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利平台 > 即時新聞 > 文化

《論語》中的以“文”化人

發布時間:2022-03-07 15:16:00來源: 光明日報

  《論語》中的以“文”化人

  《論語》通篇看起來都在講修齊治平的義(yi) 理,但並不會(hui) 讓人覺得艱深晦澀。相反,它能讓人常讀常新,隨時翻開的時候也總會(hui) 發現一些細節的微妙之處,究其原因,在於(yu) 其文本的一種文學性特質。文學性與(yu) 情緒情感、表達手法、場景氛圍、氣韻節奏緊密相關(guan) ,因為(wei) 這種文學性,楊絳先生曾經在《我是怎樣讀〈論語〉的?》一文中說——“四書(shu) ”中我最喜歡《論語》,因為(wei) 最有趣。讀《論語》,讀的是一句一句話,看見的卻是一個(ge) 一個(ge) 人。

  孔門四科著眼於(yu) “德行、言語、政事、文學”,雖文學方麵見長的是子遊和子夏,但編輯《論語》的孔門弟子及後人們(men) ,仍是體(ti) 現了極高的文學修養(yang) 和品位。

  總體(ti) 而言,儒家以人倫(lun) 教化為(wei) 己任,聖賢是全民之師,絕不把自己與(yu) 眾(zhong) 生隔絕。但從(cong) 文辭的表達特征來講,同為(wei) 儒家經典,《論語》與(yu) 《中庸》和《大學》相比,傳(chuan) 遞出的是更加平實溫暖的生活氣息。如開篇《學而》中,“學而時習(xi) 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le) 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習(xi) 、交友、日常交往,講的都是來自百姓日用的生活場景和生活體(ti) 驗,是起居行事、待人接物,同時又是安身立命、政通人和,讀來親(qin) 和愜意,循循善誘,明白通暢,從(cong) 容不迫,令人頓生如沐春風之感。正所謂“聖人語人不語神,語常不語怪。”

  雖說如此,《論語》在遣詞用句上卻從(cong) 不粗陋,通篇可見精巧的句子結構,精辟而富有哲理的對句、排句。如《雍也》篇中的“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述而》篇的“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泰伯》篇的“興(xing) 於(yu) 詩,立於(yu) 禮,成於(yu) 樂(le) ”。這也與(yu) 孔子“不學詩,無以言”的詩教觀高度統一,極具韻律和美感。

  文學的核心是人。作為(wei) 言行錄,《論語》中對於(yu) 孔子在不同情境中的神態和表情的描寫(xie) 雖然簡約,卻十分生動可感。

  《陽貨》篇中記錄了孔子與(yu) 弟子子遊的一段對話——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遊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孔門弟子子遊做了武城的邑宰,實施庠序教化,學習(xi) 禮樂(le) 的人很多,小城中弦歌不輟。孔子到了武城,聽到彈琴和歌唱的聲音,有感於(yu) 當時禮崩樂(le) 壞的時代背景,聯想到許多大國的民眾(zhong) 都沒有這般對禮樂(le) 的喜好,而在武城這個(ge) 小地方卻有如此成功的化民成俗,其實是有些喜出望外的,因此“莞爾一笑”,用了一種玩笑的口吻,說“割雞焉用牛刀”。這表現了夫子少見的詼諧輕鬆、和藹有趣的一麵。子遊回答:“以前我聽老師說過,‘君子學習(xi) 了道,知了禮樂(le) 就會(hui) 愛人;老百姓學習(xi) 了道,知了禮樂(le) 就容易引導和管理。’”聽到這段話,孔子馬上正色道:“學生們(men) ,言偃(子遊)的話是對的。我剛才說的話不過是同他開玩笑罷了。”這一段文字很有戲劇性,孔子從(cong) 輕鬆詼諧到深沉肅穆,前後的轉變,氛圍感很強,反映出孔子的真實親(qin) 切,也體(ti) 現了他對於(yu) “治國安邦”之事的在意和敬畏。

  另外,《憲問》篇中對於(yu) 孔子和老相識原壤的相見場景的描寫(xie) 也十分生動有趣,從(cong) 夫子對原壤的高度概括及一個(ge) 微小動作體(ti) 現了孔子的率真之氣。原文為(wei)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wei) 賊,以杖叩其脛。”孔子的老相識原壤為(wei) 人放浪形骸,不守禮法,孔子去拜訪他,原本他應該出門迎接,他卻坐在那裏,伸長了腿等著孔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因為(wei) 是老熟人,孔子就直言批評了他,說他小時候不尊敬兄長,長大了也沒什麽(me) 值得稱道的,老了又不死成為(wei) 禍害。正所謂“(君子)聽其言也厲”,孔子的嫌棄之情可以說溢於(yu) 言表了。而且,除了這種言辭上的硬剛,孔子還用手杖輕敲了原壤的小腿。這個(ge) 動作反映出他對於(yu) 老熟人的“恨鐵不成鋼”,更傳(chuan) 遞出對於(yu) “禮”的堅定維護。兩(liang) 個(ge) 人的形象同時躍然紙上了。

  以上兩(liang) 章內(nei) 容,都不是圍繞“義(yi) 理”而展開的,而是在具體(ti) 的事件中呈現孔子的價(jia) 值判斷和情感傾(qing) 向,因此會(hui) 給讀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事實上,後世對孔子的性格特點和精神境界的認知,也正是來源於(yu) 《論語》中許多段落呈現出的“氛圍感”和戲劇感。

  孔子廣收弟子,周遊列國,希望在整個(ge) 社會(hui) 道德危機、生靈塗炭之時,重新倡導和建立社會(hui) 秩序,回到“內(nei) 聖外王”“鬱鬱乎文哉”的德治禮治時代,以王道代替霸道,締造禮義(yi) 之邦。他這種充滿理想主義(yi) 色彩的人生選擇,在很多人眼中是不合時宜而且是愚蠢至極的。

  《微子》篇中,孔子師徒與(yu) 隱士長沮、桀溺的相遇,從(cong) 文學表達的層麵而言,情節曲折,情感流露自然真切,讓人讀來似微型小說一般: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yu) 其從(cong) 辟人之士也,豈若從(cong) 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shou) 不可與(yu) 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yu) 而誰與(yu) ?天下有道,丘不與(yu) 易也。”

  這段的內(nei) 容描述孔子師徒在周遊列國的途中,偶遇隱者長沮、桀溺在耕田,孔子讓子路去詢問渡口在哪裏。長沮問子路“駕車的那個(ge) 人是誰?”子路說是孔丘。長沮又問是不是“魯國的孔丘”,子路說是。長沮說:“他早該知道渡口在哪兒(er) 了。”子路又問桀溺。桀溺說:“你是誰?”子路說是仲由。桀溺再次確認了子路是孔子的學生,而後說:“社會(hui) 紛亂(luan) ,像洪水一樣壞人壞事到處彌漫,全天下都是這樣,誰能改變得了呢?你與(yu) 其跟著孔丘那種逃避壞人的人,還不如跟著我們(men) 這些避世隱居的人呢。”說完,就繼續翻土勞作。子路回來把這些告訴了孔子。孔子失望地歎息說:“我們(men) 既然無法跟鳥獸(shou) 待在一起,若不跟天下人待在一起又跟誰在一起呢?天下如果太平,我就不會(hui) 和你們(men) 一起來費力改變現實了。”

  這段對話的核心是“問路”,子路問的是渡口怎麽(me) 走,隱者跟他講的是人生之路如何選擇的問題。麵對隱者長沮和桀溺鄙夷不屑的嘲諷言辭,孔子的落寞和難過溢於(yu) 言表,此處“憮然”一詞非常之準確傳(chuan) 神,然而孔子對於(yu) 自己的選擇非常明確和堅定,因此說“鳥獸(shou) 不可與(yu) 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yu) 而誰與(yu) ”。他提醒子路,既然生之為(wei) 人,便要有理性和責任,不能如鳥獸(shou) 一般進入純自然的環境,就要麵對真實的社會(hui) 生活。末句“丘不與(yu) 易也”,指天下若有道,人間和諧美好,自己就不會(hui) 和弟子們(men) 一起去改變社會(hui) 了。這一段的描寫(xie) ,充分體(ti) 現了孔子“仁以為(wei) 己任”的價(jia) 值追求和不問結果、為(wei) 天下蒼生奔走的勇氣擔當,但並非直接對孔子歌功頌德,而是通過幾個(ge) 人物的言語、舉(ju) 止、神情,生動展示了他們(men) “出世”和“入世”的迥異人生追求,也讓讀者體(ti) 會(hui) 到夫子選擇的這條路其實比做隱士要艱難得多,烘托出了他“知其不可而為(wei) 之”的偉(wei) 大使命感。

  《論語》的文學性,還體(ti) 現在大量比喻手法的運用,其中有明喻、暗喻、借喻、反喻、引喻、對喻等。這些修辭的運用,對於(yu) 論理和記敘為(wei) 主的《論語》文本增色不少,大大提高了表達的形象性、趣味性,也引發了讀者的想象空間。

  如《子罕》篇中出現了兩(liang) 句以自然景物作比的句子,一句為(wei)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另一句為(wei) “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這兩(liang) 句都稱得上是千古名句,所蘊涵的精神內(nei) 涵都十分豐(feng) 富深刻,前者是對於(yu) 時間和生命流逝的哲思詠歎,後者則是對於(yu) 外境磨礪下的人的風骨彰顯和對生命韌性、君子人格的歌頌。正如鍾嶸所說,“因物喻誌,比也”。儒家的修身目標和原則,本質上緊緊關(guan) 聯如何在生命裏創造一種永恒的意義(yi) 和價(jia) 值,超越作為(wei) 人的一種有限性,達成一種卓然和不朽。不管是對於(yu) 時間流逝的緊迫感,還是對於(yu) 亂(luan) 世危局的摧折和考驗,孔子的感慨和譬喻都具有極深的意味。

  《論語》中另一個(ge) 廣為(wei) 人知的有趣比喻,是《述而》中的“浮雲(yun) ”意象。“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le) 在其中矣。不義(yi) 而富且貴者,於(yu) 我如浮雲(yun) 。”君子務本,喻於(yu) 義(yi) 而非喻於(yu) 利,夫子的根本追求在於(yu) “道”,因此孔顏之樂(le) 完全是精神世界的坦蕩和快慰,對於(yu) 物質的需要極其簡單。相比之下,那些借由不義(yi) 手段所獲的財富地位,對夫子來說就像是浮雲(yun) 一樣。之所以用“浮雲(yun) ”作比,是因為(wei) 浮雲(yun) 虛無飄緲的特性,它看起來很美很高,但卻聚散不定,是靠不住的東(dong) 西。富與(yu) 貴對世人充滿了吸引力,是因為(wei) 世人大都目光短淺,被欲望羈絆而不得自主。而以孔子的大智慧,自然心明眼亮,不受虛榮的惑亂(luan) ,能夠超然物外。

  此外,《為(wei) 政》篇中關(guan) 於(yu) 誠信也有精彩的比喻。“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此章把“信”喻為(wei) 大車(牛車)和小車(馬車)連接橫木的輗和軏,別有深意,一方麵強調這種連接工具的重要價(jia) 值,沒有它們(men) ,人就沒有辦法利用牛馬的力量拉動車子前行,表現了人沒有誠信就無法得到他人的信任和相助,寸步難行。另一方麵,輗和軏在車子的部件中都屬於(yu) 非常容易磨損的部分,而一個(ge) 人誠信的口碑亦是日積月累方能建立起來,但是一朝不慎便會(hui) 毀於(yu) 一旦,重新建立難於(yu) 上青天。

  總體(ti) 而言,《論語》的文學性特征,是儒家文化心理結構的外化,對兩(liang) 千年來中國人的國民性格具有塑造之功,也對後世文人墨客的散文寫(xie) 作產(chan) 生了深刻影響。每一位認真閱讀《論語》的讀者,在掩卷之時,腦海中總會(hui) 呈現出一個(ge) 個(ge) 具體(ti) 的人物形象,也常能體(ti) 會(hui) 到一種難以言傳(chuan) 的氛圍感。這些情形,恰恰是因為(wei) 《論語》真正體(ti) 現了以“文”化人的力量。

  (作者:車鳳,係北京師範大學文化創新與(yu) 傳(chuan) 播研究院智庫成員)

(責編: 常邦麗)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