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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詞之用,關乎人類的邏輯和理性

發布時間:2022-03-09 15:12: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張留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邏輯詞匯的曆史演進與(yu) 哲學問題研究”首席專(zhuan) 家、華東(dong) 師範大學哲學係教授)

  在我們(men) 的自然語言中,存在諸如“並且”“或者”“並非”“如果”“所有”之類的“小詞”(particles)。之所以稱之為(wei) “小詞”,至少可以從(cong) 兩(liang) 個(ge) 方麵來看。一是很少有人關(guan) 注它們(men) ,而且因為(wei) 被認為(wei) 不指稱什麽(me) 東(dong) 西,它們(men) 常常連“名”也算不上:既不屬於(yu) “太陽”等所謂的“專(zhuan) 名”,也不屬於(yu) “紅色”等所謂的“通名”。語法學家常常將它們(men) 與(yu) 介詞、助詞、歎詞等一道歸為(wei) “虛詞”。二是他們(men) 在語言學習(xi) 中無足輕重。然而,稍加深入思考,我們(men) 又不難發現這些“小詞”似乎有“大”用。所謂的“虛詞”在語法學上又叫作“功能詞”,它們(men) 能使我們(men) 的語言表達豐(feng) 富多變,在使用頻率上遠大於(yu) 那些實詞。在日常表達或論文寫(xie) 作中,倘若未能正確區分“如果”“隻有”“但是”“況且”等詞,往往會(hui) 給人留下“思路不清”“邏輯混亂(luan) ”的印象。這似乎已經觸及了“小詞”的秘密,但從(cong) 哲學上看,“小詞”的理論重要性遠不止於(yu) 此。在當代分析哲學中,這些小詞被稱作“邏輯詞”,有關(guan) 它們(men) 的理論建構和學術爭(zheng) 論關(guan) 乎我們(men) 對於(yu) 人類邏輯和理性的省察和探索。

  邏輯學問多藏於(yu) 小詞之中

  邏輯學習(xi) 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學會(hui) 掌握這些小詞。人們(men) 習(xi) 慣於(yu) 說“語言是邏輯的載體(ti) ”,但這過於(yu) 籠統,一種更能切中肯綮的說法或許是:邏輯的奧秘主要是在那些小詞之用法上。一個(ge) 人不知道“比特”何意或者菽麥不分時,盡管這是一種認知缺陷,但並不會(hui) 歸為(wei) 邏輯謬誤。相比之下,一個(ge) 人援引某一官方規則“隻有通過考試者才能入圍”,抗議說:“我已經通過考試結果卻沒能入圍,這是不公平的。”其中所暴露的對“隻有……才”的誤解,就屬於(yu) 邏輯問題了。類似這樣的小詞之用或許屬於(yu) “語法”範圍的工作,但它們(men) 並非普通語言學教程中的“語法知識”,而是哲學意義(yi) 上的語法。當邏輯學家奎因說“邏輯學沿著語法之樹追求真理”時,正是在此意義(yi) 上使用“語法”一詞的。

  跟奎因的說法相一致,當代邏輯學作為(wei) 一套專(zhuan) 門學問,基本上也體(ti) 現了對於(yu) “小詞”的分門別類研究:經典一階邏輯中的命題演算專(zhuan) 注於(yu) “如果”“並非”“並且”“或者”等句子聯結詞的邏輯行為(wei) 研究,因此也稱作“聯結詞的邏輯”;在此基礎上,謂詞演算同時關(guan) 注“所有”“有的”等量詞的邏輯行為(wei) ,因此也被稱為(wei) “量詞的邏輯”;至於(yu) 模態邏輯、時態邏輯、道義(yi) 邏輯、認知邏輯等所謂“非經典邏輯”,如其名稱所標明,它們(men) 所重點研究的則是另外一些小詞,如模態詞(“必然”“可能”等)、時態詞(“過去”“現在”“將來”等)、道義(yi) 詞(“應該”“允許”“禁止”等)、認知詞(“知道”“相信”等)。學習(xi) 邏輯課程,在一種非常重要卻常被忽視的意義(yi) 上,其宗旨正是要以係統的方式教會(hui) 我們(men) 掌握這些小詞的用法,進而學會(hui) 如何正確且一貫地開展由小詞用法所主導的諸種邏輯推理。這當然不是說我們(men) 在進入邏輯課堂之前,就完全不懂得邏輯思維,因為(wei) 畢竟在母語習(xi) 得中我們(men) 已經無意識地學過這些小詞。但差別還是存在的:正如很多經驗和常識不夠係統一樣,伴隨母語自然獲得的那些小詞用法頂多構成了一種“邏輯本能”,無法稱得上“邏輯學問”。一個(ge) 人本能地“會(hui) 用”這些小詞,僅(jin) 意味著他能在自己熟悉的場景下或正常的語式句型中正確運用,但往往難以應對那些複雜和陌生語境。現代科學意義(yi) 上的邏輯學,讓學習(xi) 者對於(yu) 小詞之用多了一份“語義(yi) 自覺和自控”:位於(yu) “如果”“並非”“或者”等小詞用法背後的正是我們(men) 普遍遵循的“肯定前件式”和“否定肯定式”等邏輯推理規則,而且這些小詞之間有著緊密的內(nei) 在聯係,譬如,當我們(men) 承認“A且非B”後就無法進而斷言“如果A那麽(me) B”或“隻有B才A”。

  借助小詞把握思維形式乃至世界結構

  當從(cong) 現代形式係統的角度來研究這些小詞時,借用數學上的變量常量之分,邏輯學家把它們(men) 稱作“邏輯常項”,以區別於(yu) 那些被認為(wei) 變化之後不會(hui) 影響我們(men) 思維“邏輯性”因而常被處理為(wei) “變項”的詞語。對於(yu) 變項,通常采用普通的字母ABC等表示;而對於(yu) 常項,則專(zhuan) 門設計了一套人工符號,譬如:用→表示“如果”,用∨表示“或者”,用[~符號~]表示“並非”。如此符號化“小詞”,並不隻是抽象或記法縮略的需要,它代表著我們(men) 對於(yu) 人類思維形式的把握和凸顯。如果說邏輯學之所以又稱作“形式邏輯”是因為(wei) 其研究對象乃思維的形式結構(而非內(nei) 容)的話,那麽(me) 形式性之所以能反映思維的邏輯性則主要是因為(wei) 其中作為(wei) 常項的那些小詞。也正是在這種意義(yi) 上,塔斯基、奎因、布蘭(lan) 頓等哲學家直接把這些小詞稱作“邏輯詞”,以凸顯其在人類語言和思維係統中的獨特地位。

  站在語言進化的角度,可以設想,這些邏輯詞之所以能彰顯思維形式,可能是人類長期社會(hui) 實踐中所積累(或“自然選擇”)的某種思想和行為(wei) 方式在人類語言中的凝聚和固化。而從(cong) 形而上學的視角看,這些小詞之所以能成功刻畫思維結構,並幫助我們(men) 應對日常及科學研究中的各種推理難題,羅素等哲學家試圖論證,是因為(wei) 它們(men) 反映著我們(men) 作為(wei) 認識者與(yu) 外部世界在結構上的暗合。換言之,這些小詞的意義(yi) 或許是源自對於(yu) 這個(ge) 世界之自然結構(或曰秩序)的指稱,正如“太陽”一詞的意義(yi) 源於(yu) 宇宙中所存在的一顆恒星。

  文化差異或源於(yu) 對小詞的釋義(yi)

  邏輯相通,是不同民族之間語言翻譯、文化理解得以可能的基本條件。按照奎因的說法,“我們(men) 把邏輯植入了翻譯手冊(ce) ”。根據所謂的“徹底翻譯”原則,一位人類學家把某初民部落語(或任何其他可以設想的陌生語言)中明顯接受為(wei) 真的一句形如“A ka bu A”的話翻譯為(wei) “A並且非A”時,這與(yu) 其說是表明了該部落文化(因為(wei) 公開承認矛盾而)不具有邏輯思維能力,毋寧說倒可以直接證明:該人類學家把小詞“ka”“bu”分別翻譯為(wei) “並且”“非”,是一種糟糕的翻譯。類似地,當一群小孩子在做某種“暗語”遊戲時,完全可以把“並且”說成“或者”,把“或者”說成“並且”,但這並不意味著這群孩子的“邏輯”與(yu) 我們(men) 成人的“邏輯”不相通,更多隻是表明他們(men) 的“邏輯記法”不同,此即通常所謂“純語詞之爭(zheng) ”。當然,不同文化或亞(ya) 文化群體(ti) 之間可以進行語言翻譯,並不意味著翻譯總是具有確定性。文化基因上的差異,不僅(jin) 會(hui) 使得某一語言中的“實詞”在另一語言中找不到恰當的對應詞,而且在最微妙也最根本之處,還可能會(hui) 以某種方式影響不同語言中(甚至是同一語言中)不同群體(ti) 對於(yu) 邏輯詞(“小詞”)的用法釋義(yi) 或對其意義(yi) 完整性的追求。

  譬如,同是在英語世界,達米特等直覺主義(yi) 邏輯學家在界定否定詞“並非”時,並不完全認同經典邏輯理論中的雙重否定律。他們(men) 承認由“A”可以推出“並非非A”,卻不接受反方向由“並非非A”到“A”的推理,因為(wei) ,在他們(men) 看來,後者在某些情況下並不成立,譬如,當把“證實”僅(jin) 限於(yu) “直接證明”(而排除“間接證明”)時,“上帝不存在”被證偽(wei) 並不意味著“上帝存在”已被證實。還有,普裏斯特等弗協調邏輯學家接受雙重否定律,卻不認同經典邏輯學家所信奉的“爆炸原理”(即,由假命題作為(wei) 前提可以推出任意命題),由此使得他們(men) 可以承認特定情況下的所謂“真矛盾”,如,說謊者語句“這句話不是真的”既真又假。類似地,漢語中對於(yu) 析取詞“或”的解讀,在有些場景下,可能會(hui) 與(yu) 英語中的標準解釋存在差異。譬如,從(cong) 詞源上看,漢語“或”字常帶有“懷疑”之意,如孔子曰“或之者,疑之者”。因此當我們(men) 說“或A或B”時,可能並未意指A和B已經窮盡了所有選項,也就不能由“或A或B”和“非A”作為(wei) 前提,直接推出“B”。這些在邏輯詞釋義(yi) 上的細微差別,不必有損於(yu) 人類邏輯的統一性,因為(wei) 隻要我們(men) 不把現存任何一種經典或非經典的邏輯理論理解為(wei) 有關(guan) 邏輯詞的“終極學說”,它們(men) 頂多隻是反映出人們(men) 在追求完整把握邏輯詞意義(yi) 過程當中的內(nei) 部競爭(zheng) ,屬於(yu) 語義(yi) 反思層麵的“二階論爭(zheng) ”。

  現代科技的迅猛發展,特別是人工智能的出現,使得“認識自己”這一古老的哲學之問生發新的維度和意蘊,其中就包括對人類語言和思維的全方位反思。邏輯及理性作為(wei) 當代人最基本的“規範”關(guan) 懷,一直位於(yu) 這場反思的根基處。然而,邏輯和理性的奧義(yi) 不能在柏拉圖的天國尋找,我們(men) 應返回人類的言語實踐,尤其是圍繞小詞養(yang) 成的言語行為(wei) 方式以及對小詞之用的探索與(yu) 評價(jia) 。當代形式邏輯和邏輯哲學在這場“認識自己”的新征程中的重要貢獻之一就在於(yu) :與(yu) 認知語言學、認知心理學、語義(yi) 學、計算機科學等一道,經由小詞之門徑,向人類理性規範的縱深挺進。

  《光明日報》( 2022年03月09日 15版)

(責編: 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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