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文琪（陝西師範大學新聞與(yu) 傳(chuan) 播學院副教授、廣播電影電視係主任）

　　近期，一首火遍全網的歌曲《大夢》，讓三位身穿粗布衣、半趿布鞋、用鋤頭和樹葉當樂(le) 器的農(nong) 民音樂(le) 人成為(wei) 人們(men) 關(guan) 注的對象。這三位廣西農(nong) 民，在種地打工之餘(yu) ，組了個(ge) 樂(le) 隊，取名“瓦依那”，他們(men) 將田野和農(nong) 人寫(xie) 進歌裏，將壯族民謠融入現代音樂(le) ，還登上知名綜藝節目的舞台。

　　過去大多數時候，農(nong) 民都是文化藝術的旁觀者，而如今，越來越多的農(nong) 民像三位“瓦依那”成員一樣，自信而勇敢地走向舞台中央，成為(wei) 文化藝術的主角。

　　“農(nong) 民藝術家”不斷湧現

　　“瓦依那”，壯語意為(wei) “稻花飄香的田野”。三位樂(le) 隊成員都來自鄉(xiang) 野：主唱岜農(nong) 是廣西河池農(nong) 民，吉他手十八是桂林農(nong) 民，鼓手路民是泥瓦匠。他們(men) 農(nong) 忙時回鄉(xiang) 務農(nong) ，農(nong) 閑時進城唱歌，將創作與(yu) 耕作融為(wei) 一體(ti) 。在“瓦依那”之前，社會(hui) 上還出現過“大衣哥”朱之文、“草帽姐”徐桂花、“旭日陽剛”等農(nong) 民歌手，他們(men) 從(cong) 田間地頭或建築工地一路唱進大眾(zhong) 視野，藝術改變了他們(men) 的生命軌跡，也讓他們(men) 身後的農(nong) 村和農(nong) 民被更多人看見。

　　除了這些農(nong) 民歌手，還有許多農(nong) 民在中國大地的各個(ge) 角落進行著不同的藝術實踐。江西景德鎮的周元強從(cong) 20世紀90年代開始帶領村民拍電視劇。此後，全國各地相繼出現各種農(nong) 民影像創作活動。陝西的張煥財、河南的趙蘭(lan) 卿、山東(dong) 的劉祺雲(yun) 、甘肅的柳雲(yun) 霞等自發扛起攝影機，雲(yun) 南、青海、四川、廣西等地的部分農(nong) 民在人類學者或紀錄片工作者的指導下積極投身社區影像創作。他們(men) 以影像為(wei) 筆，獲得了一種比文字更直觀、更真實、更通俗的表達方式。此外，湖北農(nong) 民熊慶華自學繪畫，在北京辦過畫展，最貴的一幅畫賣到12萬(wan) 元。湖北農(nong) 村的餘(yu) 秀華,用詩歌記錄自己的生活、表達自己的情感，已出版《月光落在左手上》《搖搖晃晃的人間》等暢銷詩集。

　　過去在很多文藝作品中，農(nong) 民總是被想象、被書(shu) 寫(xie) 的“他者”。創作者往往站在文化審視的立場，以一種隔岸觀火或者俯視的姿態觀察農(nong) 村與(yu) 農(nong) 民。隨著媒介技術的進步，農(nong) 民開始掌握文藝創作和表達的工具，有了進行自我表達的渠道。與(yu) 此同時，農(nong) 民在物質生活水平得到大幅提升後，有了更高層次的精神文化需求，產(chan) 生文化表達的強烈願望。因此，我們(men) 看到各種“農(nong) 民藝術家”在中國大地上不斷湧現。

　　鄉(xiang) 村文化內(nei) 生動力被激活

　　農(nong) 民是農(nong) 村的主體(ti) 、農(nong) 業(ye) 的主人。鄉(xiang) 村文化建設，必須堅持農(nong) 民的主體(ti) 地位，激發鄉(xiang) 村文化的內(nei) 生動力。可是，內(nei) 生動力不足一直製約著我國鄉(xiang) 村文化的發展。長期以來，鄉(xiang) 村文化建設偏重於(yu) 自上而下、由外向內(nei) 的“介入”式發展。在某種程度上，不管是送戲下鄉(xiang) ，還是送電影下鄉(xiang) ，農(nong) 民都是被動的文化接受者，農(nong) 民的文化主體(ti) 地位並未得到彰顯。

　　如今，從(cong) 周元強到“瓦依那”，從(cong) “村晚”到“村超”“村BA”，鄉(xiang) 村已經集聚起足夠的內(nei) 部文化能量，這種在地化的、內(nei) 生性的文化活動，既為(wei) 農(nong) 民所需，也是激發鄉(xiang) 村文化活力的必要舉(ju) 措。

　　以農(nong) 民影像為(wei) 例，農(nong) 民自發組織的拍攝與(yu) 放映活動，已成為(wei) 農(nong) 村獨特的集體(ti) 狂歡和文化儀(yi) 式。它們(men) 有意無意地重新構築起鄉(xiang) 村的公共文化空間，參與(yu) 鄉(xiang) 村文化修複和重建，並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涵養(yang) 著文明鄉(xiang) 風。比如，周元強在哪裏拍戲，哪裏就像過節；趙蘭(lan) 卿、劉祺雲(yun) 拍電視劇時，村民們(men) 關(guan) 注的焦點就在劇組身上，村裏打牌賭博、夫妻失和的現象都變少了。

　　由村民們(men) 深度參與(yu) 拍攝的影像作品，在鄉(xiang) 村內(nei) 部的傳(chuan) 播效果也與(yu) 外來的影視劇截然不同。四川省雅安市寶興(xing) 縣磽磧藏族鄉(xiang) 的安卡曼在村子裏放映記錄該村生活的影像作品《色達麥隆》時觀察到，“每當片子裏出現熟悉的人，觀眾(zhong) 都會(hui) 獲得一種發自內(nei) 心的歡樂(le) ”。在社區影像拍攝者安卡曼的講述中，社區影像憑借群體(ti) 參與(yu) 度高、信息辨識度高、畫麵感染力強等優(you) 勢，在生產(chan) 和傳(chuan) 播階段形成不可小覷的聚合力，從(cong) 而召喚空心化、離散化的鄉(xiang) 村集體(ti) 經由共同的文化記憶進行整合與(yu) 重塑，完成了當代語境下鄉(xiang) 村文化共同體(ti) 的創建。

　　陝西省西安市藍田縣史家寨村村民組了個(ge) 秦腔“自樂(le) 班”，每逢農(nong) 閑便在村口廣場表演秦腔。他們(men) 吸引了當地很多秦腔表演團體(ti) 的參與(yu) ，形成一個(ge) 鄉(xiang) 村藝術“嘉年華”。這種由農(nong) 民自發開展的鄉(xiang) 村藝術實踐，讓曾經一度蕭條的農(nong) 村有了歌聲、有了笑聲、有了活力。鄉(xiang) 村文化發展的內(nei) 生動力也在這個(ge) 過程中不斷積聚著、發展著。

　　內(nei) 外聯動打造鄉(xiang) 村文化新樣態

　　注重鄉(xiang) 村文化的內(nei) 生式發展，不代表就可以忽視政府、高校、藝術團體(ti) 等外部力量。要在珍視和保護農(nong) 民藝術創作自主性、獨立性的前提下，謀求內(nei) 外力量的良性互動。

　　雲(yun) 南省洱源縣鳳羽鎮在社會(hui) 機構的幫助下，借鑒國外藝術節模式，以守護鄉(xiang) 村獨特性為(wei) 基礎，以發揮農(nong) 民主體(ti) 性為(wei) 前提，引入當代藝術，講述本地故事，展現鄉(xiang) 村價(jia) 值，形成了藝術鄉(xiang) 建的“鳳羽模式”。該項目創建農(nong) 民畫社、“慢生活”學院、廢墟村莊博物館、空中稻田劇場等藝術空間，打造出鄉(xiang) 村文化新場景，不僅(jin) 吸引藝術家入駐，還吸納當地農(nong) 民參與(yu) 創作。現代藝術與(yu) 鄉(xiang) 村文化相融合，藝術家與(yu) 本地農(nong) 民“對話”，使得鄉(xiang) 村變成“露天美術館”，並帶動了當地文化創意產(chan) 業(ye) 的發展，探索出“軟鄉(xiang) 村、酷農(nong) 業(ye) 、融藝術、慢生活”的農(nong) 文旅融合發展新模式。

　　北宋年間就因瓷聞名的景德鎮三寶村，近年來順應當地政府提出的“複興(xing) 千年古鎮、重塑世界瓷都、建設生態之城”的發展定位，在古老的陶瓷藝術上發展出新文化。在當地政府帶動下，全村有七成以上勞動力從(cong) 事陶瓷產(chan) 業(ye) ，村民們(men) 依靠陶瓷繪畫、製瓷工藝，探索出“陶瓷﹢民宿﹢旅遊”的發展模式，古村煥發新活力，不斷吸引著年輕人返鄉(xiang) 創業(ye) ，甚至吸引著外來的“新村民”前來旅居，形成了文化藝術與(yu) 生態農(nong) 業(ye) 、旅遊度假、創意產(chan) 業(ye) 等有機融合的鄉(xiang) 村新業(ye) 態。

　　雲(yun) 南鳳羽、景德鎮浮梁等地的藝術鄉(xiang) 建也離不開學者和藝術家的力量，他們(men) 在鄉(xiang) 村文化建設中發揮著引領示範作用。雲(yun) 南省社會(hui) 科學院的學者郭淨、章忠雲(yun) 等就在雲(yun) 南迪慶藏族自治州創辦了“社區影像教育”項目，鼓勵當地村民拍攝自己的生活，使得影像成為(wei) 村民實現自我表達的新方式。由紀錄片導演吳文光主持的“村民影像自治計劃”，對10位來自全國9省區的村民進行影像製作培訓後，再讓他們(men) 返回各自的村落進行影像創作，項目第一階段產(chan) 生了由村民創作的10部紀錄短片和1000多幅紀實圖片。時至今日，當年參與(yu) 該計劃的部分村民還在吳文光團隊的鼓勵下堅持紀錄片創作，並積極參加國內(nei) 外電影節展，他們(men) 的作品成為(wei) 中國紀錄片創作領域的一道獨特風景。

　　總之，在鄉(xiang) 村振興(xing) 過程中，由鄉(xiang) 村社會(hui) 內(nei) 部生發出來的鄉(xiang) 村藝術實踐，重建了農(nong) 村群眾(zhong) 的文化自信，點燃了鄉(xiang) 村文化振興(xing) 的星火。需要指出的是，外部力量在參與(yu) 藝術鄉(xiang) 建時，應摒棄“局外人”和“精英主義(yi) ”的文化姿態，堅守人民立場，尊重農(nong) 民主體(ti) 地位，隻有這樣，才能共同創造出農(nong) 民真正需要的鄉(xiang) 村文化新圖景。

　　（本文為(wei) 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中國電影‘新鄉(xiang) 村敘事’實踐及路徑研究”〔21EC200〕階段性成果。）

　　《光明日報》（2023年11月15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