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履生

　　觀點提要

　　不能因為(wei) “沉浸式”這個(ge) 概念，而忽視了博物館的核心價(jia) 值觀，忽視了文物在博物館中的重要性。更要警惕這種過於(yu) 講究形式的展陳，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人們(men) 對於(yu) 文物展示的關(guan) 注。

　　今日中國很多的博物館，尤其那些新建或升級改造過的博物館，都癡迷於(yu) 所謂的“沉浸式”展陳方式，喜歡在展廳中模仿實景搭建。實際上這是一種流行的或商業(ye) 的話語。幾乎是最近幾年之內(nei) ，“沉浸式”這個(ge) 詞從(cong) 陌生到時尚，很快演變成一種社會(hui) 潮流。當然，它在博物館中的概念是非常明確的，打造一個(ge) 與(yu) 曆史和生活現實相關(guan) 的場景，從(cong) 而獲得一種場景體(ti) 驗。雖然，這種商業(ye) 性或迎合世俗的方式，打著文化的旗號，但其“沉浸式”中虛假的實景模擬並沒有表現出多少文化特點。博物館還是應該主要用文物這一種實際的存在讓人們(men) 感覺到曆史的真實，而不是大量用一種人為(wei) 構造的“沉浸式”讓人們(men) 去懷想，去感受那種虛假。

　　從(cong) 曆史的發展來看，在中國博物館起步的初級階段，這樣一種場景在博物館展廳中早就出現過。比如展現新石器時代或者更遠的舊石器時代的人類活動，因為(wei) 今人充滿了幻想，所以，在一些曆史類博物館中就會(hui) 用這樣的方式去還原人們(men) 難以認知的過去的特定場景。可是，當它如今成為(wei) 博物館展陳中的一種潮流而普遍展開之後，就發現這一潮流所對應的是填補展陳空間，或彌補展品的不足。那麽(me) ，這也和社會(hui) 潮流中的那些廣泛應用聯係到了一起，比如說導航可以切換成“沉浸式導航”，視頻中的電器開箱也出現了“沉浸式開箱”，如此等等，這種“沉浸式”可以說已經無處不在。

　　顯然，博物館的獨特性並不是靠這種流行的語言來實現自己的價(jia) 值觀。博物館應該有它獨特的方式。在博物館的展陳中，適當運用或局部、個(ge) 別、偶爾運用“沉浸式”手段，是無妨的。但比如有些博物館，實在是因為(wei) 建造了巨大的場館，無法填補巨大的空間，而營造一些較大的場景。這就提出了另外的問題：館藏文物不足，為(wei) 什麽(me) 要造那麽(me) 大的博物館？偌大的場景在博物館中的出現，完全消解了博物館的曆史感，而用一種幾乎是看圖說話的兒(er) 童語言來占據博物館的巨大空間，完全沒有考慮到這種場景與(yu) 文物之間的比例和關(guan) 係，也疏離了這種場景與(yu) 博物館的感覺，卻在一種相去甚遠的感歎中讓人們(men) 厭惡這種“沉浸式”。在一些具有豐(feng) 富藏品的博物館，為(wei) 了趕潮流而用了這樣一種所謂的“沉浸式”來順應，同樣會(hui) 對博物館整體(ti) 形象的塑造有影響。當然，個(ge) 中原因有多方麵，被展陳公司綁架是其中之一；另一方麵也暴露了博物館審美的欠缺。

　　對於(yu) 博物館來說，如何處理好博物館展品與(yu) 展陳之間的關(guan) 係問題，說一千道一萬(wan) ，還是要用文物來說話，用展品來說話。打造再多的、再高級的、再炫的場景，它也隻是場景，因為(wei) 這種場景包括方式不僅(jin) 可以出現在博物館，也可以出現在商場，還可以出現在其它公共場所。那麽(me) ，這種場景與(yu) 博物館之間的關(guan) 係問題，對於(yu) 博物館的管理者和展陳設計的專(zhuan) 業(ye) 人士來說，都應該有屬於(yu) 博物館的那種獨特的感覺——博物館應該是彼此之間的不同，應該是在不同中創造它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對於(yu) 博物館來說非常重要，千萬(wan) 不能用一種所謂的潮流和時尚的方式讓博物館形成“千館一麵”的局麵。可是，這種“千館一麵”的問題在目前博物館的展陳中已經顯現出來。很多博物館展陳的語言和方式都具有相似性，都在反複用同樣的方式來對待不同的展品、不同的博物館。眾(zhong) 多博物館專(zhuan) 業(ye) 和藏品各有側(ce) 重與(yu) 區別，這種不同本是創造博物館獨特性的一種與(yu) 生俱來的優(you) 勢。然而，展陳卻很可能用同一性來抹平了這種特殊性，使得“千館一麵”成為(wei) 當今博物館普遍出現的問題。博物館應該警惕“沉浸式”展陳對於(yu) 博物館的傷(shang) 害，應該杜絕這種流行的展陳語言對於(yu) 博物館獨特性的傷(shang) 害。

　　當然，在具體(ti) 的工作中，因為(wei) 展陳公司並非以文化的責任來表現其社會(hui) 擔當，可是，專(zhuan) 業(ye) 倫(lun) 理卻是一種基本的職業(ye) 道德。對於(yu) 展陳公司來說，有具體(ti) 的利潤，有資本的動力，還有很多經濟方麵的訴求，他們(men) 所推動的“沉浸式”，本質上可能是商業(ye) 的噱頭，通過一個(ge) 概念來創造更大商業(ye) 價(jia) 值。這之中如果說“場景”，可能讓人感覺平常或是普通；可一說“沉浸式”，好像立馬高大上起來，實際上是換湯不換藥。一個(ge) 商業(ye) 的噱頭，不僅(jin) 加大了博物館展陳的費用，而且這種費用是超出人們(men) 想象的。一般來說，展櫃、展台等展覽設備都有一定價(jia) 格的依據或參照，而這種所謂的“沉浸式”場景，會(hui) 牽涉到一些具體(ti) 場景的搭建，一些人物雕塑和全景畫等具體(ti) 內(nei) 容。它們(men) 都沒有明碼標價(jia) ，也難以明碼標價(jia) ，其設計和製作往往沒有價(jia) 格規律可循，甚至難以找到參照，這就形成了一個(ge) 無底洞。這也是為(wei) 什麽(me) 很多展陳公司樂(le) 意去做諸多“沉浸式”場景的一個(ge) 重要方麵。

　　對於(yu) 這些項目中出現的問題，很多博物館並沒有發現它未來的隱患。“沉浸式”存在著它固有的局限性。這就是當新鮮一兩(liang) 年之後，它不僅(jin) 表現在視覺上的落後，而且在所關(guan) 聯的聲光電係統的老化和損壞之後，往往是殘缺不全；再就是蒙上塵垢而難以清潔，影響到博物館的形象。如此等等，實際上是展陳公司利用“沉浸式”給博物館挖了一個(ge) 坑。因為(wei) 這種“沉浸式”如果出現在商場或其他公共場所，往往有一定的時間性，3個(ge) 月或者5個(ge) 月就可能會(hui) 更換新的內(nei) 容，而博物館的“沉浸式”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八年或更長。在這個(ge) 很長時間不替換的長期陳列中，一切問題的存在都可以想象。而博物館從(cong) 新館布展到老館展陳的改造升級，都有一筆巨額資金來支持，一時顯得財大氣粗。然而，完成之後的很長時間之內(nei) 並沒有配套的維修資金，那麽(me) ，聲光電係統中的很多都是憋火的，從(cong) 而形成“沉浸式”的殘缺不全，或蓬頭垢麵。

　　對於(yu) “沉浸式”，從(cong) 博物館的觀念到理論，從(cong) 整體(ti) 感覺到具體(ti) 實踐，都存在著一係列的問題。當然，“沉浸式”是想通過特定的場景與(yu) 展覽主題聯係起來，以豐(feng) 富展覽。可是，與(yu) 展覽的聯係，特別是與(yu) 文物的聯係，實際上有很多不同的方式。比如，加強對展覽文物的解讀，發掘更多與(yu) 文物相關(guan) 的故事，包括出土的過程、流傳(chuan) 的經過、研究的結論或不同的看法等等，都是在專(zhuan) 業(ye) 範圍內(nei) 讓文物來講話。顯然，這也是觀眾(zhong) 感興(xing) 趣的問題。博物館對文物的關(guan) 注天經地義(yi) ，可是，文物千差萬(wan) 別，任何一家博物館都不可能涵蓋所有，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通過展陳來彌補短板，尤其是知識的短板，就顯得尤為(wei) 重要。比如展出館藏的“青銅鴞尊”，能夠把其他館同類型的“青銅鴞尊”圖片一起陳列出來，甚至可以擴大到陶器等其他材質，以顯示“鴞尊”的不同狀態以及在造型和裝飾上的差異，從(cong) 而獲得對這一類型藏品的多方麵認知，而不是簡單就事論事。這樣，即使展出中的藏品在整體(ti) 上不如殷墟婦好墓中所出，不如國家博物館所藏，那自身的特點和優(you) 長也會(hui) 在對比中顯現出來，而觀眾(zhong) 的獲得則遠遠超過那單一的陳列。

　　如此來看，這正是國內(nei) 很多博物館在展陳中的疏忽，而從(cong) 本源上來看展覽策劃，也暴露出學術的深度不夠。因為(wei) 很多博物館對“沉浸式”的興(xing) 趣遠遠大於(yu) 對文物的興(xing) 趣，而這種興(xing) 趣點的轉移，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了博物館在主業(ye) 上的欠缺。無疑，博物館在展陳中加強挖掘學術的內(nei) 涵，需要學術的累積，需要眾(zhong) 多專(zhuan) 業(ye) 人員在各個(ge) 不同方麵的研究。如果能夠通過一兩(liang) 件文物去說明諸多的曆史和藝術的問題，並且在關(guan) 聯中實現博物館的知識生產(chan) 的價(jia) 值，那麽(me) ，博物館內(nei) 容的重要性就能顯現出來，而不是形式表麵的“沉浸式”。

　　如今最重要的是，我們(men) 不能因為(wei) “沉浸式”這個(ge) 概念，而忽視了博物館的核心價(jia) 值觀，忽視了文物在博物館中的重要性。更要警惕，這種過於(yu) 講究形式的展陳，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人們(men) 對於(yu) 文物展示的關(guan) 注。這種轉移視線、轉移視點，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公眾(zhong) 與(yu) 博物館之間的關(guan) 係，也影響了公眾(zhong) 進入博物館之後的感覺。博物館還是應該很純粹，還是應該通過屬於(yu) 規律性的展陳方式，顯現文物的獨特價(jia) 值，顯現博物館的獨特品格，以遠離“千館一麵”。

　　(作者為(wei) 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hui) 造型藝術委員會(hui) 主任、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