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舫:春秋才是中國曆史的大時代
手握一捆又一捆細細瘦瘦的簡牘,揚雄焦灼地走在長長的甬道上;在竹林間狂舞長嘯,在雷電中昂首穿梭,嵇康想象自己是一隻孑然獨立的飛鳥;殘陽如血,寒風凜冽,陳子昂憂思刻骨,登上了幽州台;30次委任,17次失寵與(yu) 流放,蘇軾一蓑煙雨,千裏行舟;囚窗裏,花白的頭發披散著,書(shu) 稿終於(yu) 完成,李贄了無遺憾,自刎,遂絕……
這些中國世子的剪影,在曆史的星空中,耀眼閃爍,落在著名作家、學者李舫的筆下,匯集成一部《大春秋》。她說,在這本用曆史來串聯的書(shu) 中,她很想提示讀者的是——忘卻曆史的悲劇和重複悲劇的教訓。
中青報·中青網:之前你也出過不少文化散文作品,如《能不憶江南》《大道兮低回》《紙上乾坤》《苟利國家生死以》等。創作《大春秋》這部曆史文化散文集,有什麽(me) 契機或者初衷?
李舫:這些年我的閱讀興(xing) 趣發生了一些變化,從(cong) 西方現代性、現代派藝術轉向中國傳(chuan) 統文化和曆史哲學,這可能就是契機。
2016年年初,我在某中央機關(guan) 掛職。工作間隙裏的閱讀、時間碎片裏的思考,成為(wei) 我一天生活中最難得的放鬆。用這些碎片一樣的時間,我讀完了“點校本二十四史”中的大半,《史記》《漢書(shu) 》《後漢書(shu) 》《三國誌》《舊唐書(shu) 》《新唐書(shu) 》《宋史》……當然,沒有目的的閱讀,有時候是囫圇吞棗。某一天,囫圇吞棗之後,我突然萌生一個(ge) 想法,寫(xie) 一本關(guan) 於(yu) 中國的“大書(shu) ”。
我開始思考很多未曾深入思考過的大問題,比如理想與(yu) 信念、人類與(yu) 世界、文明與(yu) 傳(chuan) 承、時間和空間……書(shu) 的內(nei) 容還沒有眉目,書(shu) 的名字卻固執地橫亙(gen) 在我的眼前——大春秋,像一座巍峨的山峰,吸引著我去攀登。
今天想來,這些思考是多麽(me) 膚淺,而我的雄心壯誌又是多麽(me) 幼稚。可是,那時候,我沉浸在春秋戰國的曆史鉤沉中不能自拔,特別是老子和孔子的風雲(yun) 際會(hui) ,讓我對那個(ge) 遙遠的年代充滿了激情。
老子和孔子,兩(liang) 個(ge) 曆史深處的思想巨人,他們(men) 究竟以怎樣的心情、怎樣的姿態克服重重困難,終於(yu) 得以相見?如此迥然相異的兩(liang) 個(ge) 人——一個(ge) 溫良敦厚,其文光明朗照,和煦如春;一個(ge) 智慧狡黠,其文瀟灑峻峭,秋般飄逸——他們(men) 走到一起,完成了中國思想史上的一次偉(wei) 大碰撞。
春秋,這才是中國曆史的大時代。
中青報·中青網:所以,書(shu) 名“大春秋”有什麽(me) 特別的寓意嗎?
李舫:春秋,有很多種內(nei) 涵,我們(men) 常說:春秋筆法、春秋積序、春秋鼎盛、春秋責備賢者……春秋,指的是時間,更是一種人生的態度,是人生觀、世界觀、宇宙觀,更是方法論。
春秋者,時也,史也。古代先人春、秋兩(liang) 季的祭祀,讓這個(ge) 詞具有了農(nong) 耕文明的鮮明氣質。春種秋收、春華秋實、春韭秋菘、春露秋霜、春花秋月……典籍裏的美好詞語,負載著先人的美好期待,也收獲著先人的美好祈福。春去秋來,四季輪回,成就了中華五千年的浩浩湯湯。
春秋之時,人道亦是天道。正是在這個(ge) 時代,古代中國與(yu) 古代希臘、古代印度、古代以色列一道,開始了“終極關(guan) 懷的覺醒”。還處於(yu) 童年時期的人類文明,已經完成了思想的第一次重大突破。
在4個(ge) 文明的起源地,人們(men) 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用理智和道德的方式來麵對世界,從(cong) 而成就了世界文明的“軸心時代”。與(yu) 此同時,那些沒有實現突破的古代文明,如巴比倫(lun) 文化、埃及文化,雖然規模宏大,最終難以擺脫滅絕的命運,成為(wei) 文化的化石。
在我看來,春秋,是一種記憶,也是一種覺醒。大春秋,這三個(ge) 字裏包含太多太多,我希望用這3個(ge) 字來致敬偉(wei) 大的時間。
中青報·中青網:書(shu) 中有部分是你新寫(xie) 的散文,與(yu) 以往作品相比有什麽(me) 特別之處?
李舫:這本書(shu) 是我大約六七年時間裏的曆史散文,也是我的曆史筆記。我很想說說我寫(xie) 的那篇關(guan) 於(yu) 李贄的文章《山山記水程》。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的《藏書(shu) 》《續藏書(shu) 》《焚書(shu) 》《續焚書(shu) 》,它們(men) 是我父親(qin) 的案頭書(shu) 。我曾經很認真地翻過這些書(shu) ,可是真的讀不太懂。李贄反對空談理學,主張革故鼎新,痛恨滿口仁義(yi) 的衛道士、偽(wei) 君子。這些都深得我心,可還是覺得跟他隔著很遙遠的時空。
然而,2014年,我來到泉州,在李贄簡陋的故居,我突然就懂得了他,懂得了他的知其不可為(wei) 而為(wei) 之的勇氣。在北京通州的監獄裏,76歲的李贄寧死不屈,不為(wei) 自己的所做所思懺悔,最後用剃刀割斷自己的喉嚨,血流兩(liang) 天乃亡。
每想到這個(ge) 場景,我就肝腸寸斷。這是一個(ge) 怎樣的人?他生活在怎樣的時代?他在做什麽(me) 、想什麽(me) ,又試圖將怎樣的自己留給後世?李贄是一本大書(shu) ,也是一個(ge) 沉重的謎題。寫(xie) 作李贄是個(ge) 痛苦的過程,不說他卷秩浩蕩的作品、特立獨行的思想、運乖時蹇的一生,他的死就令人心疼,更讓人震撼。
我也想說說李贄的泉州。今天的中國,北京和上海是世界聞名的國際化大都市,但是在1000多年前的宋元時期,泉州已經是中國乃至世界名列前茅的商貿中心了。
在馬可波羅的記述下,泉州有來自當時大食、三佛齊、真臘、占城等很多國家的商賈往來。他們(men) 攜帶著世界上最先進的科技、最時尚的藝術、最美味的食物、最多元的文化、最包容的信仰,在此匯聚。
大儒朱熹曾對泉州有過這樣的評價(jia) :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聖人。弘一法師自感將不久於(yu) 人世,選擇泉州托付餘(yu) 生。正是在這裏,他提前將自己的死期寫(xie) 信告知幾位如夏丏尊一樣的知交,然後寫(xie) 下絕筆——“悲欣交集”。
李贄,就生活在這裏。
中青報·中青網:你在《歲月留白處》一文中寫(xie) 道,“文學家如司馬遷,其筆下的曆史是獨特的,文學的書(shu) 寫(xie) 在曆史的深處,更在歲月的留白處”。你如何看待文學與(yu) 曆史的關(guan) 係?
李舫:文學是曆史的智者,曆史是文學的富礦。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史,記事者也;從(cong) 又持中,中正也。”曆史的本意其實是記事者,也就是記錄曆史的史官。在西方,多種語言的曆史概念源自希臘語historia,亦即調查、探究,出自古希臘曆史學家希羅多德的《曆史》(Historia)一書(shu) 。曆史包括一切過往,以及關(guan) 於(yu) 過往的記錄和思考、研究和詮釋。
這樣說來,曆史具有3個(ge) 特性:一是時間的意識性,二是思想的在場性,三是向未來的開放性。時間是流動的,今天的明天是明天的昨天,未來的曆史又是過去的未來,曆史的意義(yi) 在於(yu) 不斷發現真實的過去,不斷用新的發現修正以往的謬見與(yu) 誤讀,這恰是曆史研究的價(jia) 值。
而在曆史學家不能及、無所及之處,讓曆史的細節變得更加豐(feng) 盈、豐(feng) 富、豐(feng) 美,恰是文學家存在的意義(yi) 。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蔣肖斌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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