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了那座大宅子 才講了《滿江紅》這個小故事
專(zhuan) 訪《滿江紅》編劇陳宇
先有了那座大宅子 才講了《滿江紅》這個(ge) 小故事
電影《滿江紅》以超40億(yi) 的票房位居“春節檔”榜首,其懸念叢(cong) 生、反轉不斷的故事至今令觀眾(zhong) 津津樂(le) 道。該片原創劇本作者、編劇陳宇將自己定位成“講故事的人”“電影敘事者”,而這已經是他繼《堅如磐石》《狙擊手》之後,與(yu) 大導張藝謀的第三次合作了。關(guan) 於(yu) 劇本創作的工藝性,類型片的敘事結構與(yu) 多維度考量,陳宇有著自己的方法論。日前,北青藝評對話陳宇,從(cong) 他與(yu) 張藝謀的合作說起,聊了聊他對電影敘事、類型片發展的諸多思考。
“電影創作是一種科學化生產(chan) ”
北青藝評:您是在什麽(me) 契機下和張藝謀導演產(chan) 生了緣分?
陳宇:契機是我創作了劇本《堅如磐石》。本來是我自己想拍,但是寫(xie) 出來之後發現可能駕馭不了這樣的題材——因為(wei) 其中涉及的社會(hui) 現實比較複雜,需要比較老練的大師級導演才能把握住,所以當時就去找了藝謀導演。他看過劇本之後非常喜歡,立刻就把其他事往後推,集中精力拍了《堅如磐石》。
《堅如磐石》拍完以後,大家覺得合作非常順暢,在電影觀念上和創作喜好上也比較契合。他覺得我能從(cong) 學者的角度,在電影項目的定位以及原創故事的設計、講故事的方式上給予他一些幫助。
工作方法上,我們(men) 也比較接近,就是相對科學化。藝謀導演非常尊重科學,他高度理性,從(cong) 來不盲目相信靈感。這也是我從(cong) 他身上學到的——電影作為(wei) 一種產(chan) 品,創作者不能隻把自己當作藝術家一時興(xing) 起地去做,還要在大局中把握科學化的流程和環節。
北青藝評:從(cong) 《狙擊手》到《滿江紅》,我們(men) 看到藝謀導演從(cong) 注重視覺表達到注重敘事性的明顯轉向,您對此怎麽(me) 看?
陳宇:他對敘事的重視確實在這幾年裏得到了巨大的強化,從(cong) 聊天時他經常強調的語句就可以看出:在創作《堅如磐石》的時候,他說我們(men) 一定要把故事寫(xie) 好;到《狙擊手》的時候,他說故事和人物是極端重要的;而前一陣我們(men) 聊天的時候,他說故事和人物就是我們(men) 創作的核心命題——你可以從(cong) 中看到他這種心態的轉變。
而我個(ge) 人,一直認為(wei) 敘事性是主流電影的第一原則,也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輔助導演在創作中“返璞歸真”。“歸真”就是歸敘事的真,“返璞”就是減少其他電影要素對敘事意義(yi) 和價(jia) 值的遮蔽,把力氣盡量集中在對敘事的表達呈現上。
北青藝評:《狙擊手》和《滿江紅》兩(liang) 部影片都屬於(yu) 立意比較宏大,但切口很小的。這是您的創作特點,還是跟張藝謀導演個(ge) 人的拍攝意願有關(guan) ?
陳宇:兩(liang) 者都有。首先是我自己不願意寫(xie) 宏大敘事的東(dong) 西,哪怕是要反映時代特征、群體(ti) 的精神麵貌,我也願意從(cong) 具體(ti) 的個(ge) 人、小人物寫(xie) 起,就是所謂大時代下的小人物。我相信一個(ge) 普通人,他一定是基於(yu) 對現有生活平衡態的護衛、對固有的美好情感的保護,才可能去為(wei) 更抽象的目標獻身。從(cong) 藝術觀的角度,我一定要找到個(ge) 人的心理根源、情感根源。
跟過往相比,張藝謀導演在創作觀念上也有變化。比如《狙擊手》,我原來在劇本裏設計了一場大規模的空中轟炸,但他堅決(jue) 不同意。他說,我們(men) 搞這個(ge) 東(dong) 西幹什麽(me) ?這個(ge) 東(dong) 西對我們(men) 的人物、對我們(men) 的故事是沒有意義(yi) 的,最後就放棄了那場戲。
為(wei) 大宅子和“一鏡到底”
設計的《滿江紅》
北青藝評:說回《滿江紅》,這個(ge) 故事創作的緣起是什麽(me) ?
陳宇:藝謀導演覺得我比較有生發故事和結構故事的能力。他跟我說,下麵要搞一個(ge) 很新的創作形式:從(cong) 空間到故事。他先安排蓋了一個(ge) 完整的大宅子,讓我去大宅子體(ti) 驗,然後從(cong) 這個(ge) 空間去生發一個(ge) 故事。而且,這個(ge) 故事還要嚐試用一鏡到底進行拍攝。
一鏡到底而且是商業(ye) 片節奏的一鏡到底,這讓我很興(xing) 奮。對文本部分是一個(ge) 巨大的挑戰。要有緊湊的節奏、要有一個(ge) 複雜的故事,還得是懸疑片——懸疑片是我自己想的。我覺得目前國內(nei) 的商業(ye) 片不是所有類型都能有市場的,也就幾種類型在本土化上能夠比較有把握,所以,最終選了懸疑片。
當時我拿秒表去宅子裏量,包括幾個(ge) 重要的空間之間走過去大概要花多少時間,先找到這種可能性。測完回來對著整個(ge) 平麵圖,設計出這樣一個(ge) 故事。劇本基本完全符合一鏡到底的、商業(ye) 片的節奏。
北青藝評:那最後為(wei) 什麽(me) 放棄了一鏡到底?
陳宇:最主要的考慮是,一鏡到底意味著很難去拍演員的近景。對話也沒辦法有正常的正反打,鏡頭不可能推上去再拉過來,基本就無法拍攝到一個(ge) 演員飽滿的狀態,表演上的損失太大了。
北青藝評:但影片還是形成了一種所謂的《正午》模式,即心理的寫(xie) 實主義(yi) 。兩(liang) 個(ge) 半小時的電影時長完成了兩(liang) 個(ge) 半小時的劇中故事,這個(ge) 是很極致的。
陳宇:對,最大的特征就是你說的這點。所以,藝謀導演說雖然不一鏡到底了,但我們(men) 還是有非常好的“遺產(chan) ”——就是這個(ge) 劇本。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一個(ge) 劇本具有如此大的信息量和反轉量,能形成這樣快速的商業(ye) 片節奏。它(為(wei) 一鏡到底設計)的時空形式、基本特質還是保留了,而且非常清晰。最近,我也注意到網絡上有一些聲音,質疑這是一種“急就章”——其實隻要大家了解了影片最初的時空設計目標和拍攝方法,就自然明白了。
北青藝評:我很好奇《滿江紅》這個(ge) 概念是怎麽(me) 最初進入到您的腦海中的,觸發您的因素是什麽(me) ?
陳宇:做類型電影,創作初始,一定會(hui) 想到一個(ge) “高概念情境”,是要具有很強能量的、觸動觀眾(zhong) 往下看的起始情境。當時我腦子裏出現這樣一句話:假設有一幫人要幹一件事、必須要得到一個(ge) 東(dong) 西,甚至都沒打算活著回去——那麽(me)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men) 能折騰出一個(ge) 什麽(me) 樣的事兒(er) 來?
其實就這麽(me) 幾種:要財寶或武林秘籍,這是最低級的;再往上一級是恩怨情仇的故事。但這些還不夠,做這個(ge) 電影還得層級更高,更讓人意料不到——那能不能是為(wei) 了一個(ge) 很虛的概念,比如為(wei) 一句話、為(wei) 一首詩?想到這個(ge) 層麵,自然就想到了《滿江紅》,故事基本也就成了,《滿江紅》是這個(ge) 故事的核心和靈魂。
北青藝評:我理解您這個(ge) “高概念情境”的設置,但很多觀眾(zhong) 看完電影仍然有疑問——片中的主角們(men) 到最後也沒幹掉秦檜,隻是為(wei) 了這首詞。除了尊重曆史現實之外,能否請您再解釋一下這樣處理的考慮?
陳宇:我覺得我們(men) 不妨往下多想一步,現在的方式是不是比刺死他更有效?我們(men) 其實是兩(liang) 件事都做:第一,通過假秦檜的死,宣泄觀眾(zhong) 的恨意;第二,讓(假)秦檜背出這個(ge) 詩,而且是讓他站在城樓上、麵對著幾千人說出去。同時這本質上也是秦檜失敗的宣言。我認為(wei) 這是比手刃仇人更進一步的方式:不是誅他的身,而是誅他的心。第三,在當時那種情形下,孫均如果殺掉秦檜,是不是一種最好的方式?一方麵這樣會(hui) 導致重大的朝野震蕩,還不一定上來一個(ge) 怎樣的新宰相,產(chan) 生怎樣的政治走向變化。另一方麵,如果秦檜被刺死了,可能天下所傳(chuan) 的就是一次宰相遇刺的事件,就像曆史上的施全行刺那樣,而不是一次三軍(jun) 齊誦嶽飛的《滿江紅》的事件。那可能並不有利於(yu) 正義(yi) 的彰顯。
北青藝評:《滿江紅》裏女性角色雖然不多,但給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女性或者說性別元素是您在創作中會(hui) 特別考慮的一點嗎?
陳宇:會(hui) 考慮。《滿江紅》中,原本女性出現在軍(jun) 營裏是很不合理、很荒誕的,但我們(men) 從(cong) 一開始就堅定地認為(wei) ,這個(ge) “敢死隊”中一定至少要有一個(ge) 女性,而且是非常重要的、起到決(jue) 定性作用的角色。比如,瑤琴就是一個(ge) 標準的巾幗英雄形象。她幹掉了關(guan) 鍵人物,事情才能往下推進,甚至張大最後說,“我也猶豫過,但瑤琴為(wei) 了這個(ge) 事情而死,你覺得我還能苟活下去嗎?”瑤琴的精神直接影響到了張大的立場和選擇。巾幗英雄在古代或許非常罕見,但我們(men) 仍然要對這種精神進行肯定、予以彰顯。
敘事者,更像一個(ge) 蒸汽機的工程師
北青藝評:我們(men) 知道您有一套叫作“敘事動力學”的方法論。那麽(me) 《滿江紅》的創作過程對您的敘事理論建構有沒有什麽(me) 新的補充或啟發?
陳宇:應該說這次創作是我的方法論的一個(ge) 實踐。“敘事動力學”實際上是我對戲劇,也包括對電影敘事的一種認識和一些方法論的總結。總體(ti) 來說,我把觀眾(zhong) 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和完形心理作為(wei) 原始動力。這個(ge) 東(dong) 西是天然的、感性的,還包括對一個(ge) 命題的情懷,創作者要非常仔細地去嗬護這個(ge) 動力,累積這個(ge) 動力。
這就相當於(yu) 蒸汽機最初累積了一團蒸汽後,就要想辦法再來一團蒸汽,這樣不斷使敘事的動力得到強化。隨著這種動力在敘事過程中的累積,還要去把握動力這團“蒸汽”的走向。控製它走過的管道起伏、上升下降。有的地方要給它壓一下再釋放出來,有的地方要讓它舒緩地行進——這可能就是一個(ge) 情緒的段落。一直到累積到最後,在高潮部分噴薄而出。
所以一個(ge) 敘事者,更像一個(ge) 蒸汽機的工程師,要準確地嗬護由觀眾(zhong) 的天然本能所帶來的心理力量,累積它、引導它,最後再精準地釋放它。整個(ge) 過程像一個(ge) 工藝性、科學化,甚至是工程化的建構方式。
北青藝評:這種非常精密的,而且是一環套一環的戲劇情境,是不是隻適合做類型電影,或者說懸疑的、高強度的電影?
陳宇:倒不一定是懸疑電影。實際上我稱其為(wei) 主流電影,更準確地說是經典敘事電影。敘事當然有很多種,有非線性、多線性敘事。但整體(ti) 上,經典敘事是從(cong) 亞(ya) 裏士多德時代開始積累下來的,它是大眾(zhong) 所能接受的、能更順暢地感知到的一種敘事方式。一直到古典好萊塢,算是發展到了一個(ge) 標誌性的、較為(wei) 完善的狀態。當然經典敘事也在不斷吸取新的、包括現代性的認知。比如古典好萊塢吸收了法國新浪潮的特質,進入到新好萊塢階段,至此經典敘事基本就到頭了,後麵就是對經典敘事的反叛,比如高概念電影、視效大片。從(cong) 上世紀80年代以來,以好萊塢為(wei) 代表的世界主流電影業(ye) 一直處在這種反叛過程中。
但我覺得近些年來經典敘事開始回潮,即還是要認同一個(ge) 經典的、有價(jia) 值的故事在電影中的地位。電影通過各種方式去滿足觀眾(zhong) 的心理需求,但我們(men) 要清晰地分析,在大眾(zhong) 層麵上哪種方式才是主流。什麽(me) 是主流電影的本質?我認為(wei) 還是要回到故事本身,故事應該排在最重要的位置。
北青藝評:您認為(wei) 當下中國電影在劇本創作和類型化發展的現狀如何?
陳宇:我認為(wei) 有兩(liang) 個(ge) 問題亟待解決(jue) 。第一個(ge) 問題是文本生產(chan) 的工藝性不夠,這極大地限製了電影工業(ye) 體(ti) 係的發展。
我認為(wei) 要先把原創作者和編劇分清楚,這是文本生產(chan) 的兩(liang) 個(ge) 環節。首先是提出原創故事的能力不夠。原創故事的生發者一定要找到一個(ge) 良好的生發係統,而不是一個(ge) 人拍腦門兒(er) 。要考慮原創的故事是否契合於(yu) 當下這個(ge) 時代;是否符合意識形態、大眾(zhong) 心理、年輕人的審美趣味以及能否擊中社會(hui) 痛點。要結合這幾個(ge) 要素提出原創故事——而這些過程,現在還不夠科學。
下一個(ge) 環節才到編劇。編劇要具有高度科學化的、結合電影工業(ye) 生產(chan) 中多種需求和要素的能力——編劇要清楚地理解來自工業(ye) 體(ti) 係的這些基本限製,並呈現出一種恰當的、科學化的解決(jue) 方案。
第二個(ge) 問題是對類型片理論認知不夠。每種類型究竟是怎麽(me) 回事,什麽(me) 是愛情片類型?什麽(me) 是懸疑片類型?諜戰片跟懸疑片是什麽(me) 關(guan) 係?偵(zhen) 探片跟懸疑片是什麽(me) 屬性關(guan) 係?真正的類型屬性、類型要素,要搞清楚。實踐方麵就更是如此。現代電影工業(ye) 體(ti) 係的建立,本質上是與(yu) 類型片體(ti) 係的建立同步進行的。而我們(men) 目前的類型片建設,無論是從(cong) 理論到實踐都是比較薄弱的。
北青藝評:這次《滿江紅》讓大家對編劇、對電影敘事有了非常多的關(guan) 注,您身為(wei) 老師,在北大做這方麵的人才培養(yang) 工作。對於(yu) 想從(cong) 事編劇行業(ye) 、電影創作的年輕人,有什麽(me) 建議嗎?
陳宇:我覺得第一是要分清作者和編劇的區別。作者更多是偏向於(yu) 生發原創內(nei) 容的人,而編劇本質上是一個(ge) 電影工業(ye) 係統的生產(chan) 者。這是兩(liang) 件事,雖然可以兩(liang) 件事都做,但二者需要不同的素養(yang) 、不同的邏輯、不同的工作方法,從(cong) 業(ye) 者要清楚自己的位置。
第二,無論是想做導演還是編劇,隻要是一個(ge) 電影創作者,就要確立作者意識。你看現在的新生代導演,哪個(ge) 不是自己在抓內(nei) 容?隻要是個(ge) 好劇本,一定是一早就已經在扶持、規劃、生長。這就意味著作為(wei) 一個(ge) 電影創作者,自己必須會(hui) 寫(xie) 劇本、做原創的內(nei) 容。
第三,就是不斷地寫(xie) 。拍電影不是寫(xie) 小說,它處在一個(ge) 工業(ye) 係統之中,一定需要細致地打磨,不斷地修整。換句話說,你下次寫(xie) 的劇本一般會(hui) 比上次寫(xie) 得好,第二稿一般會(hui) 比第一稿好,一定是這樣的。
文/李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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