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場

　　在過去幾個(ge) 月裏，劉曉豪都無法準確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為(wei) 了獲得一份有編製的工作，這位應屆畢業(ye) 生從(cong) 去年12月開始參加了7場考試。他總是臨(lin) 時接到考試通知，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裏，因此習(xi) 慣了隻購買(mai) 出發前往考場的車票，先不考慮後麵的行程。

　　最緊張的時候是在今年2月中下旬，劉曉豪在兩(liang) 周的時間裏，乘坐高鐵和飛機輾轉於(yu) 武漢、鄭州、北京，參加4場考試。還有3場考試，因為(wei) 時間衝(chong) 突，他隻能放棄。

　　2月25日那天，他報名的河南、廣東(dong) 、山東(dong) 的公務員招錄和浙江省煙草公司招聘都安排了考試。最終他選擇了家鄉(xiang) 河南的省考。

　　近年來，對於(yu) 很多畢業(ye) 生來說，一份有編製的工作吸引力不言而喻。不少人會(hui) 在全省甚至全國“巡回”參加公務員考試和各種事業(ye) 編製考試。

　　他們(men) 被稱為(wei) “巡考”者，成功被錄取才算“上岸”。一名考生說，他在半年時間裏，在湖南省內(nei) 報考了26個(ge) 事業(ye) 編崗位。

　　很多考試因為(wei) 報名者眾(zhong) 多，考試前考場周圍酒店價(jia) 格會(hui) 成倍上漲。平日裏剛過百元的房間，價(jia) 格會(hui) 變成兩(liang) 三百元。

　　為(wei) 了省錢，考生們(men) 需要盡早預訂酒店。有人甚至在考試安排出來前，根據以往的經驗預測考場範圍，並在附近選取不同的地方，預訂幾個(ge) 房間。如果最終安排有變化，再把不需要的房間退訂或轉讓出去。

　　真遇到酒店價(jia) 格上漲，有人會(hui) 去七八十元一晚的招待所將就一下。考生胡舒有一次選擇一家招待所。入住後才發現，房間陳舊木門上的密碼鎖已經輕微破損。她不敢熟睡，將衛生間的燈開了整整一夜。外出買(mai) 晚飯的途中，她還被陌生的男人尾隨。

　　在10萬(wan) 人加入的豆瓣“國考省考公務員上岸吧”小組裏，有網友發帖問第一次巡考應該選擇什麽(me) 交通工具，一位去浙江巡考的考生留言，“巡考黨(dang) 做好一次考試至少消費五百，三千也得去的心理準備”。

　　胡舒去年從(cong) 山東(dong) 一所沿海城市的大學畢業(ye) ，已經參加了十幾場公務員和事業(ye) 單位的考試。其中，有3場考試的筆試部分、資格複審部分、麵試部分交叉進行。剛參加完第一場考試的資格複審，她就接到了第三場筆試和第二場的線上麵試通知。為(wei) 此她不得不從(cong) 山東(dong) 的東(dong) 北到西南，在兩(liang) 個(ge) 相距300公裏的城市之間奔波。

　　為(wei) 了控製成本，她隻乘坐火車。有時，七八個(ge) 小時的臥鋪也有好處，可以省去一晚上的住宿費。

　　某培訓機構的一位老師曾在課堂上提及，他看到有巡考大軍(jun) ，盡可能多的參加全國公務員和事業(ye) 單位的招聘考試，每年，蘇浙滬的省考都成為(wei) 他們(men) “考前模擬”，為(wei) 了最後參加家鄉(xiang) 的省考作準備。

　　2023年，有超過250萬(wan) 人參加國考，創近10年報考人數的紀錄。對於(yu) 應屆生劉曉豪而言，考公務員隻是他求職路上的一環，除此之外，他還要參加事業(ye) 單位考試。

　　數據顯示，2023屆高校畢業(ye) 生規模預計1158萬(wan) 人。作為(wei) 即將畢業(ye) 於(yu) 北京一所211院校的經濟類專(zhuan) 業(ye) 碩士研究生，劉曉豪在大學的最後一個(ge) 暑假開始了公務員考試的基礎複習(xi) 階段，開始了自己的求職路。

　　他每天至少保證12個(ge) 小時的備考時間。身邊很多人從(cong) 三四月開始上的考公網課，他為(wei) 了節約時間，用兩(liang) 倍速學完課程。

　　然而，他參加的7場公務員考試，都沒有成功上岸。

　　他沒有停止巡考的腳步，目前他重心都放在了中國煙草各地分公司的巡考之中，為(wei) 此他又去了浙江、陝西、雲(yun) 南、湖南參加招聘考試。

　　同時，其他的事業(ye) 編製考試他也沒有放棄。上個(ge) 月10號，他臨(lin) 時接到兩(liang) 天後的一個(ge) 鄭州的考試通知，當時他在杭州剛剛結束一場麵試。路途中，他又在線上完成了一場銀行的麵試，利用打印準考證的間隙做了兩(liang) 套真題模擬，之後，他又飛去了雲(yun) 南的考場。

　　他準備努力到今年6月。遇到好的工作機會(hui) 還要繼續爭(zheng) 取，他不想走上工作崗位之後，後悔因為(wei) 自己沒有嚐試而錯失發展更好、工資待遇更好的機會(hui) 。

　　密集的考試安排對他而言，已經麻木，“從(cong) 小到大的考試太多了”。在2016年劉曉豪參加高考那年，河南有82萬(wan) 人和他一起考試。“對這些(報考)人數、競爭(zheng) 其實已經司空見慣了”。

　　在考場上崩潰的人

　　對於(yu) 巡考者來說，安排行程隻是第一步，上了考場，考驗才是真正的開始。爭(zheng) 分奪秒的筆試中，考生孫意靜會(hui) 把難題留到最後。但在參加江蘇的一次省考時，等她把一道道題目跳過，發現自己已經無題可做。之後在家鄉(xiang) 山東(dong) 的一次考試中，她緊張到看試卷都出現了重影，身上一直冒冷汗。結果，那是她求職中考試成績最差的一次。

　　她從(cong) 本科畢業(ye) 就開始了考公，第一次考試她早上6點和家人們(men) 出發，開車去連雲(yun) 港考試。上次去這裏，她和一家人開車是去看海。

　　那一年，她剛剛通過了司法考試，正等待研究生考試的結果，並沒有把這場公務員考試放在心上。在考場上，她才第一次知道了公務員考試的具體(ti) 題型。

　　但這時，她已堅定了考公的決(jue) 心。那年7月，她去律所實習(xi) ，見識了那裏的繁忙，還有同事之間的競爭(zheng) 和壓力。而且，她的工作需要不停地跑法院、檢察院這些地方，配合別人的時間。

　　那種繁忙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從(cong) 她上學以來，媽媽隻參加過一次家長會(hui) ，“媽媽怎麽(me) 還不回來”這個(ge) 問題，貫穿了她整個(ge) 童年。

　　去一個(ge) 工作節奏穩定的地方，是她職業(ye) 規劃當中非常重要的考慮因素。她羨慕本科畢業(ye) 後第一次參加國考就進入麵試、第二次省考就上岸的姐姐，也聽說過身邊放棄工作專(zhuan) 心參加公務員招聘考試的哥哥，五六年了都沒有上岸。身邊親(qin) 戚家的小孩，甚至在高考填報誌願時，就開始考慮哪個(ge) 專(zhuan) 業(ye) 更有利於(yu) 考公務員。

　　那場成績最差的考試，是要考她非常心儀(yi) 的崗位，就在家鄉(xiang) 那個(ge) 地級市工作。她的身體(ti) 比內(nei) 心提前感知到了壓力。備考前一個(ge) 月，她在安靜的環境中，突然聽到了嘈雜的“咚咚咚”聲，和心跳聲差不多。一開始，她隻是以為(wei) 是耳朵出了問題，直到檢查後才被醫生診斷為(wei) “神經性耳鳴”。

　　相比於(yu) 研究生考試，秦雪原本以為(wei) 考公容易得多。

　　去年7月，第二次考研失敗之後，她選擇了新的“賽道”。她第一次考公就進入了麵試。

　　在麵試名單上，她是最後一名，還沒進入考場，她就崩潰了。之前考研的時候，她爸爸會(hui) 專(zhuan) 程到學校，陪她考試，她既不用擔心睡過頭，也不會(hui) 因為(wei) 粗心忘帶準考證。考公是她一個(ge) 人參加的。抵達考場城市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哭著給家裏打電話，把酒店房間的紙巾都用光了。

　　考試當天，由於(yu) 太緊張，秦雪在化妝時把早餐吃的餛飩吐了出來。而考場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hui) 讓她多想，甚至同考場男生洪亮的嗓音，都會(hui) 讓她愈發慌張。

　　最後一個(ge) 問題，是她從(cong) 未準備過的題目，走出考場還沒等到麵試分數張貼出來，她就從(cong) 門口等候的人群中逃走了。她沒有通過麵試，這次失敗讓她在家頹廢了半個(ge) 月。

　　尋找最優(you) 解

　　對於(yu) 巡考者來說，熱門並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一些人把家鄉(xiang) 或回家方便的城市定為(wei) 巡考的目的地，他們(men) 已經不再盲目追求一線城市。

　　孫意靜不想離家太遠。她巡考中去過很多城市，但那些地方幾乎沒有帶給她新鮮感。如今，線上購物已經可以滿足她大多數的生活需求，而城市建築物大同小異，“看上去都差不多”“每個(ge) 地方都有肯德基”。

　　她也參加了北京的考試，但她並沒有見證首都的繁華。前往酒店的路上，她看見的是管道還在滴水、破爛的舊樓房。

　　劉曉豪在今年年初放棄了北京一個(ge) 不錯的工作，重點在鄭州和發展潛力不錯的二線城市中巡考。他放棄的那份工作年薪20萬(wan) 元，還有北京戶口，但他明確地知道自身能力和家庭條件都無法支持他在北京安家立業(ye) 。

　　秦雪還是會(hui) 重點關(guan) 注一線城市的崗位。她想要繼續深造，當地的高校教育資源是她重要的考慮因素。

　　大二暑假之前，秦雪一直都是想當律師的。一個(ge) 參觀當地的律所、法院、檢察院的夏令營讓她改變了求職的方向。在一家知名律所她發現，電視劇裏能看到高樓大廈，江河美景的豪華辦公室，不是普通人能輕易擁有的。更多律師隻有一張桌子，一排排綠植給格子間增加一些生活氣息。她想著，在繁華的大都市裏，那個(ge) 小桌子上的自己太微不足道了。

　　畢業(ye) 於(yu) 一個(ge) 法學領域著名高校的她，隻有本科文憑，也沒有豐(feng) 富的律所和公司的實習(xi) 經曆。她對自己的競爭(zheng) 力並沒有信心，“反而一直考試能給我一點安穩感”。

　　秦雪偶爾也會(hui) 想，如果考研成功了，是不是可以更好地規劃社會(hui) 實踐和實習(xi) ，彌補以前的遺憾，也許在就業(ye) 上有更多的選擇。但目前，對她而言，“考公是個(ge) 最優(you) 解”。

　　一場勝仗

　　公務員考試中，沒有絕對上岸的方法論。

　　在秦雪巡考中參加的最後一場無領導小組麵試中，她打了一場“守擂戰”。

　　這種麵試形式，需要考生們(men) 同時對特定情景下，通過與(yu) 他人討論、合作，最終做出處理事件的最優(you) 方案。誰能在一群人裏充分展現個(ge) 人才能和人格特征，往往就會(hui) 脫穎而出。

　　筆試成績排名第一的她，為(wei) 了保險起見，並沒有表現得過於(yu) 積極，她擔心那樣會(hui) 引起考官的不滿。而和秦雪一個(ge) 麵試班的同學，則遇到了另一種複雜的局麵，組裏出現了被他們(men) 看來是“杠精”的角色，而她的同學則作為(wei) 調和者的身份出現，好幾次站出來解決(jue) 組內(nei) 矛盾，最終取得了麵試第一名的成績。

　　第四次進入麵試之後，相比第一次的落荒而逃，秦雪已經不再害怕緊張。每一次參加考試真實的緊張感，她都清楚地記得。隻有記得這種感覺，她才可以學會(hui) 如何去克服它。

　　當把上岸作為(wei) 目的地之後，考生們(men) 隻能不斷地提升自己的能力，去無限接近。

　　孫意靜的13場公務員巡考曆經5年，貫穿了她的本科和研究生生涯。讀研期間，她也會(hui) 強迫自己參加一些比賽，鍛煉自己的麵試能力。最後幾次麵試中，她的分數都在穩定上升。

　　通過一次次巡考，她會(hui) 在備忘錄裏記著每次的反思：語速慢一點，回答多聯係基層的工作，說“第一、第二、第三”會(hui) 比“首先、其次、最後”顯得更有邏輯……她不再是剛開始麵試時，被培訓班老師稱為(wei) “膽小如鼠”的人。

　　胡舒還在繼續巡考，她把對考公、求職的困惑發在豆瓣的“考試失敗垂頭喪(sang) 氣互相安慰聯合會(hui) ”和“大學後悔學會(hui) 計專(zhuan) 業(ye) ”小組裏。10多場考試下來，她不再盲目地考試了，也明確了一些地方是她不會(hui) 選擇的。

　　上個(ge) 月，巡考一年後，秦雪終於(yu) 如願在廣東(dong) 省上岸了。回想起第一次報名的考公麵試班，是她畢業(ye) 之後難得的快樂(le) 時光。

　　兩(liang) 年的備考研究生考試期間，她曾關(guan) 閉了朋友圈，與(yu) 外界切除了不必要的聯係。在麵試班上，她遇到了工作幾年之後辭職來考公的人。和她一樣考研失敗的人。

　　因為(wei) 考研一直待業(ye) ，秦雪時常會(hui) 有年齡焦慮，不知道還有這樣一群人，看著那些比自己年長、經曆過更多社會(hui) 曆練的人，看上去既雲(yun) 淡風輕，又格外認真。她覺得自己眼界開闊了，自己也還年輕，生活不該被一場場考試困住。

　　當時和她住一個(ge) 房間的女孩，準備出國留學提高學曆，回來之後繼續考公務員。秦雪想著，如果大家最後都選擇這條路，那自己先走走也沒什麽(me) 不好。

　　(應采訪對象要求，胡舒、秦雪、孫意靜為(wei) 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xi) 記者 龔阿媛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