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青銅銘文書寫的文學轉向
作者:李振峰(吉林師範大學副教授)
春秋時代,文化丕變,中國文化的“軸心時代”已經到來。對於(yu) 春秋時代的文化特質,郭沫若曾以著名的蓮鶴方壺為(wei) 其象征,他說:“此鶴初突破上古時代之鴻蒙,正躊躕滿誌,睥睨一切,踐踏傳(chuan) 統於(yu) 其腳下,而欲作更高更遠的飛翔。”(《新鄭古器之一二考核》)實際上,不僅(jin) 春秋時代的器物藝術突破了窠臼,春秋時代的銘文書(shu) 寫(xie) 也展現出了新的品格。
與(yu) 西周時代相比,春秋青銅銘文至少在如下方麵,表現出鮮明的轉向特征:
第一,禮製的突破、個(ge) 體(ti) 意識的顯露與(yu) 昂揚的時代精神。
春秋是典型的城邦時代(傅道彬語),諸侯國在擺脫了周天子的羈絆之後,各自開疆拓土,以蓬勃的態勢發展起來,《左傳(chuan) 》成公八年申公巫臣言:“夫狡焉思啟封疆以利社稷者,何國蔑有?”春秋時代,各諸侯國表現出鮮明的自立和自覺精神,出現了發達的城邦史學、城邦哲學,一種突破舊有束縛、強調自覺自立的時代精神,已經成為(wei) 春秋時代的思想主潮。與(yu) 此相適應,春秋時代的青銅銘文也表現出一種“舍我其誰”的精神風貌。
春秋中期青銅器《晉公盆》在其開篇仿照西周金文套式,稱揚先祖說:“我皇祖唐公,膺受大命,左右武王,敬□百蠻,廣司四方,至於(yu) 大廷,莫不事公。”但隨後就轉入了對自己的不吝華辭的讚美:“餘(yu) 雖今小子,敢帥型先王,秉德秩秩,□燮萬(wan) 邦,殷殷莫不日卑恭,餘(yu) 鹹畜胤士,作朋左右,保乂王國,刜暴舒迮,丕嚴(yan) 虩若否。”到了春秋晚期青銅器《 鍾》,器主自述說:“餘(yu) 呂王之孫,楚成王之盟仆,男子之臬,餘(yu) 不特甲天之下,餘(yu) 臣兒(er) 難得。”意謂:我是呂王的孫子,楚成王的盟仆,男子漢的榜樣。我不僅(jin) 才能出眾(zhong) ,天下第一,我實在是難得的人。李家浩說:“這樣自吹自擂的銘文十分特別,可以說在先秦銅器銘中是僅(jin) 見的。”(《 鍾銘文考釋》)比起《 鍾》的狂妄,不遑多讓的是《郘鍾》銘文,整篇銘文有七處用第一人稱,而且大多用主格,如“餘(yu) 翼公之孫”“餘(yu) 頡岡(gang) 事君”“餘(yu) 獸(shou) 丮武”“餘(yu) 不敢為(wei) 驕”“我以享孝”。也有用所有格的,如“作為(wei) 餘(yu) 鍾”“樂(le) 我先祖”。這在傳(chuan) 世銘文中也是僅(jin) 見的。
在這種以我為(wei) 主的銘文書(shu) 寫(xie) 方式裏,西周銘文“敬天法祖”的思想精神正在一點一點被剝離。春秋的諸侯和士大夫們(men) ,似乎已經不再將青銅銘文作為(wei) 權力和地位的“特許狀”(馬林諾夫斯基語)證明,而是認為(wei) 自身的德業(ye) 奮鬥比起先祖的遺傳(chuan) 血統,更具有說服人心的效力。
第二,精細化、個(ge) 人化的語匯描摹。
西周時代的青銅銘文,完全是禮典書(shu) 寫(xie) 的產(chan) 物,其語詞使用一方麵受限於(yu) “禮典”的程式和規範化描述,另一方麵受製於(yu) “禮器”“禮物”和“禮文”的詞匯陳列,留給個(ge) 人和個(ge) 性表達的空間極小。因而,其文學性主要表現為(wei) “禮文”之“文”的顯現,表現為(wei) 一種在形式、韻律方麵向“詩”的靠近,表現為(wei) 一種對盛大功業(ye) 的文字敘述。從(cong) 文學接受的角度,最終表現為(wei) 對“鬱鬱乎文哉”的周代禮樂(le) 文明的追想。所以,西周青銅銘文的“文學性”,是一種綜合性的“文學性”,與(yu) 純粹的“文學性”還有著相當的距離。因而在某種角度上,西周青銅銘文的表述更多“公家之文”的特征,卻缺少“私家之筆”的個(ge) 人情致。
這種情況,到春秋時代有了較為(wei) 顯著的改變。隨著曆史語境的變化,自春秋早期開始,西周晚期金文中習(xi) 見之有關(guan) 廷禮、冊(ce) 命等內(nei) 容的銘文即已不複見。禮典從(cong) 銘文中的消隱和弱化,為(wei) 個(ge) 人化的文學表達預留了空間。
如春秋早期青銅器《上曾太子鼎》,其銘文載:
上曾太子般殷乃擇吉金,自作 彝。心聖若慮,哀哀利錐。用孝用享,既和無測。父母嘉持,多用旨食。
此鼎是上曾太子般殷為(wei) 其去世的父母鑄造的彝器,中有“心聖若慮,哀哀利錐”句,文辭優(you) 美,極為(wei) 少見。中國上古典籍中曾記載一種非常神秘的“思成”行為(wei) 。所謂“思成”,乃是古人在祭祀先祖之前,祭主先要進行齋戒,回憶先祖生前所作所為(wei) ,思慮既深,便如在目前。如此,則祖宗陟降,神明來格,此謂之“思成”。《詩》之《那》謂“湯孫奏假,綏我思成”。鄭箋謂:“湯孫太甲又奏升堂之樂(le) ,弦歌之,乃安我心所思而成之。謂神明來格也。《禮記》曰:‘齊之日,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誌意,思其所樂(le) ,思其所嗜。齊三日,乃見其所為(wei) 齊者。祭之日,入室,僾然必有見乎其位;周旋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戶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歎息之聲。’此之謂思成。”青銅銘文“心聖若慮”是典型的“思成”之舉(ju) 。“聖”,聽也,聞也。“心聖若慮”,謂以心聽之,如聞憂慮。《祭義(yi) 》言“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心聽”也。“愾然必有聞其歎息之聲”,“若慮”也。“哀哀利錐”者,“哀哀”,悲傷(shang) 之心也,《詩·小雅·蓼莪》謂“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利錐”者,哀心之狀,錐心之痛也。
再如春秋晚期青銅器《蔡侯尊》,其銘文曰:
元年正月初吉辛亥,蔡侯申虔恭大命,上下陟否,擸敬不惕,肇佐天子,用作大孟姬媵彝缶,禋享是以,祇盟嚐禘,祐受無已,齋嘏整肅,類文王母,穆穆亹亹,聰憲訢揚,威儀(yi) 遊遊,靈頌熙商,康諧穆好,敬配吳王,不諱考壽,子孫蕃昌,永保用之,千歲無疆。
此器銘文,是春秋蔡昭侯為(wei) 長女大孟姬媵器所作的致語。銘文中有“靈頌熙商”一句,用以稱美大孟姬的容貌,“靈”者,令也,休美也。頌者,容也。熙者,光也。商者,彰也。所謂“靈頌熙商”,意即嬌美的容顏煥發出太陽一樣的光輝。王粲《神女賦》:“朱顏熙曜,曄若春華。”用“熙”來描述“顏”,與(yu) 蔡侯器銘文“靈頌熙商”中用“熙”來描述“容”恰可互證(謝明文《商周文字論集》)。曹植《洛神賦》:“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與(yu) 此差可比擬。應當認為(wei) ,這種對於(yu) 大孟姬美貌的描寫(xie) 方式,實際上已開後世以太陽喻女性容顏的先河。另外應當注意的是,此銘文一一列舉(ju) 大孟姬之美德,其文合於(yu) 詩韻,類似於(yu) 《衛風·碩人》的“賦”體(ti) ,描摹之精,在周代的青銅器銘文中罕有其匹,獨樹一幟。
第三,關(guan) 注器物藝術本體(ti) 的文學修辭。
西周青銅器是“禮”的物質載體(ti) ,青銅銘文的書(shu) 寫(xie) 重在對“禮”的呈現,而其自身的材質、紋飾、音聲之美,在銘文書(shu) 寫(xie) 中則較少表現。及至春秋時代,個(ge) 人的情感嗜欲活躍起來。管仲鏤簋朱紘、山節藻棁,喜歡“裝飾之美”。魏文侯與(yu) 子夏語,好“新樂(le) ”而厭“古樂(le) ”,喜歡“音聲之美”。二者一一違背禮製,以個(ge) 人的情感嗜好為(wei) 唯一的出發點。在這樣的情況下,青銅銘文就不能不有所表現:
《 鍾》載:“其音贏少熾揚,龢平韻煌,靈色若華,比諸毊磬,次諸長竽,合奏鎗鎗。”“贏少熾揚”四字意謂編鍾之音高低起伏,遠近飄蕩飛揚,對於(yu) “音色之美”的形容已經變得具象化。“靈色若華”四字用來讚美新鑄編鍾的“材質之美”,意謂編鍾奢華的色澤像鮮豔的花朵。透過作器者得意的口吻,我們(men) 可以想見它當初豔驚四座的“出場”情景。《郘鍾》載:“矯矯其龍,既 崇虡。大鍾既懸,玉毊鼉鼓。”“矯矯其龍”用以形容懸掛編鍾的筍虡的飾紋,《周禮·考工記》謂:“宗廟之事,脂者、膏者以為(wei) 牲;臝者、羽者、麟者以為(wei) 筍虡。”贏少熾揚、靈色若華、矯矯其龍,十二個(ge) 字讓人感覺到青銅器銘文書(shu) 寫(xie) 的變革,感覺到春秋文學語言的進步,它已經從(cong) 簡單的頌揚祖先的器物載體(ti) ,轉變成了人們(men) “關(guan) 注”的藝術本體(ti) 。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王國維《宋元戲曲考》),春秋青銅銘文的書(shu) 寫(xie) 彰顯了一種與(yu) 西周迥異的文學風格,它表現為(wei) 昂揚的時代精神、個(ge) 人化的文學書(shu) 寫(xie) 和對器物本體(ti) 藝術修辭的重視,與(yu) 《左傳(chuan) 》等經典文本一道,共同呼喚著一個(ge) “新體(ti) 文言”文學時代的到來。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