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河流域的文明探源曆程
作者:馬歡歡(山東(dong) 大學文化遺產(chan) 研究院副教授)
兩(liang) 河流域南部的蘇美爾文明是世界上最早的城邦文明,其發現和認定,是考古學發出“如何認定文明”這一世紀之問的肇始,也是西方學者辨識文明、歸納文明要素的重要基點。
19世紀中葉,被譽為(wei) “亞(ya) 述學之父”的英國學者羅林森成功釋讀貝希斯敦銘文,人們(men) 意識到兩(liang) 河流域存在比古巴比倫(lun) 更早的文明。1877年,兩(liang) 河流域南部的泰羅赫遺址出土拉伽什第七任長官古迪亞(ya) 帶銘文的雕像和泥板文書(shu) ,確認這就是《聖經》中記載的蘇美爾城拉伽什,揭開了蘇美爾文明研究的序幕。1931年,學界建立“歐貝德時期—烏(wu) 魯克時期—捷姆德特·那瑟爾時期”的前王朝序列。同年,烏(wu) 魯克遺址埃安娜神廟出土大量原始楔文泥板,為(wei) 蘇美爾文明的誕生提供了確證。
1946年,根據泥板文書(shu) 記載的創世神話,考古學家找到並發掘了兩(liang) 河流域南部最古老的城市埃利都古城。古城位於(yu) 土丘之上,麵積約31萬(wan) 平方米。在歐貝德時期的遺存中發現了連續建造、位置固定不變的宗教建築。最早的祭室是長約3米的方形泥磚建築,內(nei) 有低矮供桌,外有灶坑火化供物。之後祭室麵積擴大,出現壁龕和祭壇。祭壇與(yu) 供桌相對,是蘇美爾神廟的典型布局。後來宗教建築分化出中殿和側(ce) 廳,祭室發展為(wei) 真正意義(yi) 上的神廟。中殿祭祀神靈,側(ce) 廳焚化祭品、放置供物並供祭司們(men) 居住。隨著神廟麵積的擴大(250多平方米),形成標準的三分式布局。側(ce) 廳功能不變;中殿內(nei) 神壇兩(liang) 側(ce) 牆上凸出的牆垛,與(yu) 神壇構成類似舞台的神聖空間;神廟整體(ti) 建於(yu) 高台之上,台上有坡道連接地麵。高聳台基之上的三分式神廟正是兩(liang) 河流域最具特色的儀(yi) 式聖殿——塔廟的雛形。居住在神廟側(ce) 廳內(nei) 的專(zhuan) 職祭司逐漸成為(wei) 等級社會(hui) 中新的階層。
隨著一係列重要考古遺址的發現,兩(liang) 河流域文明起源的研究也進入高潮。英國考古學家柴爾德在《遠古東(dong) 方的新啟示》(1934年)中,最早對埃及、兩(liang) 河流域及印度河文明的考古材料進行全麵概括,提出“文明的開始是出現了使用文字、居住密集且擁有複雜機構的城市”。由於(yu) 兩(liang) 河流域南部在早王朝時期才引入冶金術,所以冶金術未被列入文明要素。在隨後的《人類創造了自身》(1936年)和《曆史發生了什麽(me) 》(1942年)中,他列舉(ju) 了早期近東(dong) 文明的14個(ge) 表現,並提出三個(ge) 共同特征:足夠的剩餘(yu) 產(chan) 品以滿足新的經濟階層;複雜的生業(ye) 模式;使用灌溉等技術對土地的集約化開發。1950年,在《城市革命》一文中,柴爾德從(cong) 當時最新的考古資料出發,提出城市區別於(yu) 村落的十個(ge) 標準,並將其歸納為(wei) 三個(ge) 方麵:人口規模、密度遠超村落,出現專(zhuan) 職的非農(nong) 人口;通過神廟或國王集中剩餘(yu) 產(chan) 品,建造大型紀念性儀(yi) 式中心,供養(yang) 祭司、精英、官僚階層及專(zhuan) 業(ye) 化的手工業(ye) 生產(chan) 者等非農(nong) 人口,進口外地原料用於(yu) 生產(chan) 或儀(yi) 式活動,出現規律的長距離貿易等;發明記錄係統和書(shu) 寫(xie) 文字等。
1958年,美國芝加哥大學東(dong) 方研究院舉(ju) 辦關(guan) 於(yu) 近東(dong) 地區文明起源的研討會(hui) ,哈佛大學人類學家、曾撰寫(xie) 專(zhuan) 著厘清“文化”含義(yi) 的克拉克洪教授指出,文明社會(hui) 隻要包含以下三條中的兩(liang) 條即可:超過5000人的城市;書(shu) 寫(xie) 文字;紀念性的儀(yi) 式中心。但很多學者更關(guan) 注文明社會(hui) 的實質,而非“要素”式的外在表現。
與(yu) 會(hui) 學者中,唯一在兩(liang) 河流域南部開展工作的芝加哥大學東(dong) 方研究院的考古學家亞(ya) 當斯列舉(ju) 了文明社會(hui) 的三個(ge) 特征:階級分化,導致主要生產(chan) 資源的控製權和所有權高度分化;地緣組織國家形成,政治、宗教的等級製度在行政管理中互為(wei) 補充;複雜的勞動分工,除大量初級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者,存在全職的手工業(ye) 者、仆役、士兵、官員等。亞(ya) 當斯的觀點指導了其此後在兩(liang) 河流域的考古工作,也成為(wei) 長期引領兩(liang) 河流域國家及文明化進程研究的基本觀點。在《烏(wu) 魯克農(nong) 村》(1972年)一書(shu) 中,亞(ya) 當斯按照遺址麵積將烏(wu) 魯克時期遺址分為(wei) 鄉(xiang) 、鎮、城、都市四個(ge) 等級,提出兩(liang) 河流域南部的“城市革命”經曆了人口增多和人口集中兩(liang) 個(ge) 發展階段,在劇烈的社會(hui) 動蕩中,血緣村落解體(ti) ,地緣城鎮建立。
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戰爭(zheng) 的爆發使兩(liang) 河流域的考古工作重心從(cong) 南部轉移到了北部,尤其是21世紀以來,經過20多年材料的積累,兩(liang) 河流域北部文明化進程研究取得一係列突破性進展。其中最值得關(guan) 注的有兩(liang) 個(ge) 方麵。一是喀布爾河上遊布拉克遺址周邊的調查,學者們(men) 結合遙感技術重建了該地區長時段的聚落演變過程。結果顯示該地區在公元前五千紀末到四千紀初就開始了城市化,早於(yu) 兩(liang) 河流域南部,其城市化路線與(yu) 南部也不同,在沒有灌溉農(nong) 業(ye) 的基礎上,由分散的聚落向一個(ge) 強有力的政治經濟中心匯集。到公元前四千紀上半葉,已形成麵積達130萬(wan) 平方米的都市。二是底格裏斯河上遊的高拉遺址和幼發拉底河上遊的阿斯蘭(lan) 丘沒有經過城市化,依然形成了類似國家的高度複雜的集權中心。
麵對兩(liang) 河流域南部和北部國家形成道路的多樣性,羅馬第一大學、阿斯蘭(lan) 丘的領隊弗倫(lun) 基潘教授於(yu) 2018年提出兩(liang) 河流域國家出現的四個(ge) 標誌:國家機構創造財富;出現官僚階層(統治者將權力賦予官僚階層,以其名義(yi) 管理社會(hui) ,形成垂直的、自上而下的管理體(ti) 係);權力及其運行方式高度製度化;權力世俗化,王權高於(yu) 神權,或王權已從(cong) 神權中分離。她對國家權力及其運行方式的強調,受到其主持發掘和研究的阿斯蘭(lan) 丘材料的影響。該遺址位於(yu) 土耳其東(dong) 部、幼發拉底河上遊的馬拉蒂亞(ya) 平原,高30多米,麵積約4.5萬(wan) 平方米。到公元前四千紀上半葉,遺址範圍遍布土丘,除平民區和貴族居址,出現建在巨石基座上的三分式神廟。神廟的中殿麵積約130平方米,內(nei) 有大量成批生產(chan) 的陶碗,側(ce) 廳也堆放大量陶碗和印紋塊,推測在神廟內(nei) 進行日常的食物和勞動力再分配。到公元前四千紀下半葉,遺址規模達到頂峰。神廟被廢棄,出現麵積達4000多平方米的大型宮殿。內(nei) 有小型神廟、儲(chu) 藏室、庭院、走廊、行政管理場所和貴族居室等,不見平民區。堆積中發現5000多件印紋塊,絕大部分被有意埋藏在A206號坑中,成為(wei) 記錄該遺址食物儲(chu) 藏和消費情況的珍貴“檔案”。與(yu) 印紋塊一起出土的還有大量陶罐、陶碗和綿羊骨骼等。儲(chu) 藏室A340中發現175件印紋塊,均遺落在開封的容器邊,上麵有30種圖案,說明該房間內(nei) 曾進行程序複雜的大規模食物分配活動。儲(chu) 藏室的門鎖被印紋塊封印,表明儲(chu) 藏製度之嚴(yan) 密。III號房間出土了製作精良的砷紅銅短劍、長矛頭等,房間入口有銅製門插銷,表現出統治者對軍(jun) 事權力的集中掌控。以上均說明該遺址存在複雜的官僚體(ti) 係和強有力的集權經濟和政治。但或因未經城市化的積累,其政體(ti) 極不穩定,達到高峰後很快走向崩潰。
縱觀兩(liang) 河流域考古發掘、研究曆程,不難看出,隨著新發現的考古材料不斷增加,尤其是將南北部差異納入視野,考古學家們(men) 勾勒出該地區文明起源不同的發展路徑,也揭示了世界文明化進程的複雜性和多樣性。這也啟示我們(men) ,世界各地文明初興(xing) 時,麵貌千差萬(wan) 別,很難用統一的“要素”認定或排除,而是應該立足各自考古發掘和相關(guan) 材料,探索描繪其起源、形成、發展的不同曆程與(yu) 獨特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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