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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山文化第一人”郭大順:用一生找尋中華文明5000年

發布時間:2023-08-30 11:34: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郭大順(曾任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遼寧省文化廳副廳長;先後主持牛河梁、東(dong) 山嘴等遺址考古發掘工作,被稱為(wei) “紅山文化第一人”)

  我今年85歲了。雖然1998年就退休,但一直到今天,很多工作、會(hui) 議、采訪還是來找我,人們(men) 還是關(guan) 注紅山文化。

  我這輩子印象最深的考古現場,就是在牛河梁。泥塑的女神頭像出土時,仰麵朝天,好像微笑欲語。特別是嵌玉片的眼睛,眼神炯炯,一時間大家都圍上去看。這是我們(men) 第一次看到五千年前祖先的形象。

  瘦弱的小孩,“不拔尖”的北大學生

  上初中時,我個(ge) 子小小的,是班上最矮的,體(ti) 育課總是不及格,連雙杠都上不去。人也比較保守。人家都是留分頭,我還是光頭,照相就戴個(ge) 帽子。上了大學,他們(men) 還說我像戴紅領巾的小孩。

  可能是受家裏的影響,我挺喜歡讀書(shu) 。我是河北張家口宣化人,聽我父親(qin) 講,我祖父是當地的舉(ju) 人。辦的柳川書(shu) 院,是宣化一中的前身。我父親(qin) 也曾從(cong) 事教育工作。新中國成立初,我父親(qin) 把家裏的300多冊(ce) 藏書(shu) 和祖宅38間房都捐給了宣化一中。我自己讀書(shu) ,家裏人不怎麽(me) 管,主要還是靠學校。

  我中學讀張家口一中,是全專(zhuan) 區招考,我初中考第八名,高中第六名,考試還總提前交卷。其實我平時不太用功,隻是記憶力比較好,俄語單詞記得快,做作業(ye) 也快,做完了就在教室裏拉二胡。我們(men) 班主任說我,“就是學習(xi) 比較會(hui) 抓重點”。那時候張家口是察哈爾省的省會(hui) ,離我們(men) 家不過30公裏,但交通不便,我半年才回一次家。

  我成熟得晚,也沒什麽(me) 特殊的想法和愛好。1957年,我參加高考,那時候的趨勢都是考理工專(zhuan) 業(ye) 。我一隻眼睛有弱視,考生手冊(ce) 說眼睛弱視無立體(ti) 感,報理工科專(zhuan) 業(ye) 要吃虧(kui) ,就臨(lin) 時改成文科。我一看文科也沒有多少專(zhuan) 業(ye) ,就報了曆史學。當時察哈爾省撤銷了,我們(men) 家搬到了河北省省會(hui) 保定。我回到家,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shu) 就來了。

  在北京大學曆史係讀完大一,到了分專(zhuan) 業(ye) 的時候,有個(ge) 學長推薦我選考古。我想著考古可能比讀文獻能多幹一些實際的事,於(yu) 是就報了。後來發現,也確實是在考古實習(xi) 中,加強了我對專(zhuan) 業(ye) 的認識。

  各種文化往中間聚,匯聚成中國的“中”

  要說我此生考古工作唯一的遺憾,就是外語沒學好,不能很好地將考古研究成果向外推廣。我們(men) 讀研究生時,才開始學英語,剛把音標學了一年,就出去考古實習(xi) 了。

  我們(men) 班是北京大學第一屆接受係統考古訓練的班級,要經曆生產(chan) 實習(xi) 、寫(xie) 學年論文,再進行畢業(ye) 實習(xi) 、寫(xie) 畢業(ye) 論文。我的兩(liang) 次實習(xi) 都是在河南洛陽的王灣遺址,它的時間跨度比較大,從(cong) 仰韶文化一直過渡到龍山文化,特征很明顯,出土的器物也很豐(feng) 富。我對這批材料印象很深,但更深入的認識是之後產(chan) 生的。

  1962年,我考了蘇秉琦先生的研究生,深入研究新石器時代考古。當時,蘇先生的中國考古學文化區係類型理論還沒有正式提出,但我們(men) 已經受到了這方麵教育的影響。

  研究生實習(xi) 時,我到了山東(dong) ,整理大汶口遺址的材料。這個(ge) 遺址和王灣遺址的時間接近,兩(liang) 者一東(dong) 一西。王灣遺址中發現的“鼎豆壺”陶器組合,正是大汶口文化的主要特征,根據演化過程判斷,洛陽王灣遺址曾受到山東(dong) 大汶口文化的影響。

  當時,中國考古界盛行“中原中心論”,認為(wei) 中原仰韶文化等起源最早,對四周影響最大。1965年,蘇秉琦先生發表了著名的文章《關(guan) 於(yu) 仰韶文化的若幹問題》,就提出了“東(dong) 方影響中原”的觀點,這在當時很是創新。他認為(wei) ,中國的“中”,不是一根蠟燭往四周放光芒,而是像車軸,各種文化往中間聚,匯聚才體(ti) 現“中”。

  我到遼寧工作之後,逐漸在實踐中體(ti) 悟這個(ge) 想法,這影響了我一生的考古工作。

  遼寧“無古可考”嗎

  1968年,我被分配到遼寧省博物館工作時,是有點“盲目”的。上學的時候,我們(men) 都覺得遼寧“無古可考”。除了有一處西漢村落遺址,很少知道遼寧其他的考古材料。隨著業(ye) 務工作的恢複,我先是接觸到一批窖藏的商周青銅器,又發掘了一座西周的墓葬,進一步確認了青銅器的年代,我也感覺到遼寧考古“有了點意思”。

  曆史學家傅斯年以前就提過,商文化起源於(yu) 東(dong) 北。我們(men) 發掘的成果也指向這一點——在更早的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中,我們(men) 還看到了一些近似商代青銅器花紋的彩繪陶器圖案,包括等級明確的墓葬、房址建築的習(xi) 俗,都比較成熟。這說明,北方地區的古文化有自己的發展過程,水平可能不低於(yu) 中原,甚至和中原地區相互影響,它不隻是被動接受中原文化的影響。

  1979年,遼寧開展文物普查工作,我們(men) 發現了東(dong) 山嘴遺址。這裏發掘了一座左右對稱、南圓北方依中軸線分布的石砌建築遺址,還出土了一件龍形玉飾、兩(liang) 件孕婦小塑像——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我當時就想到了文明起源的問題。

  這是中國第一個(ge) 與(yu) 女性崇拜有關(guan) 的祭祀遺址,也是我國新石器考古對祭祀遺址進行的首次正式考古發掘。歐洲從(cong) 舊石器晚期就出土過人體(ti) 雕像,我們(men) 國家發掘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幾百處,但一直沒有發現過。時任中國曆史博物館館長的俞偉(wei) 超先生在東(dong) 山嘴開現場會(hui) 時說,“這是考古界等了30年的發現”。

  1981年,我和孫守道先生合作寫(xie) 了一篇文章,叫《遼河流域的原始文明與(yu) 龍的起源》,把中國文明起源的時代從(cong) 距今四千年提前到了五千年。這個(ge) 問題在當時比較敏感,我們(men) 提出來也遇到了一些挫折,文稿沒有收入會(hui) 議文集。當時,文明起源的判斷標準還是金屬、文字、城市三要素。這三者都有,才叫文明起源。但我們(men) 認為(wei) ,中國文明有自己的特點。

  旅美華裔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就曾經提出,中國文明起源所走的道路與(yu) 西方不同,西方是以發展技術、貿易為(wei) 主進入文明社會(hui) 的,而以中國為(wei) 代表的東(dong) 方,具有天、地、神、人不同層次的宇宙觀,是以通神取得政治權力進入文明社會(hui) 的,就對待自然界而言,西方是“破裂性文明”,東(dong) 方是“連續性文明”。

  龍是中國文明起源最重要的一個(ge) 象征。1971年,赤峰就發現了著名的墨綠色大玉龍,東(dong) 山嘴也出土了龍形玉飾,說明他們(men) 的信仰已經很成熟了,這不是原始社會(hui) 能有的,而是文明社會(hui) 的產(chan) 物。

  之後又陸續發現了一些玉器,但一直找不到出土地,看不到確切的地層關(guan) 係,就無法確定年代,隻能推測是紅山文化時期的文物。在找這些玉器出土地的過程中,我們(men) 發現了牛河梁遺址。我們(men) 寫(xie) 的那篇《遼河流域的原始文明與(yu) 龍的起源》也在《文物》期刊發表。

  找到牛河梁,看見五千年前的祖先

  1981年,我給遼寧省朝陽市建平縣做文物普查培訓,一個(ge) 參加培訓的鄉(xiang) 文化站長跟我說,他們(men) 鄉(xiang) 馬家溝村老鄉(xiang) 家裏有個(ge) “玉筆筒”。我們(men) 借了幾個(ge) 自行車,騎了15公裏去看,還真見到了,就放在他家櫃子上,裏麵插著幾支筆。我一看,這哪是什麽(me) 筆筒,這不就是我們(men) 要找的斜口筒形玉器嗎?這是紅山文化的代表性玉器之一!

  我一問出土地點,村民把我們(men) 領到村西部101國道南側(ce) 的一個(ge) 山梁,這就是後來揭示中華五千年文明起源的牛河梁。

  從(cong) 1983年起,我開始主持牛河梁遺址的考古發掘。我們(men) 在這個(ge) 遺址群中,先後發現了女神廟、祭壇、積石塚(zhong) 等重要遺址。這些新發現,每一項都是極為(wei) 重要的,但對我而言最為(wei) 難忘的,還是泥塑的女神頭像。

  當時我們(men) 考古隊住在老鄉(xiang) 家裏,牆上糊了很多報紙。頭頂上有一張是當年《遼寧日報》登的,報道說有個(ge) 歌星開演唱會(hui) ,唱了一首歌,歌詞是:“一把黃土塑成千萬(wan) 個(ge) 你我,靜脈是長城,動脈是黃河,五千年的文化是生生不息的脈搏,提醒你、提醒我,我們(men) 擁有個(ge) 名字叫中國。”

  我一看,“一把黃土”,這女神頭像不就是我們(men) 黃土做的祖先嗎?蘇秉琦先生稱她為(wei) “紅山人的女祖”,也是“中華共祖”。中國沒有傳(chuan) 統的宗教,以血緣為(wei) 紐帶的祖先崇拜就是中國人信仰和崇拜禮儀(yi) 的主要形式。而紅山文化晚期的宗教信仰,就已經由自然崇拜和圖騰崇拜,進入祖先崇拜階段。

  同時,我們(men) 還在牛河梁發現了起三層圓的祭天遺址,這座祭壇和東(dong) 山嘴的圜丘都位於(yu) 遺址南部,而方形建築的廟址在遺址北部。這種北廟南壇的布局,被中國曆代王朝繼承下來,直到明清時期的北京城。

  後來,蘇秉琦先生將牛河梁的“壇廟塚(zhong) ”與(yu) 明清時期北京的天壇、太廟、明十三陵聯係起來,認為(wei) “壇廟塚(zhong) ”就是中華文明的象征。他不設什麽(me) 標準,也不管那些概念,認為(wei) 文明就在於(yu) 傳(chuan) 遞。世界上其他文明都斷了,而中華文明不斷,這個(ge) 連綿不斷的根就在這兒(er) 。紅山文化,就是中華文明這顆大樹總根係中的“直根係”。

  這麽(me) 一看,東(dong) 北地區不僅(jin) “有古可考”,還很有自己的特點,有時甚至走在前麵。我在東(dong) 北工作、生活了50多年,成家立業(ye) 都在沈陽,現在還住在沈陽。有關(guan) 中華文明起源的討論仍在進行,我算是這個(ge) 問題較早的提出者、參與(yu) 者和見證人。

  現在我很少到考古現場了,但腦子裏還在思考。這個(ge) 月月初,我還做了一個(ge) 講座,講從(cong) 紅山到滿族的遼河文明,他們(men) 生活在東(dong) 北森林草原地帶,以采集漁獵為(wei) 生,是流動、開放的文化,依賴自然,也尊重自然。紅山人是這樣,他們(men) 把外來的因素吸收過來變成自己的,不排外不忌諱。滿族人也是如此,入關(guan) 以後,他們(men) 基本繼承了明代的北京城,沒有搞大的拆改。

  蘇秉琦先生談起考古尋根時,把我的家鄉(xiang) 張家口宣化比喻為(wei) “三岔口”,因為(wei) 紅山文化、仰韶文化以及河套古文化,在這一帶接觸交流。我從(cong) 上學、工作到晚年,一直在探究中華民族文化根脈——也是這個(ge) 幾代學人苦苦求索的課題,真是一種緣分,每想到這裏,內(nei) 心滿是幸福感。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xi) 記者杜佳冰根據郭大順口述整理)

(責編:陳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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