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wei) 旦增醫生(攝於(yu) 2006年)
旦增醫生是那種你見過一麵就絕不會(hui) 忘記的人,不光是因為(wei) 他五官周正,氣宇軒昂,還因為(wei) 他的眼神,幽遠而又犀利,有種穿透力,仿佛不光能洞察你身體(ti) 的病症,還能看透你心裏的病因。
2005年10月,我從(cong) 北京去往拉薩,在《西藏人文地理》雜誌社任編輯、記者。初到高原,我的身體(ti) 出現了各種不適:內(nei) 分泌嚴(yan) 重失調、睡眠不好、貧血。感冒一次,兩(liang) 個(ge) 月都好不了。去醫院,醫生說我這屬於(yu) 慢性高原反應的一種,身體(ti) 需要一個(ge) 漫長的適應過程。每天我要吃成堆的藥物,實在不行還要去輸液……3個(ge) 月過去了,沒有一點好轉。眼看著越來越虛弱,不能這樣下去了,“去找旦增醫生吧!”我的總編嘉措老師建議。
“旦增醫生?他在哪個(ge) 醫院?主治什麽(me) ?”我想知道怎麽(me) 能找到他。
嘉措老師略一沉吟,微笑:“旦增醫生,疑難雜症我們(men) 都去找他,他不在醫院,我帶你去他家裏。”
去的那天中午,我跟行政主管可正請假,說我要去找旦增醫生看病了,他一聽,立刻喊:“旦增醫生啊!那可是位大名醫!”我心裏立時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旦增醫生的家在當時拉薩一個(ge) 新建的小區裏,開門的是他的夫人,她溫婉的微笑一直掛在臉上,引我們(men) 進到院子裏的陽光客廳坐下,旦增醫生出來了,六十出頭,輪廓非常周正,皮膚黝黑,頭發花白,上唇上方有濃密的胡子,兩(liang) 條眉毛也很濃,眉尾上揚,雙目炯炯有神。從(cong) 他與(yu) 嘉措老師的親(qin) 切和熟絡程度看,他們(men) 是老朋友了。在他們(men) 聊天的時候,我注意到了牆上三塊精致的牌匾,是聯合國和平基金會(hui) 21世紀自然醫學大會(hui) 頒給旦增醫生的“世界名醫獎”“國際自然醫藥大獎”“自然醫學獎”,時間是2001年4月。嘖嘖嘖,我心中頓生崇敬。
夫人給我們(men) 把酥油茶倒上,喝過幾口,旦增醫生開始給我診脈。雙眉微蹙,凝神靜氣,我大氣也不敢出。目光移到他手上戴著的半截指手套,覺得很親(qin) 切,我因為(wei) 工作中要寫(xie) 作和拍攝,所以我也喜歡戴半截指手套,而且當時我和旦增醫生戴的是同款。後來我見過他多次,不管什麽(me) 季節,他總戴著半截指手套,才發現另有原因,這是後話。
旦增醫生問了我一些症狀,然後開了藥。兩(liang) 包白色的小藥丸,叮囑我怎樣服用,服完再去找他。後來我又去看了他三次,每次都調整藥方,三個(ge) 月後,我痊愈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夏天快到了,北京的一位好友忽然來電向我打聽藏醫藥,說他的一位朋友得了一種怪病,是一次在剛建好的水泥房地上睡覺落下的頑疾,一到夏天就會(hui) 發作,發作時渾身會(hui) 疼痛得滿地打滾,痛不欲生。什麽(me) 醫院都去過了,就是治不好,杜冷丁都止不了疼。我因為(wei) 這個(ge) 病例,又去了旦增醫生那裏,旦增醫生聽完我的轉述,麵色擔憂地說:“這是寒邪入侵了,他本人不來,沒法很準確地替他診斷,隻能先服點藥試試。”
兩(liang) 個(ge) 月後,朋友又打來電話:“服藥的這兩(liang) 個(ge) 月,怪病沒有發作,說明是有效的,請幫忙再開兩(liang) 個(ge) 月的藥!”
圖為(wei) 旦增醫生和徒弟給病人配藥
中途有一次我是采訪後去的,旦增醫生看我挎著相機,問:“你拍照拍得好吧?”我說還行。他一笑:“下次你來幫我照點肖像吧!有時候需要用比較正式的肖像照片,但是我沒有。”我表示當時就可以拍,但是他說不,改天等他換上正式的服裝後再拍。我欣然。
約了時間,我特地前往。那天的旦增醫生,頭發和胡子梳理得一絲(si) 不苟,特別找出了藏式和中式兩(liang) 套正裝輪換著拍,還分別要求用站著和坐著不同的姿勢、室內(nei) 和室外不同的場景拍攝,很是有興(xing) 致。拍到中式正裝的時候,他很自豪地告訴我,那套衣服是他去北京參加一次重要會(hui) 議,國家給他們(men) 訂做的……。那天,我覺得旦增醫生像個(ge) 孩子。
這麽(me) 一來二去,與(yu) 旦增醫生慢慢熟識,對這位醫術高明的帥大叔,從(cong) 崇敬增添了幾分喜愛。閑來無事,上網查了查旦增醫生的資料,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了一跳!原來他非常了得:家族世居昌都貢覺縣,九代從(cong) 醫,他的父親(qin) 和爺爺都是西藏極為(wei) 有名的藏醫,旦增醫生很小就跟著父親(qin) 進山采藥了。年幼的旦增被寧瑪派傳(chuan) 人頓迥活佛認定為(wei) 米林紮林寺活佛轉世,5歲開始修行。9歲時,旦增隨父親(qin) 到了直貢寺,開始學醫。沒多久,不幸的事情發生了:父親(qin) 在一次搶救病人的過程中親(qin) 嚐藥劑,不幸中毒。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天,父親(qin) 晝夜不眠,將家族和自己總結的診病要點與(yu) 藥方秘訣一一教於(yu) 旦增。父親(qin) 走後,11歲的旦增被帶到了拉薩色拉寺修習(xi) 格魯派經律論,在那還學習(xi) 了中醫針灸。29歲那年,旦增成為(wei) 市醫院門診的一名醫生。過了兩(liang) 年他又選擇去拉薩吉日小學做了一名教育工作者,但是,在學校工作期間,不斷有人來找他看病。學校統計了一下,十年間,來找旦增看病的人大概有6萬(wan) 8千多人。再後來,眾(zhong) 望所歸,旦增又回到了醫療戰線,最後任拉薩市城關(guan) 區衛生局局長、主管醫師,直至退休。40餘(yu) 年,為(wei) 50多萬(wan) 人(次)診病。
資料上說,旦增醫生很多時候都會(hui) 拿自己先做實驗,為(wei) 了試驗一種醫治方法或者一種藥性,有時候甚至有意去感染某種病症。長年下來,導致自己身體(ti) 上傷(shang) 痕累累,手上也留下了大的傷(shang) 疤,我這才想起來心裏的那個(ge) 疑問,難怪他夏天也戴著半截指手套,原來是為(wei) 了遮擋或是保護手上的傷(shang) 疤!為(wei) 什麽(me) 嘉措老師說疑難雜症都去找他,因為(wei) 他實在是一位很全麵的醫師和藥劑師,他精通藏醫、中醫,會(hui) 脈診、尿診、舌診、針灸、藥劑以及生理解剖,重點鑽研過內(nei) 科、外科、婦科、兒(er) 科和外治技術,擅長診治的疾病主要有高血壓、冠心病、心腦供血不足、中風、嚴(yan) 重貧血、心悸病、癔病、糖尿病、消化係統潰瘍、膽結石、神經性皮炎、小兒(er) 麻痹、淋巴結核、婦科病、痛風、風濕、類風濕、骨折、椎間盤突出等等等等。
圖為(wei) 旦增醫生在診病
再次約旦增醫生開藥,是一個(ge) 周五,他說如果你明、後天來的話,就到我的診所,我每周六、日都會(hui) 在那裏義(yi) 診。我這才恍然,原來能到旦增醫生的家裏問診,每次還能喝到他夫人燒的酥油茶或是甜茶,這是托嘉措老師和他的友情之福啊!他退休了還在替人看病,他是有對外的診所的,而且是義(yi) 診!
第二天早上9點,我來到了市婦幼保健院附近他的診所,長長的隊伍一直從(cong) 小屋排到了外麵幾十米,從(cong) 病人的穿著看,有拉薩本地人,也有許多外地人,還有不少是遠道而來的牧民。我想給旦增醫生拍些工作照,於(yu) 是直接進了診所。這個(ge) 診所是一個(ge) 很小很簡單的套間,旦增醫生在外麵診病,他的兩(liang) 個(ge) 徒弟在裏麵配藥。多年來,他堅持義(yi) 診,隻收取一點製藥的成本錢。
我把照相機對準旦增醫生時,突然發現他臉色從(cong) 來沒有過的陰沉,他的麵前是一位父親(qin) 帶著一個(ge) 七八歲的男孩子,旦增醫生在給孩子把脈,他嚴(yan) 厲而又生氣地對孩子的父親(qin) 講話,我聽不懂藏語,但是被他的神情嚇到了。等父子走後,我小心翼翼地問他怎麽(me) 了,旦增醫生憂慮又生氣地對我說:“這麽(me) 小的孩子,一點小病就拿去輸液,還輸了那麽(me) 多次,抗生素把孩子的免疫係統都搞壞了,再嚴(yan) 重點肝腎都會(hui) 受損,這些做父母的……”
又呆了一會(hui) 兒(er) ,看他給病人診病,所有人對旦增醫生都極其尊重,但是他話很少,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診脈、問詢、開藥上,以至於(yu) 我悄悄離開,他都不知道。和排隊的病人聊天,他們(men) 說,要想看旦增醫生的門診,必需要早早來排隊,許多人在淩晨四五點就來了,一天能看一百來號人。
因為(wei) 工作緣故,我有一陣子沒去旦增醫生家了,一天,他突然打電話給我:“丹丹,你來家裏一趟,我有事找你。”我從(cong) 他的語氣裏聽出一種愉悅,很好奇他到底遇到什麽(me) 高興(xing) 事。
到家時,他已經在陽光客廳裏等我,有點興(xing) 奮地指著茶幾上厚厚的一摞摞本子、稿紙,“你不是認識西藏人民出版社的人嗎?可不可以幫我找他們(men) 來看看,我把這幾十年經過若幹臨(lin) 床總結出的材料和經驗,還有幾十個(ge) 非常成熟的藥方整理出來了,我想出書(shu) 。”我吃了一驚,翻了一下那些發黃的筆記本和手稿,全是工整的手寫(xie) 藏文字跡,那麽(me) 多,太寶貴了!我很不理解:“藥方是您家族和您的秘密,最有價(jia) 值的傳(chuan) 承,公諸於(yu) 世,那別人或者醫藥機構就都可以研製出您的獨家藏藥了!”“那樣才好啊!醫藥都是為(wei) 了救人,我能診治的病人才能有多少?大家都知道了藥方,做出好藥,能救的人越多越好啊!
圖為(wei) 2012年的旦增醫生,頭發白了許多,眼神裏多了柔和。
我呆住了,看多了中國傳(chuan) 統文化裏那些家族死守秘方傳(chuan) 男不傳(chuan) 女更別傳(chuan) 外的故事,看看旦增醫生說話時滿眼放光的樣子,我為(wei) 自己的狹隘感到無比羞愧。這些藥方,是他們(men) 家九代從(cong) 醫累積的財富,也是他自己摸索40多年的實踐經驗,隨便一個(ge) 藥方申請專(zhuan) 利賣給藥廠,他都能獲利不菲,更別說這裏有幾十個(ge) !但是,旦增醫生選擇了將它們(men) 無償(chang) 地公諸於(yu) 眾(zhong) 。
我心裏受到了莫大地震動,在這個(ge) 世界上,個(ge) 體(ti) 的人很渺小,但是人性放射出來的光輝,有時候卻有著無窮的力量。(新利平台 文/圖 陳丹)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