,運送到這裏的一切,都要加上額外的價(jia) 錢。一份大盤雞要比沙漠之外多付幾十元,而鮮花的成本,還要再加上另一層考量。這裏的蒸發量大約是降水量的30倍。即便是紮在路邊泥土裏的鳶尾,也要折損花期。

  長久存在於(yu) 這裏的,無論病菌、物品或是生命,都已經通過了沙漠的篩選。

  在大漠深處生活了24年的侯朝茹——當初的畢業(ye) 生、如今的且末一中教師,在去年的9月10日,接連收到了兩(liang) 捧濕漉漉的鮮花,來自她帶出的第一屆學生。

  這是他們(men) 20多年來第一次聚會(hui) 。聚會(hui) 是曾經“沒少被收拾”的學生組織的,地點選在另一個(ge) 學生開的川菜館裏。他們(men) 說,侯老師“還是那樣子”,隻是戴上了一副眼鏡。縣城就這麽(me) 大,眼鏡也是從(cong) 學生開的店裏配的。

  這裏最不缺普通的學生。而紮根下來的普通老師,卻像沙漠裏的鮮花一樣珍貴。

  “隻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

  2000年,且末中學的校長段軍(jun) 從(cong) 沙漠裏走出來,輾轉全國各地尋找教師。縣裏即將升上初中的學生有7個(ge) 班,而班主任隻有1個(ge) 。

  在河北,他見到了一群從(cong) 保定師專(zhuan) 跑來的學生。他們(men) 不隻沒有見過沙漠,連招聘會(hui) 也沒見過。這是最後一批國家包分配的師範畢業(ye) 生。

  麵試是以“沙漠的標準”進行的。

  比如,“家裏有幾個(ge) 孩子?”政教係的龐勝利回答,有5個(ge) ,自己最小。他在心裏納悶:“這跟當老師有啥關(guan) 係?”

  比如,“有沒有談戀愛?”體(ti) 育係的女生王建超在打完一套拳後,聽到這樣的問題。體(ti) 育老師要招兩(liang) 名,係裏另有一個(ge) 男生來應聘,招聘組把他的名字寫(xie) 了上去。王建超一看,不對:“他不是我男朋友。”那個(ge) 名字就被撤下來,換上了她後來的丈夫王偉(wei) 江。

  他們(men) 後來才意識到,在沙漠裏,老師和植物一樣,能有條件生活下來是最重要的。那裏的植物大多根係發達。為(wei) 了減少蒸騰,梭梭把全身都進化成細細的枝條,銀白楊的葉片則厚實得像塊羊皮,一麵油滑,另一麵絨絨的,躲避高溫強曬。

  因此,校長段軍(jun) 招聘的條件有兩(liang) 點:要出身農(nong) 村,能吃苦;要多子女家庭,不能讓父母老無所依。

  這些年輕的教師後來坦言,他們(men) 當時很少有清楚而強烈的職業(ye) 理想。鼓動著他們(men) 的,更多是對世界的好奇。1999年起,國家決(jue) 定實施西部大開發戰略。王建超在電視上看過宣傳(chuan) 片,畫麵裏有看不到頭的油菜花。她想,怎麽(me) 還有那麽(me) 大的地方?河北的村子挨著村子,她最遠隻到過石家莊。而龐勝利、李桂枝、丁建新……連保定也沒離開過。“到新疆是偶然,去遠方是必然。”22歲的李桂枝壓根兒(er) 忘記了自己不吃羊肉。

  幾乎沒有一個(ge) 家庭支持這些孩子的選擇。直至出發前,王建超的母親(qin) 依然拒絕和女兒(er) 說話。為(wei) 了逃避家裏沉悶的氣氛,李桂枝去同學家玩了5天。

  侯朝茹的選擇則讓父親(qin) “強烈地自責”。侯父患病,家境貧弱,女兒(er) 的學費是父女兩(liang) 人一家一家找親(qin) 戚借的。侯朝茹承諾:“等畢業(ye) 工作了,我還。”

  沙漠裏來的校長說,那裏屬於(yu) “五類地區”,工資能有600多元,是河北的兩(liang) 三倍。侯朝茹算了算,兩(liang) 年就能還上借款。

  這是一場盲目、天真的探索。要去的是個(ge) 什麽(me) 地方,路怎麽(me) 走,多數人都不清楚,也不在意。

  招聘結束後,段軍(jun) 回到且末驕傲地宣布,自己招到了一個(ge) “會(hui) 武功”的老師。這個(ge) “會(hui) 武功”的教師——麵試時打了一套拳的王建超,後來拿到了專(zhuan) 升本的錄取通知書(shu) ,想先去上學,畢業(ye) 後再來工作。但通信實在太不方便了。她隻有學校值班室的電話,又正值暑假,怎麽(me) 也聯係不到校長說這事。最後,隻得帶著一身“武功”來報到。考上學的事,她沒敢跟家裏提。

  2000年8月6日,火車終於(yu) 把15個(ge) 雀躍的年輕人帶出了太行山。

  一路向西,窗外的綠一天比一天少。空氣越來越幹,大家不斷地喝水。第三天,火車到達庫爾勒,他們(men) 住了一夜,又上了汽車。去一個(ge) 縣城應該不會(hui) 太遠了,李桂枝這樣想著,又看到校長搬了許多瓶裝水上車。

  要進沙漠了。看到一隻野駱駝,他們(men) 興(xing) 奮不已。吹來一陣沙,他們(men) 又驚呼。兩(liang) 邊沙丘綿延不斷,車子一會(hui) 兒(er) 上坡,一會(hui) 兒(er) 下坡,“像一葉扁舟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航行”。

  路上,他們(men) 第一次吃了新疆拌麵。“一會(hui) 兒(er) 就扒拉完了,大家都說吃好了,段校長又說新疆加麵不要錢。呼隆一下子,大家都喊老板加麵……後來,老板說麵沒有了。”化學係的周正國回憶道。

  車在沙漠裏走了一天,依然沒有到達。兩(liang) 旁始終是蒼黃的沙。漸漸地,車裏的人都不看了,也不說話。氣氛越來越沉悶。到了一處驛站,學生們(men) 下車休息,看到標語:“隻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幾個(ge) 人不約而同地念出聲,之後又靜默。在維吾爾語中,“塔克拉瑪幹”意指“進得去出不來的地方”。李桂枝開始有了一些恐懼感。

  第五天,車子仍在沙漠裏穿行。快到黃昏時,終於(yu) 離且末近了,綠意蓬勃起來,車裏也重新生出豪情。有人帶頭唱歌,甚至有人站了起來。

  他們(men) 先是看到了一條河。因為(wei) 這條河,且末自商周時期始,雖曆經數次戰爭(zheng) ,兩(liang) 度被風沙掩埋,而文明延續至今。人們(men) 栽樹、建水庫,出土了世界最古老的撥弦樂(le) 器,開采出最大的和田玉石。住在鄉(xiang) 下的學生要到縣城上學,得先蹚過河。這裏生活著約10萬(wan) 人,約70%是少數民族。

  車子駛進縣城的時候,街上行人寥寥,路兩(liang) 旁的銀白楊襯得一切幹幹淨淨。李桂枝說:“像被沙漠包圍的一處世外桃源。”

  學校門前的一段土路被灑上了水。後來的烏(wu) 魯木齊警察依力亞(ya) ·吾斯曼,當時的初一學生,站在校門口的隊列中迎接這一批新老師。他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們(men) 是從(cong) 哪兒(er) 來的。直到高中,他才第一次走出且末縣。

  跨越3300公裏,山裏的青年與(yu) 沙漠裏的少年,就這樣見麵了。

  仙人掌也會(hui) 開花

  沙塵籠罩下的生活開始了。

  當時,這裏的沙塵暴、揚沙、浮塵天氣,一年之中長達兩(liang) 百多天。有俗語說:“一年一場風,從(cong) 春刮到冬。大風埋村屯,小風石頭滾。”當地人連形容椒麻雞的辛辣美味,也說“嘴裏像刮了一場風”。

  第一次經曆沙塵暴,李桂枝是被嗆醒的。她起身關(guan) 緊門窗,接著入睡,再醒來時,嘴裏是沙,臉上是沙,枕頭上、被子上、碗裏……屋裏到處都是沙。

  在多數的浮塵天氣裏,風是柔和的。縣城看上去隻是有了一場淡黃色的霧氣,不過,是一種能被牙齒感受到的霧。一呼一吸,繞不開沙。有人笑稱,這裏的居民每天大概能吃下一塊磚。

  無論如何,15名新教師登上了講台。他們(men) 幾乎承包了初一所有科目的課程教學,其中6人擔任班主任。

  學校是低矮的平房,課桌雖然凹凸不平,但配起長條凳,起碼是完整的。老師的宿舍被重新粉刷,被褥用品一應俱全。“沒有很大的心理落差。”侯朝茹說。

  除了王建超。在保定時,段軍(jun) 曾跟這位體(ti) 育老師描繪過學校的塑膠操場和新建的體(ti) 育館。但到了且末,她什麽(me) 也沒看到,於(yu) 是跑去問。段軍(jun) 拿出一張圖紙說,別著急,就要建了。

  後來為(wei) 了讓家裏安心,她在縣城到處跑,最後站在了當時的新華書(shu) 店——一棟二層小樓房前,拍了張照寄回去。

  這些新老師很快得到了學生的偏愛。

  因為(wei) 氣候幹燥,上著課,一個(ge) 坐在前排的“泥猴子”樣的男孩站起來,從(cong) 兜裏掏出黑黑皺皺的衛生紙,對著侯朝茹說:“老師你流鼻血了。你擦一擦。”

  老師住在學校,學生周末也到學校來。假裝問上一兩(liang) 道題,李桂枝知道,“真正的目的是找我玩”。

  “學生其實也不知道什麽(me) 是好老師,他們(men) 的評價(jia) 標準就是‘我喜歡’。”李桂枝坦言,“而他們(men) 的喜歡,隻是因為(wei) 我們(men) 年齡相近”。

  等共同的新鮮勁兒(er) 過了,才正式進入教育的過程。

  這裏的孩子基礎薄弱,到了中學,一些學生的拚音還沒完全掌握。他們(men) 頑皮的一麵逐漸暴露出來:課堂上說話的,扔紙條的,不交作業(ye) 的,理直氣壯說“我不會(hui) ”的,還有幹脆就不來上學的。

  “當時開家長會(hui) ,很多家長不來。一個(ge) 學期,沒有一個(ge) 家長問我孩子學習(xi) 怎樣。”李桂枝說。

  “我想讓他變好,但是沒有經驗,就束手無策,甚至感到厭煩。”李桂枝在她的《大漠教書(shu) 日記》中寫(xie) 道,“學生們(men) 帶著戒備的目光審視著我,我也總是帶著挑剔的眼光看著他們(men) 。每天上完課,批改完作業(ye) ,剩下的大把時間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麽(me) 。”

  精神的封閉與(yu) 空虛,李桂枝說“才是真正讓人感到可怕的地方”。

  這裏和外界的溝通總是延遲。訂閱的報紙要15天才能送達,“新聞當成曆史看”。親(qin) 友的信件則要20多天。

  學校值班室有一部長途電話。“有急事,越打電話心越急。”辛忠起這樣總結。一般的農(nong) 村家庭裝不起電話,要先打到村委會(hui) 或鄰居家,再跑去叫人。話費都付給了等待。2002年,他終於(yu) 買(mai) 了一部手機,但帶學生去植樹,又丟(diu) 在了沙漠裏。

  一個(ge) 煩躁的下午,李桂枝離開了學校,朝著車爾臣河的方向走去。路邊的野草黑黝黝的,長得雜亂(luan) 無章。她想起保定校園裏的草坪,嫩嫩的黃綠色,整齊可愛。“為(wei) 什麽(me) 且末的草是這個(ge) 樣子的?”

  她站在路邊,想起學校裏給花草澆水修理的師傅,突然有些理解了。“是要栽培的。如果學生什麽(me) 都懂,也不需要老師去教。且末也不會(hui) 這麽(me) 缺老師。”李桂枝慢慢走回了學校。她後來才知道,仙人掌也會(hui) 開花。

  看到人,是教育的關(guan) 鍵一步

  這些老師用了24年,去探索怎樣栽培且末的學生。

  學校裏的老教師說:學生的起點在哪,老師備課的起點就在哪。所以一邊給字詞注音,一邊講課——曆史老師這樣做,數學老師也這樣做。“知識什麽(me) 時候、到處都可以學。”侯朝茹說。

  除了基礎,也要充當知識的中介。“(學生們(men) )學點地理,知道河南省大概是個(ge) 什麽(me) 形狀,但要冷不丁問他洛陽市花,說到牡丹,他可能就不知道。”認知無法代替體(ti) 驗。侯朝茹說:“接觸太少,沒這個(ge) 概念。”

  起初,這裏用電緊張,常常停電,“電視機是個(ge) 擺設”,學生們(men) 接收信息的渠道狹窄。報紙來了,龐勝利把新聞圖片剪下來給學生看。

  2001年秋天,新的教學樓竣工,師生們(men) 搬進了有暖氣、飲水機和電腦教室的樓裏。2003年,學校附近開了網吧,有學生逃課去打遊戲。王建超的塑膠操場則要等到2017年。每次體(ti) 育比賽前,她還是要給土場地灑水。

  依力亞(ya) ·吾斯曼說,是這批老師的到來,讓他第一次知道了“上大學”這個(ge) 選項。他考上了巴州二中,高考後去了華東(dong) 理工大學,之後又上了中國刑警學院。

  這批老師帶出的第一屆學生,中考排名在全州靠前。這是難得的成績。依力亞(ya) ·吾斯曼說,他讀初中時,很少看到高年級的學生能考到庫爾勒去。“我們(men) 那一屆,就跟批發一樣地往那邊走。”

  “教出過好學生。”龐勝利說,上北大的也有,去香港的也有。這是一個(ge) 個(ge) 具體(ti) 的希望,證明且末能培養(yang) 出這樣的學生。但從(cong) 整體(ti) 來看,一位老師說,且末現在60%的初中生能考上普通高中,剩下的40%上職高。而這60%中的多數,都穿過沙漠往庫爾勒去。近10年來,和多數縣中的困境一樣,且末留不住優(you) 質生源。

  這批老師後來陸續進入高中部教學。2019年,且末中學的高中部遷入新校址,獨立為(wei) 且末一中。新的校園看上去和外地學校沒什麽(me) 差別,教室都有塊屏幕,隨時可以上網——但封閉的角落依然存在。考題題幹裏的“共享單車”“口袋公園”“民宿”……都是學生可以聽懂,但無法理解的概念。

  老師們(men) 不得不思考:留在這裏的學生,該給他們(men) 怎樣的教育?

  李桂枝在她的《大漠教書(shu) 日記》中記錄了這樣一個(ge) 故事:學校開運動會(hui) ,班上的艾尼江參與(yu) 了1500米的長跑比賽。

  “第一圈,第二圈,他都堅持衝(chong) 在第一個(ge) 。班上的同學高興(xing) 地大喊,為(wei) 他加油。跑到第三圈,我看出他的體(ti) 力漸漸跟不上了,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第四圈,其他隊員一個(ge) 個(ge) 都從(cong) 他身邊超過,不管我們(men) 再怎樣為(wei) 他加油助威,他都力不從(cong) 心。最後,同學們(men) 也都覺得沒希望了,都不再大喊,隻是唉聲歎氣。”

  艾尼江衝(chong) 到終點時,沒有人去迎他。他拿了第六名,獨自回來了。“很高興(xing) 地問:‘老師,我表現得還可以吧?’”

  麵對艾尼江,李桂枝沒有說話。“他的眼神黯淡下來,一人坐到一邊休息去了。”

  “我知道,他是完全憑著意誌力跑完那1500米的,可我還是對他的名次不滿意。”晚上,李桂枝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我是不是有點太自私了?我真正關(guan) 心過他嗎?我在意的隻是班級的成績”。

  看到人,是教育的關(guan) 鍵一步。李桂枝承認,這是她的學生教給她的。

  培養(yang) “普通的勞動者”

  天越來越冷了。那是他們(men) 經曆的第一個(ge) 沙漠裏的冬天。聽說這季節經常斷電,蔬菜也很難買(mai) 到。老師們(men) 提前備了蠟燭,買(mai) 了辣椒、茄子和豇豆,煮熟後晾在房頂上,準備過冬吃。沒想到一晚上被大風吹得精光。

  學生們(men) 從(cong) 家裏帶來木柴,要在教室裏生爐子。李桂枝不會(hui) ,班上那個(ge) 調皮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吐遜江反過來教她。

  在這一年,辛忠起留住了一個(ge) 想要輟學的學生。這個(ge) 學生後來考入新疆職業(ye) 大學,名叫賽買(mai) 提江·斯迪克——現在是且末縣第六小學的副校長。

  辛忠起始終記著這個(ge) 學生。當上教學管理處主任以後,他很難在學校裏順暢通行。“光樓道裏走一走都好多事,走兩(liang) 步,停下來管一下。管了以後感覺還挺好,回去累了,睡覺了,總覺得悄然改變了些什麽(me) 。”

  考出去的優(you) 秀學生不一定再回來,能成為(wei) 副校長的學生也是少數。用老師們(men) 的話說,他們(men) 更多是“培養(yang) 普通的勞動者”,使他們(men) 心地善良,靠自己的雙手平凡地生活——且末正是這樣建設起來的。

  “以前想不通,一個(ge) 班45個(ge) 人,作業(ye) 為(wei) 啥才給我交了35本?”龐勝利一開始會(hui) 生氣,後來發現,每本各有緣由——有些聽起來像是狡辯,但或許真有這樣的事實:有學生是因為(wei) 跟某個(ge) 老師對著幹,所以不寫(xie) ;有些學生雖然不想寫(xie) ,但也不願意抄,“他認為(wei) 抄作業(ye) 是沒有意義(yi) 的,也不誠信”。

  在這裏,成績不好的學生也可以當課代表。“關(guan) 鍵是要培養(yang) 對學科的興(xing) 趣,找到適合自己的學習(xi) 方法。”教曆史的楊廣興(xing) 說。在政治課上,龐勝利告訴學生:女孩也享有繼承權。“可以這樣嗎?”她們(men) 問。丁建新認為(wei) ,物理課能讓學生以科學的方式認知世界。即使他們(men) 未來種地、放牧,也能夠理解和適應農(nong) 業(ye) 機械化。

  侯朝茹班上的“調皮學生”殷勇誌,後來開著挖掘機參與(yu) 了且末火車站、新機場的修建。今年,他的兒(er) 子剛走進且末二中校園。

  “如果把孩子們(men) 都帶出沙漠,這一片是不是真的會(hui) 成為(wei) 沙漠?”侯朝茹說,“既然自古以來就有人在這裏生活,為(wei) 什麽(me) 不讓這些人生活得更好呢?”

  20多年過去,這裏到處都是和他們(men) 有關(guan) 的人。超市裏的收銀員,菜場老板,路上的交警,醫院、煙草公司、幼兒(er) 園、財政局、氣象局……幾乎每個(ge) 單位都有他們(men) 教過的學生。許多維吾爾族的家長不會(hui) 說普通話,但見了他們(men) ,會(hui) 說“老師”二字。

  這是龐勝利所說的,教“普通學生”的幸福——“都是身邊的人”。

  學生鄭婉君讀完大學後,放棄了在庫爾勒執教的機會(hui) ,回到了且末的初中教書(shu) 。她認可自己的普通:“我的文化水平也不高,也不像人家(碩士)研究生、博士畢業(ye) 的,到別的地方是微不足道的。但在這裏,我能做的更多。”

  她班上有個(ge) 智力缺陷的男孩,一直說:“老師,我傻,我不會(hui) 。”鄭婉君課後把他叫到辦公室,反複教他說“我不傻”,鼓勵他堅持畫畫。

  這樣的方法幾乎是普適的。學校有個(ge) 叫艾孜的“問題學生”,他的班主任問鄭婉君:隻要找不到艾孜,我就會(hui) 來你辦公室,他就在你這裏背生物,你有什麽(me) 魔力?

  “我就是表揚他。”鄭婉君說。她的老師井慧芳當年正是這樣做的。

  鄭婉君在高一時患了腦瘤。做完手術回學校後,她的數學隻考了6分,被同學說是“傻子”。父親(qin) 不舍得再讓她上學,是井慧芳把她留在了學校,告訴她:“可以不寫(xie) 作業(ye) ,但要聽課,不需要考慮太多,學就行了。”

  最後,誰都沒想到,“說話慢,走路慢,幹事也慢”的鄭婉君能考上伊犁師範大學。

  龐勝利說:“教育是要不斷地給人信心。”一個(ge) 成熟的老師,必須得麵對現實。“要實事求是地告訴學生,你所麵臨(lin) 的這個(ge) 現狀,哪些經過努力可以改變,哪些改變不了。”

  為(wei) 了這些“普通學生”,老師們(men) 把自己的職業(ye) 生涯逐漸交付於(yu) 普通。基礎題翻來覆去地講,人生道理口幹舌燥地說,考上重點學校的學生屈指可數,而微末的教育細節,又難以用績效與(yu) 考評衡量。龐勝利認為(wei) ,“教育的效果,或許要等到10年、20年以後才能顯現。”侯朝茹有時會(hui) 問他:“咱是不是有點阿Q精神了?”

  他們(men) 到庫爾勒的學校去交流,有人要把電腦上“且末一中”的字樣遮掩起來,怕專(zhuan) 業(ye) 能力被人瞧不起——他們(men) 很少有機會(hui) 講解難題。但“好老師”來了,也不一定教得了這批“差學生”。年近50歲的辛忠起說,他們(men) 是真正從(cong) 土裏長出來的一批老師。

  沙漠裏的植株低矮,為(wei) 了紮根,它們(men) 把營養(yang) 都分給發達的根係。有人用“15粒來到且末的種子”來比喻他們(men) 的紮根奉獻。其實,有粒“種子”說:“年輕的時候如果覺得這個(ge) 地方不好,我就會(hui) 走。”

  20多年過去,他們(men) 被一種慣性推著向前。或許不是誌向足夠堅硬,而是由於(yu) 某種柔軟的韌性。

  生根

  “為(wei) 什麽(me) 沒有走?”

  這些老師提到了友誼與(yu) 默契。這種默契包括:幾乎每個(ge) 人都動過想要離開的念頭,但誰也沒有告訴過對方。

  在讓人動搖的原因裏,環境似乎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一個(ge) 。

  心思簡單,又正年輕,往往不容易覺出苦來。李桂枝說,她有時覺得沙塵暴很美。當它將來的時候,天色會(hui) 由黃轉橙,視野越來越模糊,世界像被籠進一顆混沌的蛋黃裏。風並不總是很大,有時隻是樹葉擾動。人在外麵站一會(hui) 兒(er) ,身上到處落一層沙。

  這時候,學生們(men) 仍站在操場上說話,上課鈴響了,才慢慢踱回樓裏。學校外麵,路邊的人就坐在沙霧裏吃燒烤,出租車大敞著窗戶載客,騎電動車的人偶爾眯起眼睛,沙子打得臉疼,也絕不戴口罩。之後,人們(men) 像掃雪一樣,耐心地掃去門口、窗台上的沙土。

  “我們(men) 挺喜歡刮沙子。”曾經的學生洪萬(wan) 疆回憶,這是學生們(men) 最高興(xing) 的時刻——沙塵暴嚴(yan) 重時,學校會(hui) 放學。就算教室裏開了燈,也什麽(me) 都看不見。他們(men) 背上書(shu) 包結伴回家,在路上瘋跑。“多嚴(yan) 重的沙塵暴,都不影響我出去玩。”

  這個(ge) 祖籍浙江的“疆二代”,至今沒見過海。“每次回老家都在下雨,哪兒(er) 也去不了!我寧願刮10天沙塵暴,也不願意下10天的雨。”他在武漢上大學,畢業(ye) 後又回到且末,經營父親(qin) 的眼鏡店。“這兒(er) 至少比較幹燥。”他說。

  且末人與(yu) 沙塵相處的能力,這些老師也很快習(xi) 得。午休時間,如果淘氣的學生去渾濁的水渠裏遊泳,回來時已經曬幹,隻需抓著他們(men) 的胳膊,指甲一摳——出現一道淺白的泥印,就可以安排罰站了。

  他們(men) 暢快地踢球。一群人跑起來,土操場上沙塵蒸騰,再踢上一腳——球消失了。一隊人站在原地,等土緩緩落下去,再追過去踢。散場時,渾身都是土。

  “土嘛,掃掉就沒有了。”隔年來到且末的教師姚娜苗說。“總比老家的霧霾好。”

  沙土拌在日子裏,一群人工作在一塊兒(er) ,下班把班上的學生從(cong) 頭聊到尾。吃飯在一塊兒(er) ,各炒兩(liang) 盤菜端出來,十幾個(ge) 人一起吃,有時喝點啤酒。玩兒(er) 也在一塊兒(er) ,周末騎著自行車去爬沙漠,找個(ge) 最高的沙丘,仰麵躺下,歎“渺滄海之一粟”。沒有浮塵的時候,夜晚能看到透亮透亮的星星。

  接著,他們(men) 有了真正的家。

  2001年,王建超和王偉(wei) 江“稀裏糊塗”地買(mai) 了房,總價(jia) 5萬(wan) 多元。消息是校長段軍(jun) 帶來的,貸款是學校幫忙跑的,王建超唯一所做的努力,是和王偉(wei) 江領了個(ge) 結婚證,可以優(you) 先選樓層。但樓長什麽(me) 樣也不知道,平房才正拆呢。段軍(jun) 後來坦白:“隻要買(mai) 了房,就說這老師肯定走不成。”

  剛來且末10天,縣裏就給這批老師發了當月工資。龐勝利攢了幾個(ge) 月,買(mai) 了一台膠片相機。他與(yu) 同在一個(ge) 辦公室的侯朝茹漸漸生出感情,決(jue) 定結婚。於(yu) 是在沙漠裏拍了一張合影,讓同鄉(xiang) 的辛忠起暑假順路帶回去給父親(qin) 看。

  辛忠起把相片夾在衛生紙裏,裝進小皮包,夾在腋下——或許這動作像個(ge) 老板,總之在西安火車站換乘時,包被小偷搶走了。

  2002年,他們(men) 領證結婚。從(cong) 保定先後到且末的二十幾位老師裏,“成了7對”,大多數都沒辦婚禮。

  龐勝利說,那時候大家急需找到一個(ge) 情感的寄托。他們(men) 了解彼此的脾性,甚至包括血型——且末縣初期沒有血庫。為(wei) 防萬(wan) 一,王建超臨(lin) 產(chan) 時,同是A型血的辛忠起一直候著。“這是我們(men) 的第一個(ge) 孩子。”龐勝利這樣說。

  生活的麵向不斷打開、延展,他們(men) 開始為(wei) 更多的人生角色負責。他們(men) 很少對自己產(chan) 生歉疚的心情,但麵對孩子卻很容易——他們(men) 見不到牡丹花,沒法去口袋公園裏玩,繪畫、舞蹈、鋼琴、足球……那時沒有這樣的興(xing) 趣班。

  為(wei) 了盡力使自己成為(wei) 一個(ge) 視野開闊的母親(qin) ,侯朝茹看網課看成了近視。她學習(xi) 的結論是,教育是陪伴、理解。“我們(men) 什麽(me) 輔導班也沒上,什麽(me) 興(xing) 趣也沒培養(yang) ,就是陪著他玩。”

  隔絕有時候也成為(wei) 一種益處,使人遵循自己的節奏。且末聚集著早年間從(cong) 全國各地來開荒建設的人,糅雜著各種生活方式與(yu) 文化習(xi) 慣。“你看著哪一點好,就可以學習(xi) 它。”辛忠起說。

  老師們(men) 發現,很多維吾爾族家庭對孩子的教育以鼓勵為(wei) 主,“總覺得自己的孩子哪裏都好”。他們(men) 自信、開朗,大大方方地跳舞。在高考的心願牆上,一位維吾爾族學生寫(xie) 著:“心寬福自來。”

  辛忠起的苦惱是,孩子似乎受本地環境的影響,“沒什麽(me) 競爭(zheng) 意識”。為(wei) 了讓孩子有一些“疆外的緊迫感”,辛忠起把她送回了河北上大學,“她說太潮濕,吃的東(dong) 西太鹹,沒有拉條子”。

  載歌載舞的維吾爾族居民十分懂得享受當下。這裏最鮮豔的顏色,是街上女人們(men) 亮閃閃的長裙。“他們(men) 把生活放在第一位,工作放在第二位。”這令辛忠起也想問,“我怎麽(me) 不會(hui) 玩兒(er) 呢?”

  10年前,由於(yu) 工作壓力,免疫功能下降,他患上了一種叫作“毛發紅糠疹”的皮膚病,“像一層漿糊刷在身上又幹了”。有人勸他到濕潤的地方去生活,在南方,他確實感覺身上的“盔甲”軟和了很多。但他堅稱,這不是且末的問題。反而是在且末,他能忘掉自己是個(ge) 病人,甚至忘記年齡。

  他說,如果2000年的他見到現在的自己,應該會(hui) 喜歡,也會(hui) 驚訝——不是因為(wei) 有房有車,而是一個(ge) 農(nong) 民出身、有些自卑的孩子,能有現在這樣內(nei) 心的自足。這是被需要的價(jia) 值感。

  沙漠篩選了一群人,又通過24年的隔絕,把這些簡單的心誌保留至今。辛忠起說,他們(men) 是典型的“大山的性格”:脾氣直,笨拙,容易得罪人,並堅持自己認為(wei) 正確的東(dong) 西。“你可能很少聽過一個(ge) 人這麽(me) 多年沒有變。”龐勝利說,“我畢業(ye) 的時候是一個(ge) 理想主義(yi) 者,現在仍然是。”

  通路與(yu) 阻隔

  在初到且末的講台上,龐勝利就跟學生說,這裏以後會(hui) 通火車、會(hui) 有高速公路。而底下的學生懵懵懂懂,不知道火車長什麽(me) 樣。政治教研組長對此評價(jia) :龐老師,你眼界太開。

  工作1年半後,李桂枝第一次回家,先是坐了12個(ge) 小時的汽車到庫爾勒,在火車站排隊等了3天,才買(mai) 到一張無座車票。在人擠人的車廂裏站了4天之後,她恨恨地想:“再也不坐火車了。我再也不要回家了。”

  可沿著這長長的路,仍有新的年輕人來。近幾年,且末從(cong) 疆外招來了三四百名老師。大學生誌願服務西部計劃也為(wei) 這裏源源不斷帶來新力量。

  2020年,誌願者郭珊在1年服務期滿之後,正式留在了且末教書(shu) 。她從(cong) 四川來,和20年前的那批年輕人一樣向往遠方。不同的是,她經曆過城市的繁華,知道便利的交通並不總是給人幸福。實習(xi) 時每天通勤,她要在地鐵裏待上一兩(liang) 個(ge) 小時。而在且末,“時間都花在了人身上”。

  且末學生的數量仍在增加,但老師總算不那麽(me) 緊缺了。在退休之前,這批老教師將迎來且末中學的人口峰值。“‘硬骨頭’就都被我們(men) ‘啃’掉了,‘啃’完退休。”辛忠起說。在這之後,他們(men) 想回到河北養(yang) 老。

  現在,且末有了新機場,龐勝利口中的“國家環南疆鐵路”規劃也實現了。2022年,和若鐵路通車,結束了且末沒有火車的曆史。同年,尉且沙漠公路也正式通車,將且末縣到庫爾勒市的公路距離縮短了約350公裏——可回去的路仍長長的。

  為(wei) 了省錢,李桂枝從(cong) 來不坐飛機回家。她開車回去至少要三四天,這個(ge) 時間後來被辛忠起縮短到兩(liang) 天半。今年年初,他接到電話,得知父親(qin) 病重,“暑假回的話可能見不到了”。他晝夜不停地開車,終於(yu) 給父親(qin) 送了終。

  人到中年,父母離世,是近幾年他們(men) 的隱痛。心越急切,路越漫長。辛忠起把黑白的“孝”字放在工牌的背麵,每天戴著。兩(liang) 個(ge) 月前,王建超的母親(qin) 也因病離世,她至今還處在自責中。

  這些年他們(men) 有個(ge) 傳(chuan) 統,一人回家探親(qin) ,要去看看周邊的其他人的父母。丁建新就是這樣發現龐勝利家的老屋失修的。寒假結束回到且末,他提醒龐勝利,是不是可以在縣城給老人買(mai) 一套房?龐勝利立即計劃起來,“老丁給我拿了10萬(wan) 元,一人拿一點,湊了40多萬(wan) 元。”最後,房子隻花了30萬(wan) 元。

  以前離家前,父親(qin) 總要給龐勝利寫(xie) 點字,讓他帶上。“替祖國爭(zheng) 光,為(wei) 人民服務。”龐勝利不好意思地笑笑,“在一些年輕人看來很可笑的,又不是領導題詞。”

  2019年,龐父離世。龐勝利一直珍藏著一封信,是他來到且末後收到的第一封來自父親(qin) 的回信。

  信裏說:“勝利:你3月9日的來信我於(yu) 26號收到了,接到你的來信我萬(wan) 分高興(xing) ,如同你站在我的麵前,高聲地叫爸。”

  這個(ge) 執拗的父親(qin) 寫(xie) 道:“以後不要提‘不孝’二字,你這是到了祖國需要你的地方。望你不要想家,不要淒涼,那裏有你同去的同學。你要努力工作……為(wei) 建設新疆美好將來,栽上萬(wan) 朵鮮花。”

(責編: 王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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