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文昌“追”火箭
在他們(men) 心中,這是一個(ge) “離宇宙最近的地方”。
2022年7月24日,唐雨桐已經在沙灘等候多時。烈日當空,把腳下的沙子烤得滾燙,遊人堵成好幾道牆,隨著海浪拍打上岸的風也吹不進去。她擠在一塊礁石上,高舉(ju) 著相機,身邊已經沒有任何空隙。
這裏是龍樓鎮,距海南省文昌市中心27公裏。從(cong) 文昌駕車,走一條名叫“航天大道”的沿海公路,隻需要半個(ge) 小時就能到達龍樓鎮。2009年,文昌航天發射場在龍樓鎮開工建設。自2016年第一次啟用至今,中國文昌航天發射場已經成功完成了18次重大航天發射任務。由於(yu) 其便利的交通條件,這個(ge) 低緯度的瀕海發射場,在每次火箭發射時,都能吸引眾(zhong) 多航天愛好者到來。
這一天,搭載問天實驗艙的長征五號B遙三運載火箭,在文昌航天發射場點火發射。50萬(wan) 餘(yu) 人齊聚龍樓鎮,他們(men) 擠在文昌淇水灣的海灘、銅鼓嶺腳下的石頭公園、龍樓鎮民居樓頂,50餘(yu) 萬(wan) 人的目光交匯,集中在同一個(ge) 地方——火箭發射塔。
14時22分,現場沒有任何提示,火箭突然升空了。響聲振聾發聵,大地也微微震動。一道烈焰直衝(chong) 雲(yun) 霄,像第二顆冉冉升起的太陽,閃耀著半邊天。
時間停滯了一秒,人群就爆發出掌聲和歡呼聲,和火箭的轟鳴聲一起席卷了整座小鎮。唐雨桐和人群一起昂頭望天,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往前邁了半個(ge) 腳步,仿佛這樣,就能離浩瀚星空更近一步。
一“位”難求
“五、四、三、二、一!”7月24日下午,沙灘的人群裏,倒計時的呐喊聲已經響了三次,可火箭仍舊靜靜地佇(zhu) 立在發射塔間。
火箭發射的具體(ti) 時間仍未傳(chuan) 來,它的兩(liang) 旁持續飄著若有若無的煙霧,總像是下一刻就將衝(chong) 天。人群開始有些躁動,一些嘀咕聲傳(chuan) 到唐雨桐的耳朵裏,大家都在猜測火箭的發射時間。
唐雨桐擠在人群中,烈日之下,等候多時的人們(men) 撐著遮陽傘(san) 。但人群已經按捺不住,都生怕自己錯過火箭升空的一瞬間。“收傘(san) !”隨著後排齊聲的吆喝,從(cong) 排在最前麵的人開始,遮陽的傘(san) 陸續被收下。沙灘上的人越來越多,連轉身都很困難,唐雨桐徹底被沙灘上的遊人埋沒,絲(si) 毫看不見發射塔的身影。她緊盯著相機屏幕,仔細辨別著火箭發射塔的動靜。
時間逼近14時。終於(yu) ,中央電視台的直播裏說出了火箭的預計發射時間:14時22分。龍樓鎮的時鍾像被按下了暫停鍵,整座小鎮開始屏息以待。據文昌市旅文局的數據,7月24日當天,至少超過50萬(wan) 人到龍樓鎮觀看火箭發射。
在距離火箭發射塔兩(liang) 三千米的樓頂,攝影師們(men) 穿著防曬服,頭戴遮陽帽,和長長短短的相機一起圍滿了天台。攝影師張敬宜一邊注視著取景框,一邊擦著汗。隨後,她將遮蓋在攝像機上的布撤下,大家放下遮陽傘(san) ,把手穩在攝像機上。
屋頂上還臥著三四個(ge) 人,那裏位置更高,能以更垂直的角度俯瞰火箭發射塔。可惜張敬宜抵達時,上屋頂的梯子已經被人踩斷。每個(ge) 人都隨身帶著水和麵包,他們(men) 做好了不吃午飯的準備。拍了這麽(me) 多次火箭,張敬宜早已料到,有人趁夜色登上天台,占領了拍攝的“C位”。
幾乎每個(ge) 天台都站滿了人。哪怕觀賞角度並不好的居民樓,也有人舉(ju) 著手機或相機,他們(men) 無一例外,全都朝火箭發射基地的方向望去。
所有人都在想方設法地離火箭更近一點。火箭發射當天,龍樓鎮往往一“位”難求。攝影師拾貳想拍到火箭從(cong) 地平線升起來的畫麵,他背著三台相機和腳架,趕往銅鼓嶺的山頂。那裏本就是一個(ge) 景點,綠樹藍海交界,能看到一整個(ge) 蜿蜒的海岸線。
拾貳前後六次看過火箭發射。但這次剛趕到以前供大家自由觀景的山頂木質平台時,警戒線攔在那裏。身著保安服的工作人員告訴他,今年有公司花錢包場了,其他人進去得買(mai) VIP票,去售票處交720元。
“要是二三百元也就算了”,來回的觀光車加上門票才90元,拾貳不能接受。有人與(yu) 保安爭(zheng) 吵,有人還是掏了錢進去。這處木質平台的前方沒有樹木遮擋,視野極佳,雖然當人踩踏木質地板時,會(hui) 對長焦拍攝產(chan) 生影響,但對於(yu) 普通遊客來說,是絕佳的觀火箭升空平台。
拾貳隻能掉頭往半山腰走,卻發現去年尚開闊的山坡,已經被齊腰的灌木擋住,無法拍攝到火箭。拾貳和夥(huo) 伴們(men) 又鑽進灌木叢(cong) ,爬上野坡,走了一公裏的路,企圖尋找好位置,也沒有找到。
他又頂著烈日徒步了一個(ge) 半小時,折返回山頂。可是此時,售價(jia) 720元的機位已被搶完,旁邊視野稍差的機位也已經被占完。拾貳隻好瞅準一位攝影大哥,開始主動攀談。大哥占據了VIP觀景台旁邊的位置,樹木遮擋了一部分視線,但沒有其他辦法。他一邊聊天一邊往前蹭,最後“挪著挪著就挪進去了”。
也有人享用著單價(jia) 超過五千元的觀禮服務。在龍樓鎮一家位置極佳的咖啡吧裏,吹著空調,舉(ju) 著國旗,在椰子和香檳的陪伴下,看著火箭飛往太空。
2020年,在旅遊公司工作的周敏首次接到關(guan) 於(yu) 火箭觀賞的客戶谘詢。新的項目由此啟動,他們(men) 包下了咖啡吧的兩(liang) 層樓,那裏能容納100多人,隻需要望向窗外,便可以看到遠處的火箭發射基地。今年7月,有40多人以五千多的單價(jia) ,報名了咖啡吧的火箭觀禮活動。周敏還由此開發了一個(ge) 套餐,包含龍樓鎮一房難求的酒店住宿和室內(nei) 火箭觀禮。
大三學生李查德則被淹沒在沙灘的人山人海。火箭即將升空,他還沒找到一個(ge) 合適的拍攝位置。時間來不及了,他往左後方撤了十幾米,直接將攝像機架在海灘靠後的位置,然後調好焦,按下錄製鍵。
14時22分,火箭準時升空。萬(wan) 裏無雲(yun) 的藍天中,突然炸開兩(liang) 團白霧,火箭直刺蒼穹。人群也終於(yu) 炸開了鍋,歡呼聲、呐喊聲、掌聲一起爆發。
但李查德畫麵裏卻沒有出現火箭。他以為(wei) 自己找錯了方向,抬頭看到,火箭已經升至人群之上,緩緩冒出前麵的尖頭。
他才發現,攝像機開頭的好幾秒是被人群遮擋住了。“還是反應慢了。”但李查德沒時間惋惜,他繼續端著相機,追著越來越遠的火箭。
追火箭的人
沙灘上的人群來自全國各地,口音不同、相貌不同,年齡和身份也各有差別。他們(men) 中有抱著孩子紮起帳篷的中年人,也有手持紅旗,圍坐著唱紅歌的老年人旅遊團,還有由學校組織前來的大學生,又或者是特地趕來觀看的航天工作人員。
在這裏,他們(men) 成為(wei) 了一起追火箭的人。
年近30歲的王禹博也在其中,他已經追了六年的火箭。
早在山東(dong) 讀書(shu) 時,他便組織成立了濟南天文愛好者協會(hui) (現已更名為(wei) 濟南天文學會(hui) )。2016年,文昌航天發射場剛開始啟用,王禹博就和不少航天愛好者一同來到龍樓鎮,文昌航天發射場成功完成的18次重大航天發射任務,他一次都沒有缺過席。
此前,他曾是個(ge) 創業(ye) 者,一心想著在年輕時努力打拚,等老了再享受生活。2018年,他親(qin) 曆了川航3U8633的事故,眼看著自己乘坐的飛機在空中失控,在劇烈震顫中與(yu) 雪山越離越近,他的人生觀發生巨大改變:如果還能活著,要在有生之年去嚐試更多樣的生活。
“撿回一條命”後,王禹博去南極當誌願者,去切爾諾貝利看停滯在上個(ge) 世紀的災難現場。他還花大把時間追求自己的愛好,去各地看火箭發射。
為(wei) 了觀看7月24日的火箭發射,王禹博在4月就抵達了文昌。4月29日,搭載中國空間站問天實驗艙的緒揚15貨船順利抵達海南清瀾港。7月18日,問天實驗艙與(yu) 長征五號B遙三運載火箭組合體(ti) 轉運至發射塔架。有關(guan) 這支火箭的任何動向,王禹博都在遠處靜靜地看著。
如今,這支火箭終於(yu) 成功發射,消失在人類的視線裏。王禹博反倒有些悵然若失,“我們(men) 追完了火箭,但它要獨自經曆的未知,才剛剛開始。”
與(yu) 他同行的晏澤華,加上7月24日這一次,已經16次親(qin) 眼見過火箭發射。
讓他最難忘的是去年在酒泉發射中心目睹神舟十三號發射升空的經曆。那是和“海上火箭”完全不同的景象,火箭帶出了火球和尾跡雲(yun) ,還引得煙塵彌漫,久久不能散去。那時,晏澤華仍在武漢上大學,為(wei) 了省錢,他坐了27個(ge) 小時的硬座火車,抵達酒泉市。然後又坐了六個(ge) 多小時的大巴,才來到大漠深處的酒泉衛星發射中心。
對於(yu) 龍樓鎮,他也早已有所了解。2010年,隻有13歲的晏澤華,便專(zhuan) 門從(cong) 廣東(dong) 騎自行車到海南文昌,此時的文昌發射場仍在建設中,他繞著發射塔騎了一圈又一圈。
那時的龍樓鎮還是個(ge) 普通的鄉(xiang) 鎮,大片的農(nong) 田隨處可見,牛在隨地吃草。在低矮的樓房和黃色的泥土路上,高聳的發射架格外顯眼。晏澤華被發射架震撼到,他期待了無數次,希望能親(qin) 眼在這裏見證火箭升天。
22歲的唐雨桐是這兩(liang) 年才愛上航天的。她和火箭的緣分,就始於(yu) 一條追火箭的視頻。
2020年5月,唐雨桐正在備考中山大學旅遊學院的研究生。複試的前一晚,她在社交平台刷到了一則視頻,名叫康喲喂的博主在龍樓鎮的沙灘上拍攝火箭發射,當火箭直衝(chong) 雲(yun) 霄,康喲喂和所有人一起動情落淚。而屏幕那頭的她,也止不住心潮澎湃,跟著他一起流下眼淚。
“原來普通人也能親(qin) 眼看火箭發射!”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結在心裏,她和彈幕裏的小夥(huo) 伴一同許願,“希望我能考上中山大學,也希望我能實地去看一次火箭發射。”後來,唐雨桐如願以償(chang) 。2020年11月,嫦娥五號發射升空,她提前來到龍樓鎮,看著火箭在星空中冉冉升起。
以火箭為(wei) 眼
那個(ge) 夜晚始終讓唐雨桐難忘。
海浪洶湧,星空璀璨。就在眼睛早已適應黑暗的時刻,天突然亮了,火紅的球體(ti) 劃破夜空。坐在帳篷裏的人早已衝(chong) 出來等待,人們(men) 激動得呐喊,有的人甚至帶著哭腔。2020年11月24日4時30分,火箭發射那一刻,唐雨桐也沒忍住流淚。
那時的唐雨桐,已經決(jue) 定把追火箭的人作為(wei) 她的研究目標,做一篇關(guan) 於(yu) 火箭發射觀測旅遊者民族誌的研究。她帶著這個(ge) 目的,一邊觀看火箭發射,一邊觀察身邊追火箭的人。
隻是火箭升空那一刻,她毫無意識地從(cong) 研究者的身份中跳脫出來了,注意力完全被火箭捕捉。在離宇宙最近的時刻,唐雨桐忍不住又一遍想,“看火箭發射為(wei) 什麽(me) 會(hui) 熱淚盈眶?”這也正是她的研究緣起之一。
帶著這樣的疑問,唐雨桐在航天愛好者群組尋找受訪者。她發現,航天愛好者男性居多,群組中的男女比例為(wei) 57:10。她抽樣選取了處於(yu) 不同行業(ye) 的11名受訪者,其中9名男性,2名女性,受訪者年齡分布從(cong) 21歲到33歲。
最終,她寫(xie) 成了《追火箭的人:流動性視角下嫦娥五號發射觀測旅遊者民族誌》一文。在描述火箭發射的感受時,幾乎所有受訪者都用了“震撼”“激動”“感動”等字眼。唐雨桐發現,對於(yu) 普通人而言,火箭升空的景象在日常生活中是難得一見的,這是大家神往的原因之一,“這是一種超然現象,人類對自身難以企及的超然現象充滿著敬畏與(yu) 獵奇,因此感受到強烈的震撼。”
“看火箭發射,是為(wei) 了看祖國越來越富強,看祖國的文化越來越複興(xing) 。”一位受訪者這樣對唐雨桐說。短短幾十秒的發射過程,一切跋山涉水、曆經艱險的疲憊感,在此刻都足以消解。
也有受訪者告訴唐雨桐,航天象征著人類對宇宙星空的向往。這名受訪者的職業(ye) 是攝影師,他向往著頭頂的星空。“火箭說到底隻是個(ge) 交通工具,它其實是一個(ge) 載體(ti) ,承載了所有人對未知、對浩瀚宇宙的向往之心。”
從(cong) 誇父逐日的神話到追逐火箭的實踐,人類對頭頂那片浩瀚寰宇的向往從(cong) 未停過。唐雨桐說,而今,火箭是人類的眼。
播撒星辰大海的夢
越來越多人來到小鎮,希望把星辰大海的夢播撒得更遠。
今年起,王禹博的團隊開始到全國各地去做航天知識的公益科普。如今,他們(men) 已經去過海南、山東(dong) 和貴州的四所中小學。最讓王禹博印象深刻的,是貴州大山裏的孩子。他們(men) 繞過十八彎,翻過了崇山峻嶺,才終於(yu) 抵達這所大山裏的學校。
王禹博拿出火箭模型,挨個(ge) 傳(chuan) 遞下去。孩子們(men) 伸出手來,好奇地摸了又摸。他們(men) 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問,“這是什麽(me) ?”王禹博告訴他們(men) ,這是成功發射的火箭。他邊說,邊打開電腦,給孩子們(men) 播放著過去拍攝過的火箭發射視頻。
“轟隆隆”的聲音傳(chuan) 遞到教室的每個(ge) 角落,那些亮晶晶的眼睛很快蒙上一層水霧,孩子們(men) 爭(zheng) 先恐後,“我將來也想當航天員!”
追了16次火箭的晏澤華,終於(yu) 追到了自己的愛情。那天是2022年5月10日,天舟四號貨運飛船在文昌航天發射場由長征七號遙五運載火箭發射。
晏澤華遇到了自己心儀(yi) 的人,7月24日火箭發射前夕,晏澤華再次將她帶到那片海灘,煙花在頭頂綻放,倆(lia) 人背靠若隱若現的火箭發射塔,拍下了一組情侶(lv) 照。
身為(wei) 航天家屬的張敬宜,在追火箭之後,更深刻地理解了丈夫的工作。與(yu) 丈夫在第一次見麵的飯局上,她曾介紹稱自己是天文攝影師,對方卻說,“我是做保密工作的。”
直到成為(wei) 夫妻,張敬宜才對這份“保密工作”有了更深的體(ti) 會(hui) ——航天工程師,工作內(nei) 容保密,加班又是常態。她有時忍不住抱怨,卻總被懟回來:“你是航天家屬,你都不能理解嗎?”
2020年12月,長征四號丙遙三十五運載火箭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點火升空。張敬宜沒有錯過這次的大漠之行。酒泉衛星發射基地在茫茫戈壁,零下十幾度的夜裏,她凍了幾個(ge) 小時,拍下了火箭發射的瞬間——茫茫大漠,月亮獨掛空中,火箭攜著橙黃色的火光,留下彎月形的發射軌道痕跡。
這是她丈夫的同學參與(yu) 設計的火箭。那天,由於(yu) 工作安排,這位航天工作者沒能親(qin) 臨(lin) 火箭發射現場。他看到張敬宜拍下的這張照片後,哽咽失聲。在他看來,這張定格了火箭升空瞬間的照片,是留給自己最好的紀念。
也是這一次,讓張敬宜徹底理解了航天工作者。她獲得了更多成就感,原來她的鏡頭記錄下的,是中國航天發展史上的一些精彩瞬間。
她在社交媒體(ti) 上寫(xie) 道:記錄下火箭奔月的軌跡,那是中國航天人的心血。
追火箭的人仍在路上。7月29日21時28分,長征二號丁運載火箭在西昌衛星發射中心點火起飛,遙感三十五號03組衛星A星、B星、C星被送入預定軌道。王禹博再次奔赴了現場,在大涼山深處,看火箭在巨大的轟鳴聲中起飛,又一次為(wei) 逐漸消失在人類肉眼的火箭,留下一張專(zhuan) 屬於(yu) 它的升空瞬間。
(文中李查德、拾貳為(wei) 化名)
新京報記者 汪暢 實習(xi) 生 馮(feng)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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