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愧於時代,無悔於戲劇,無憾於人生
作者:宋寶珍
6月12日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建院70周年的日子。70年前,在史家胡同56號一個(ge) 普通院落,北京人藝宣告成立。今年院慶之夜,首都劇場依然上演經典話劇《茶館》,劇場門外依然是一票難求,節目單上顧問名單裏依然印著藍天野先生的名字,可是我們(men) 再也看不到他高大的身影。6月8日午時,95歲的藍先生溘然仙逝。人生天地間,如白駒過隙。接下來的幾天,北京夜晚總是下雨,我知道有一種心雨流入心底。
我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藍先生在北京人藝離休,我素仰藍先生的聲名,通常隻在劇場裏、研討會(hui) 上得緣相遇,彼此交談很少。2015年,電視台要做藍先生的專(zhuan) 題紀錄片,製片人告訴我藍先生希望我來談談他的表演,我接到電話的反應是“喔,真的嗎?”藍先生德高望重,景行行止,餘(yu) 生也晚,豈可妄言?
2016年,我主持一個(ge) 話劇藝術家的訪談與(yu) 研究項目,曾經應約到藍先生家中拜訪。與(yu) 我同行的是同事李一賡,我們(men) 敲響藍先生家門,是藍先生親(qin) 自來開門的。他的家就像他的人一樣透著一種靜穆和儒雅。我們(men) 跟他進了書(shu) 房,印象頗深的是,滿牆多寶格裏裝滿各樣奇石,在他的座椅旁,一尊根雕雄鷹淩空展翅。藍先生早年在國立北平藝專(zhuan) 學油畫,後來還跟李苦禪先生學國畫,他字畫精妙,頗多雅好。藍先生告訴我說:“小時候,我特別內(nei) 向,見了生人說不出話,躲到一邊,從(cong) 來沒想過我會(hui) 成為(wei) 演員。”他就那樣以舒緩的語調,慈祥地拉起了家常。
人們(men) 總說,北京人藝是一座有文化的劇院。我想這樣的說法,不僅(jin) 是因為(wei) 他們(men) 有“四巨頭”,有“郭老曹”,有“東(dong) 方舞台上的奇跡”,有“話劇民族化的典範”,有一大批熠熠生輝的明星和經典保留劇目,更重要的是劇院裏的人文氣息,那種如同鬆間明月、岩上清溪的氣質,那是一種文化積澱形成的文質彬彬,是在藝術瓊漿裏沉浸日久後的自性光明。坐在藍先生對麵,我能感受到此中真意。藍先生不喜歡人們(men) 叫他藝術家、表演大師,他說他就是一個(ge) 演員。這就好比真正的元青花擺在那裏,人們(men) 總會(hui) 震懾於(yu) 它內(nei) 蘊的大氣,而隻有那仿造的東(dong) 西才會(hui) 銳光四溢。在舞台上,藍先生所塑造的藝術形象仿佛自帶光環,可是回到生活裏,他便韜光養(yang) 晦,樂(le) 得平常。
人們(men) 熟悉的藍先生,是《渴望》裏器宇軒昂的滬生爸:離家既久,劫後餘(yu) 生,物是人非,慨然麵對,藍先生隻用一個(ge) 回眸的眼神,就表現了諸多“欲說還休”的人生況味;他是《封神榜》裏永遠的薑子牙,隻要他站在那裏,就是薑太公,他心有猛虎,細嗅薔薇,仙風道骨,參透輪回。這些是他所塑造的電視劇裏的形象,其實他最鍾愛的還是話劇。
早在20世紀40年代,他就被蘇民先生拉進了祖國劇團,還參加過演劇二隊,這都是中共地下黨(dang) 領導的青年進步組織。他18歲入黨(dang) ,19歲主演郭沫若的《孔雀膽》,還參演過李健吾的《青春》、奧斯特羅夫斯基的《大雷雨》、師陀改編的《夜店》等。他的姐姐、姐夫早年參加革命,在解放區做文職幹部。在解放前夕,他家一度成為(wei) 黨(dang) 的地下交通站,他成為(wei) 地下交通員。後來形勢危急,演劇二隊接到黨(dang) 組織命令,離開北平進入滄州解放區。到了那裏,接待他們(men) 的人說:現在進了解放區,你們(men) 在國統區還有親(qin) 戚朋友、很多關(guan) 係,為(wei) 了不受牽連、影響,每個(ge) 人都要改名字。由於(yu) 沒時間細想,或許是出於(yu) 奔向新生的欣喜,藍先生隨口說出“藍天野”三個(ge) 字。他說名字沒有什麽(me) 寓意,就是個(ge) 符號而已。
藍先生的戲劇緣分因蘇民先生而起,他們(men) 也成為(wei) 了同一座劇院裏一生的知己。記得北京人藝建院60周年大慶之時,在座談會(hui) 發言時,主持人念出藍先生的名字,蘇先生就笑著說,“地上擱不下他,他還要到天上野去呢!”引得大家一片笑聲。笑聲猶在耳畔,兩(liang) 位先生卻是天堂相見了。
北京人藝建院那年,藍先生25歲,躊躇滿誌,可是焦菊隱先生卻讓他在曹禺先生的《明朗的天》裏扮演江道宗,一個(ge) 親(qin) 美的反派醫生,聲音還要又高又尖,他非常不適應,後來改演解放軍(jun) 政委。上世紀50年代中期,蘇聯專(zhuan) 家來中央戲劇學院辦起了導演訓練班、表演訓練班,藍先生兩(liang) 個(ge) 班都參加了,學成後還在北京人藝開起了學員培訓班,用斯氏體(ti) 係的演劇方法訓練演員。
1956年12月,老舍先生來北京人藝朗讀他的劇本《茶館》,劇院決(jue) 定排演,鼓勵演員們(men) 申請角色。藍先生一時不知自己該演什麽(me) ,也就不去申請,是導演焦菊隱和劇院決(jue) 定,讓他來演秦仲義(yi) 秦二爺,這個(ge) 角色雖然戲份不多,卻成為(wei) 讓人過目不忘的經典。為(wei) 了演好這個(ge) 角色,藍先生收集了1000多張各種人物的照片來揣摩人物的外部特征。第一幕中,他表現秦仲義(yi) 作為(wei) 新崛起的社會(hui) 力量的盛氣淩人。當賣孩子的婦人向他乞討時,他原打算施舍一點錢,但突然就不耐煩,揮手驅趕,常四爺出於(yu) 憐憫,施舍給這對母女兩(liang) 碗爛肉麵,並吩咐“出去吃去”。常四爺的這一行動,顯然觸犯了秦二爺的威嚴(yan) ,一個(ge) 沒落的八旗子弟,還敢忤逆自己,實在自不量力。在這場戲中,秦二爺漫不經心地淡然地端詳著茶盅,這一動作的含義(yi) ,表現出自傲的一麵:古玩珍奇,我家裏有的是,誰在乎你掏錢買(mai) 一碗爛肉麵?!在第三幕裏秦二爺一出場便是老態龍鍾,與(yu) 第一幕相比判若兩(liang) 人,年輕時他眼神淩厲,貴人語遲,在第三幕中渾身顫抖,氣恨難消,半生坎坷,遭遇,劫難,有一種衝(chong) 著一個(ge) 人非說不可的衝(chong) 動,滿目瘡痍,心如死灰,自己給自己撒紙錢。
1957年藍先生在《北京人》裏飾演曾文清。他演這個(ge) 角色,覺得能演好,可總感覺這個(ge) 人物不夠精彩,就反複讀劇本,自己思索,最後悟出,《北京人》其實是一個(ge) 很“冷”的戲。在那樣一個(ge) 大家庭裏,一群有文化、有天分的人,無所事事,煩悶厭倦,卻又不能分開,隻能“朽”在一起,如果還想吸一口新鮮空氣,隻有走出去。可是曾文清是折翅的鴿子,他飛不動了,這個(ge) 世界在他眼裏已經無動於(yu) 衷,一種頹敗文化的“黴”氣包圍了他,他在鴉片的煙霧裏麻醉自己。當他徹底厭煩時,就再也找不到人生的支點了,隻有走向服毒的結局。為(wei) 了演好這個(ge) 人物,他甚至專(zhuan) 門找人去學養(yang) 鴿子的方法。他說,“演員對角色的塑造,絕不能從(cong) 拿到劇本後才開始,應該從(cong) 決(jue) 心做演員的那一天就開始。對自己塑造的人物,要像生活中最熟悉的人那樣,一聽到窗外的腳步聲,就清楚地知道這是誰。”
1959年北京人藝排演《蔡文姬》,藍先生飾演董祀。此人在全劇中的使命,就是在蔡文姬沉溺於(yu) 悲傷(shang) 的時候,說了兩(liang) 段大道理,促使文姬由哀傷(shang) 悲戚變得開朗起來。這個(ge) 人物幾乎沒有一點特色,甚至也沒有略有色彩的心理情緒。藍先生充實了人物語言背後的性格心理,硬是讓一個(ge) 沒有戲的角色有了站得住的形象感。
20世紀80年代,藍先生導演《吳王金戈越王劍》,他讓西施演成一個(ge) 挽起褲腿下河打魚、捋起袖子浣紗織布的漁家女,讓舞台上的演出宛若一幅水墨畫徐徐開啟。2011年,84歲的藍先生在《家》裏扮演馮(feng) 樂(le) 山,他不去刻意表現他虐待狂的一麵,而是把他當成有身份的士紳來演,演出他慈眉善目、道貌岸然背後令人驚悚的陰狠來。2012年他主演北京人藝60年院慶大戲《甲子園》,2015年他重導《貴婦還鄉(xiang) 》,2016年他主演戲份很重的《冬之旅》,2020年他以93歲高齡上台扮演馮(feng) 樂(le) 山,2022年初他到劇院排練場指導排練……他參加過開國大典,當過導演,幹過劇務,擔任過舞台監督,設計過舞台美術和人物造型……他榮獲過中國戲劇獎終身成就獎、全國優(you) 秀共產(chan) 黨(dang) 員稱號,在建黨(dang) 百年之際,他得到了最高榮譽“七一勳章”……
藍先生說:“對於(yu) 演員來說,表演技巧固然很重要,但我認為(wei) 最重要的是生活積累和文化修養(yang) ”;“演員的表演更重要的是,要讓觀眾(zhong) 從(cong) 中獲得一種藝術的享受和文化的熏陶”;“搞藝術不能將就,而要講究。無論角色大小,戲份輕重,隻要站在舞台上,演員就有責任和義(yi) 務把角色塑造成功”。藍先生的一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無愧於(yu) 時代,無悔於(yu) 戲劇,無憾於(yu) 人生。
(作者係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所長)
原標題:無愧於(yu) 時代 無悔於(yu) 戲劇 無憾於(yu) 人生——悼念藍天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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