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6月7日電 張偉(wei) 麗(li) ：困局內(nei) 外

　　新華社記者

　　就在這個(ge) 周日，一場被期待了兩(liang) 年的搏擊賽將在新加坡上演——張偉(wei) 麗(li) 對陣喬(qiao) 安娜·耶德爾澤西克。兩(liang) 人上一次對決(jue) ，被稱為(wei) 綜合格鬥曆史上最偉(wei) 大的比賽之一。那場勝利的分量和聲量，超越了張偉(wei) 麗(li) 首奪金腰帶的曆史性一刻，讓她聲名大噪。

　　然而此後，接連兩(liang) 場失利又把她送進了輿論漩渦。

　　在外界定義(yi) 的巔峰和穀底之間，她如何擺平內(nei) 心的巨浪，她將以怎樣的姿態重新走進八角籠？

　　重創與(yu) 治愈

　　有段時間，張偉(wei) 麗(li) 的腦海會(hui) 反複回放一些畫麵：聚光燈下，八角籠裏，她進行了幾次橫掃試探之後，突然被一記高掃擊中頭部，緊接著是無法控製地倒地，裁判叫停比賽，全場轟然。

　　那是張偉(wei) 麗(li) 的第二場衛冕戰，對手是羅斯·娜瑪尤納斯。比賽隻持續了78秒。

　　這樣猝不及防的失敗，張偉(wei) 麗(li) 一時難以接受，數次試圖與(yu) 裁判辯駁。羅斯則成為(wei) 終極格鬥冠軍(jun) 賽（UFC）女子草量級首位重奪金腰帶的選手。在佛羅裏達主場轟鳴般的歡呼聲中，羅斯哭笑著重複一句話，“我是最強的，我是最強的”——正是比賽開始前，她的教練反複告訴她的那句話。喧囂之外，張偉(wei) 麗(li) 的臉上隻有錯愕與(yu) 懊惱。在此之前，她在綜合格鬥生涯裏以一條幾無曲折的上行線建立起“我是最強的”信念，根本不需要別人來反複灌輸和強化。

　　這一刻，這個(ge) 事實動搖了。

　　這是張偉(wei) 麗(li) 和教練蔡學軍(jun) 第一次共同經曆這樣的失敗。“我從(cong) 來沒有見過她這個(ge) 樣子。”蔡學軍(jun) 說，“（比賽結束）20多個(ge) 小時我們(men) 都沒有睡，根本睡不著，她不知道是怎麽(me) 回事。”

　　隨後幾天，在與(yu) 國內(nei) 記者的連線采訪中，張偉(wei) 麗(li) 仍然情緒激動，她談到了更多自己沒有預料到而應對失措的細節。她一氣之下剪掉長發，電推子推出來的寸頭每一根頭發都支楞著。

　　“感覺心裏憋著一口氣，你知道嗎？就是想要上去捶她，那種就想贏回來（的感覺）。”

　　作為(wei) 旁觀者，蔡學軍(jun) 比張偉(wei) 麗(li) 更早回歸平靜和理性。他知道那種每天夾著肩膀、迫切想要“複仇”的緊張感隻會(hui) 拖累二番戰。他告訴張偉(wei) 麗(li) ，等回看比賽沒有一點怨恨時，再重新開始。

　　他也在複盤師徒二人走過的路和自己的決(jue) 策。“偉(wei) 麗(li) 她成長得特別快，她2013年開始正式練MMA（綜合格鬥），到2019年就拿到冠軍(jun) 了，她在UFC其實就打了4場比賽，所以我感覺她是在補課。她應該走更長的路，她應該學習(xi) 更多，她應該去適應那種大的舞台，適應心態。”

　　“其實我們(men) 也有失誤。”他說，整個(ge) 團隊的注意力完全在技術戰術上，而忽略了很多場外因素——長途勞頓、無處訓練、倉(cang) 促上陣、“魔鬼”客場……“如果現在問我，（和羅斯的）第一場比賽我們(men) 要不要接？我肯定不會(hui) 接。”

　　綜合格鬥職業(ye) 賽，呈現在聚光燈下的是兩(liang) 個(ge) 人的近身搏鬥，但決(jue) 定勝利天平的遠不止那幾個(ge) 回合的技術、身體(ti) 和意誌。每一場較量，都是一次關(guan) 於(yu) 天時、地利、人和的漫長的經營。在職業(ye) 體(ti) 育並不發達的中國，這是一個(ge) 需要逐漸去入門的“套路”。

　　而張偉(wei) 麗(li) 要做的首先是清空所有的胡思亂(luan) 想，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當下的自己身上。她試著去冥想、打坐，似有好轉，但真正“治愈”她的，是與(yu) 羅斯的第二次戰鬥。

　　時隔半年，在紐約，她與(yu) 羅斯再次對陣，衛冕者與(yu) 挑戰者交換了身份。兩(liang) 人打滿五回合，張偉(wei) 麗(li) 惜敗。這次，當裁判舉(ju) 起羅斯的手臂，張偉(wei) 麗(li) 微笑著祝賀對手。

　　她感到肩膀終於(yu) 放下來了。“第二次比賽完以後慢慢地好一點了，感覺能更專(zhuan) 注了，能跑步的時候就去享受跑步，訓練的時候，能安下心來訓練。”

　　從(cong) 二番戰失利到現在，200多天過去了。她的頭發也長長了，“現在又想紮起來了”。

　　“這對我來說其實是一個(ge) 起點，重新讓自己翻過一個(ge) 障礙的起點。”她這麽(me) 期待著。

　　盛名與(yu) 惡評

　　2020年3月8日，一場遠在美國拉斯維加斯的比賽讓中國人沸騰了。張偉(wei) 麗(li) 這個(ge) 恰好暗合了“她力量”的名字在這個(ge) 女性的節日傳(chuan) 遍全網。

　　那是張偉(wei) 麗(li) 的首場衛冕戰，對手是波蘭(lan) 人喬(qiao) 安娜。比賽打滿了五回合25分鍾。結束時，張偉(wei) 麗(li) 眼角血流不止，喬(qiao) 安娜額頭已經腫脹變形。

　　直到裁判舉(ju) 起張偉(wei) 麗(li) 的手，她才敢確信自己做到了。“非常不容易，經過了好幾個(ge) 國家才來到這裏。”她幾近哽咽地握著話筒說。

　　在那個(ge) 抗擊新冠疫情的艱難時期，張偉(wei) 麗(li) 在世界的擂台上既展示了“中國力量”，又展示了不卑不亢的“中國態度”，無論哪一點都正是當時大眾(zhong) 所迫切需要的。

　　鋪天蓋地的讚美從(cong) 四麵八方湧來。

　　出身煤礦工人家庭，退役散打運動員，當過幼兒(er) 園老師、保安的“北漂”生涯……這些伴隨張偉(wei) 麗(li) 的“人生標簽”，也成為(wei) 一位草根女性頑強生長終成大器的有力佐證。在可以預見的熱捧下，張偉(wei) 麗(li) 被“封神”了。

　　回國後她發現，出去買(mai) 個(ge) 東(dong) 西也能被認出來。“可能要更注意自己，這是偶像包袱嗎？”她嗬嗬笑著。

　　就像勝與(yu) 負相伴相生，網絡的追捧和攻擊是名聲的一體(ti) 兩(liang) 麵。你受到的追捧有多狂熱，你遭受的討伐就有多激烈。

　　張偉(wei) 麗(li) 第一次體(ti) 會(hui) 這種過山車般的感受，就是在78秒速敗於(yu) 羅斯之後。

　　“輸不起”“飄了”……網絡上充斥著失望、不滿和批評。那些她曾經參加過的商業(ye) 活動、綜藝節目，更是成為(wei) 意圖快速兌(dui) 現商業(ye) 價(jia) 值而荒廢訓練的“實錘”。

　　“有種對不起全世界似的（感覺）。”

　　那時的張偉(wei) 麗(li) 十分在意別人的評價(jia) ，更在意負麵評價(jia) ；她不理解，許多比賽前還在熱烈支持和誇讚她的人，為(wei) 什麽(me) 瞬間惡語相向。

　　“也有很多人支持你，但當時你能看到的都是罵你的。”她明知陷入這種漩渦有害無益，卻仍然忍不住瀏覽惡評，甚至回擊，好幾個(ge) 夜裏輾轉難眠。

　　在最痛苦的時候，她跟蔡學軍(jun) 說，“我要把社交媒體(ti) 全刪了”。但蔡學軍(jun) 知道，“退網”對於(yu) 愛表達的張偉(wei) 麗(li) 來說，既做不到，也解決(jue) 不了問題。他開導她：“這些東(dong) 西它就存在於(yu) 呼吸之間，你得去接受它。”

　　強大的心髒，不僅(jin) 在八角籠裏需要，在綿長的生活裏，同樣需要。

　　與(yu) 羅斯二番戰之後，張偉(wei) 麗(li) 心裏的坎兒(er) 也跨過去不少，“喜歡你又如何，討厭你又咋地，我就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6月3號傍晚，她在微博上發送一條端午節祝福視頻，展示了近期的減重減脂成果。和從(cong) 北京出發前相比，整個(ge) 人緊致了許多，肌肉線條分明，引來一片羨慕和討教。她的頭發也紮成了小辮兒(er) 。

　　“我發現個(ge) 問題，不是說你頭發剪了以後你就變了，是你真正內(nei) 心變了以後，怎麽(me) 樣都可以。”

　　同行與(yu) 獨行

　　4月一個(ge) 普通的周二下午，新華社記者來到張偉(wei) 麗(li) 所在的拳館，十幾個(ge) 男孩女孩正在訓練，牆上貼著張偉(wei) 麗(li) 的照片、海報；清脆的喊叫聲此起彼伏，汗水從(cong) 頭盔裏淌下來。

　　蔡學軍(jun) 說，其實最近幾年火起來的不光是他們(men) 的拳館，他們(men) 俱樂(le) 部在北京順義(yi) 的一個(ge) 商業(ye) 區裏，方圓兩(liang) 公裏內(nei) 有六七家搏擊俱樂(le) 部。張偉(wei) 麗(li) 所在的俱樂(le) 部，常年在訓的兒(er) 童有130個(ge) 左右。

　　“我覺得中國應該是世界上最大的（搏擊運動市場），比如我們(men) 有武校，好幾萬(wan) 人一塊練，別的地方肯定沒有。”蔡學軍(jun) 說，“這些以後都可能是綜合格鬥的人才。”

　　張偉(wei) 麗(li) 讓綜合格鬥（MMA）在中國的認知程度直線上升。事實上，作為(wei) 一項融合了世界各種搏擊技術的運動，中國武術是它的源頭之一，李小龍更被奉為(wei) “MMA之父”。目前綜合格鬥界最有影響力的賽事UFC創辦於(yu) 美國丹佛，至今隻有少數中國選手能夠被他們(men) 簽下，而張偉(wei) 麗(li) 更是亞(ya) 洲唯一一位曾獲金腰帶的選手。

　　站在那個(ge) 台上，你就代表中國——無論是技術，還是在精神層麵。

　　“中國武術裏有太多東(dong) 西可以借鑒，現在練拳擊的，沒有人發力像中國的通臂拳那麽(me) 鬆。你也可以去學太極的那種對於(yu) 平衡的掌控。”

　　“練到一定程度，我們(men) 會(hui) 從(cong) 中國傳(chuan) 統功夫裏麵找一些根源，怎麽(me) 樣放鬆，怎麽(me) 樣能把力量打得更透，怎麽(me) 樣能借用身體(ti) 的力量去發力，包括中國式摔跤。”

　　“隻是我們(men) 還沒有來得及。”蔡學軍(jun) 說，“（除了）偉(wei) 麗(li) 這一代，還會(hui) 有下一代。”

　　而當下張偉(wei) 麗(li) 要走的，注定是一條孤獨的路。在一個(ge) 由他人製定規則且完全掌控運行的世界裏，她和她的團隊隻能用實力去博取更多空間。

　　蔡學軍(jun) 有深切的體(ti) 悟。“還是要把自己練強。如果你想有話語權的話，一定要打敗他，他才會(hui) 聽你講話，要不然你說什麽(me) 都不是。”

　　“止戈（為(wei) 武）是吧，不是說我停下來就叫武了，不是，我（得）有能力停。”

　　在場外，張偉(wei) 麗(li) 從(cong) 不咄咄逼人——但也僅(jin) 限於(yu) 在場外。“到八角籠裏就跟到戰場上一樣的，還切磋啥呀。你拿出最好的自己才是對她最大的尊重。”

　　比起到台上搏鬥，也許更孤獨的是在簡單日子裏的堅守。

　　離開拳館所在的繁華商圈，三公裏外是住處，從(cong) 一條村道拐進一個(ge) 胡同，再拐幾個(ge) 彎，導航都找不到。這棟三層民居很難稱之為(wei) 家，倒像一個(ge) 宿舍和辦公室的混合體(ti) ，有些雜亂(luan) 。僻靜大概是為(wei) 數不多的優(you) 勢。

　　在半年沒有比賽的日子裏，張偉(wei) 麗(li) 不敢懈怠，也推掉了不少商業(ye) 活動。“作為(wei) 職業(ye) 運動員，不能臨(lin) 近比賽了再開始備戰。”

　　高度自律的生活，永無止境的訓練，幾乎是一名頂尖運動員生活的全部。而比賽，是其中最華彩的部分。

　　6月12日，新加坡，張偉(wei) 麗(li) 和喬(qiao) 安娜將再次對壘。這場較量很可能是兩(liang) 人再次衝(chong) 擊金腰帶的敲門磚。當然，她們(men) 都表達了十足的自信。

　　不論結果怎樣，對張偉(wei) 麗(li) 來說，沿著一條曲線奮力向上，才是真實的人間的道路。

　　就像去年12月她在社交賬號上發的一句話：“格鬥是一項矛盾的運動，正如我們(men) 在八角籠裏展示暴力美學的時候，想要傳(chuan) 達的卻是人類戰勝自我、戰勝偏見、戰勝困難的勇氣。”（執筆記者：牛夢彤、沈楠，參與(yu) 記者：盧羽晨、董意行、曹奕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