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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頭萬緒化作“二三事”

發布時間:2024-03-04 14:54:00來源: 解放日報

  ■徐建融

  錢鍾書(shu) 先生在《中國詩與(yu) 中國畫》中提出文明史發展的一個(ge) 規律便是“除舊布新”,它的具體(ti) 表現是“促進了人類的集體(ti) 健忘,一種健康的健忘,千頭萬(wan) 緒簡化為(wei) 二三大事,留存在記憶裏,節省了不少心力。舊傳(chuan) 統裏若幹複雜的問題,新的批評家也許並非不屑注意,而是根本沒想到它們(men) 一度存在過”。

  孔子的“知之為(wei) 知之,不知為(wei) 不知”,諸葛亮的“觀其大略”,陶淵明的“不求甚解”……種種對於(yu) 傳(chuan) 統的態度,正在於(yu) “知”(留存在記憶裏)其“二三大事”的精華(千裏馬)之“大略”,而“不知”(遺忘)其“千頭萬(wan) 緒”的糟粕(玄黃牝牡)之“甚”,進而創造性地轉化並創新性地發展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以經世致用,並用簡潔明了的字、詞、句來作“辭達而已矣”的文章,向社會(hui) 大眾(zhong) 弘揚傳(chuan) 統。後世的韓愈、歐陽修、蘇軾等,做學問時無不以如此的態度來對待傳(chuan) 統,如韓愈自述讀書(shu) 的心得:“然其所誌,惟在其意義(yi) 所歸。至於(yu) 禮樂(le) 之名數,陰陽土地星辰方藥之書(shu) ,未嚐一得其門戶。”歐陽修讀書(shu) 之善於(yu) 遺忘,甚至被劉敞譏為(wei) “歐九不讀書(shu) ”。

  無獨必有偶,在傳(chuan) 統中還有另一種學問,便是“箋注傳(chuan) 疏”。這門學問發端於(yu) 漢代儒學,本是出於(yu) 幫助大眾(zhong) 對傳(chuan) 統經典解讀所需的導讀,漸漸卻成了一個(ge) 專(zhuan) 門“為(wei) 學術而學術”以在社會(hui) 大眾(zhong) 麵前顯擺自己“高明”的“高端學問”。其特征便是高深艱澀,尤致力於(yu) 把文明史發展中被“集體(ti) 遺忘”的東(dong) 西發掘出來。典型的例子,如西漢揚雄的《太玄經》《法言》和晉郭象的《莊子注》(一說襲自向秀)。蘇軾《答謝民師書(shu) 》中講到,文章的要義(yi) 是大家都能看得懂,“揚雄好為(wei) 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則評郭象有雲(yun) :“曾見郭象注莊子,識者雲(yun) :卻是莊子注郭象。”蘇轍《上兩(liang) 製諸公書(shu) 》更明確表示:“以為(wei) 聖人之道,譬如山海藪澤之奧,人之入於(yu) 其中者,莫不皆得其所欲,充足飽滿,各自以為(wei) 有餘(yu) ,而無慕乎其外……而傳(chuan) 疏之學橫放於(yu) 天下。由是學者愈怠,而聖人之說益以不明。”

  這一“為(wei) 學術而學術”乃至“為(wei) 顯示自己的高明而學術”的風氣,進入清代之後尤甚。這便是乾嘉學派。

  乾嘉學派的緣起,有其客觀原因。其一是為(wei) 了反撥晚明學風的空疏之弊,致力於(yu) 把學問做踏實;其二是清初的文字獄使讀書(shu) 界不敢貿然對社會(hui) 現實發表經世致用的觀點,而把治學的方向轉向了對經典的整理以避害。但進入道光年之後,清政府的文化政策已大為(wei) 開放,乾嘉學派則純粹被認作傳(chuan) 統文化的“正宗”,舍此便不再是“文化”,至多也不過是“低端”的文化——韓愈、歐陽修、蘇軾和晚清注重經世致用的魏源、康有為(wei) ,在他們(men) 眼裏都不過是“不識字”的“學殖之陋”。

  乾嘉學派對傳(chuan) 統經典的整理,所做的工作大分為(wei) 二。第一便是“樸學”,也即漢代儒家的“傳(chuan) 疏之學”;第二我稱之為(wei) “全學”,也即《全唐詩》《全唐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等的搜羅輯佚。樸學所注重者,在於(yu) 探賾鉤深的研究,艱澀難懂。如焦循研究《周易》四十年,至摒絕親(qin) 友間慶賀哀悼的俗事,誠所謂“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xie) 半句空”。他的《雕菰樓易學》或許對《周易》的“玄黃牝牡”不失一毫,而對於(yu) 其“千裏駿足”則不著邊際。楊伯峻先生認為(wei) 《雕菰樓易學》“破綻時出”且“很難讀,後人能了解它的也極少”。

  “全學”所注重者,在“襞績補苴”的搜羅,把已被“集體(ti) 遺忘”的“千頭萬(wan) 緒簡化為(wei) 二三大事,留存在記憶裏,節省了不少心力”的曆史,重新輯佚恢複成“千頭萬(wan) 緒”的“真實”,讓人無所適從(cong) 。章學誠《文史通義(yi) 》斥其未流以此相尚,不過“今之俗儒……蓋逐於(yu) 時趨,而誤以擘績補苴謂足盡天地之能事也”。

  包括章太炎,為(wei) 了顯擺自己學問的高深,從(cong) 典籍裏找到早已被“健忘”的四個(ge) “乂”、四個(ge) “工”、四個(ge) “口”、四個(ge) “又”,分別用作自己女兒(er) 的名字,並對外宣布自己的女兒(er) 必須嫁給有學問的才俊,不認識這四個(ge) 字的年輕人請勿上門提親(qin) 。

  從(cong) 前,我因參與(yu) 王朝聞先生總主編的《中國美術史》編撰,常去國家圖書(shu) 館查閱資料文獻。有一次,遇到幾個(ge) 可能是高校年輕教師的人也在借書(shu) ,我問他們(men) 所借什麽(me) 書(shu) 。答:“不知書(shu) 名,不知作者,但一定要是民國年間的文學書(shu) ,而且捆紮在書(shu) 庫裏幾十年沒有人借閱過、上麵積滿了灰塵的。”我大詫:“幾十年前的書(shu) ,已經被大家包括專(zhuan) 門研究民國文學史的專(zhuan) 家所遺忘,不正說明它沒什麽(me) 價(jia) 值、不值得去研究嗎?隻有那些千百年來曆經人為(wei) 和自然的破壞後仍為(wei) 人們(men) 所千方百計保存下來並不斷傳(chuan) 閱的才有價(jia) 值,才值得我們(men) 去研究啊!”他們(men) 回答:“大家都在看的書(shu) ,是研究不出新東(dong) 西的,隻有大家所遺忘的書(shu) ,才具有‘填補空白’和‘重寫(xie) 文學史’的研究價(jia) 值。”

  與(yu) 有些學者的治學方向相近,有段時期一些年輕父母為(wei) 了顯示自己“有文化”同時也希望自己的子女長大後“有文化”,給子女取名字的時候喜歡從(cong) 《康熙字典》裏找冷僻字。開始時,登記戶籍都是手寫(xie) 的,自然不成問題;孩子長大後要辦身份證和其他證件了,這個(ge) 字在電腦字庫裏不存在,給生活、學習(xi) 、工作惹出了多少“千頭萬(wan) 緒”的麻煩啊!

  一言以蔽之,健康的文化發展一定是與(yu) 時俱進的傳(chuan) 統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必須吐故納新。而吐故,正是“健康的健忘”,亦即錢鍾書(shu) 先生所說的“除舊”。

(責編: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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