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世旭

　　“蘇軾”是一個(ge) 被談論得太多的話題，無數人對蘇軾崇拜得無以複加。他像陽光一樣耀眼，以致人們(men) 往往注意不到貫穿在他人生中的那些微塵般的小人物。

　　好在，蘇軾不是薄情人。這些小人物的身影，不時在他的詩文中閃現。

　　1079年，晦暗的春天。九死一生的詩人走出禦史台，由仕宦而成流人，由繁華京都到偏遠小城。

　　整整四年又四月，竹笠草屐，晨興(xing) 暮歸。黃州團練副使為(wei) 養(yang) 活一家二十餘(yu) 口，必須開墾荒蕪的坡地，於(yu) 是，中國最偉(wei) 大詩人的行列中有了一個(ge) “東(dong) 坡居士”。與(yu) 漁樵雜處，與(yu) 僧侶(lv) 烹茶，與(yu) 同好飲酒或夜遊，不知東(dong) 方之既白。

　　散文佳構《記承天寺夜遊》真實記錄了其中的片段。開篇的月色寫(xie) 得極富人情：門庭冷落，唯月光毫不勢利，來與(yu) “罪人”做伴。詩人睡意頓消，披衣而起，欣然相迎。隨後與(yu) 寓居承天寺的張懷民“相與(yu) 步於(yu) 中庭”。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liang) 人者耳。”“閑人”者，看似自嘲，實為(wei) 自負：月夜處處有，弄月有幾人？不無悲涼，也不無欣慰，“懷民亦未寢”，正在意料中。一個(ge) “亦”字，二人意趣之相投盡出。

　　由蘇轍的《黃州快哉亭記》可知，文中的張懷民，名夢得，字懷民，河北清河人，在蘇軾謫黃州快滿四年時也被貶到黃州。

　　所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一個(ge) 清冷的深夜，一個(ge) 鬱鬱失意的放逐者，有一個(ge) 同樣不汲汲於(yu) 名利而能從(cong) 容流連光景的人，陪伴自己徘徊於(yu) “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的“庭下”，是多麽(me) 難能可貴！

　　傾(qing) 心友人，江上明月，山間清風，伴隨詩人縱情揮灑。一詞二賦，震古爍今，一段絢爛的文學史凝固成“赤壁”。

　　1094年，蘇軾又一次因言獲罪，被貶到當時的蠻荒瘴癘之地惠州。

　　蘇軾一生，構陷者無數，仰慕者亦無數。無論順境逆境，縱使天各一方，後者皆對他一往情深，不離不棄。

　　《曇秀相別》《別王子直》《卓契順禪話》見於(yu) 蘇軾的惠州雜記。曇秀、王子直、卓契順，先後不遠千裏來惠州看望落難的蘇軾。前兩(liang) 位是蘇軾的老友，第三位是寺院雜役，奉的是蘇州定惠寺守欽長老的派遣。曇秀與(yu) 蘇軾做伴十天，王子直待了七十天，卓契順與(yu) 蘇軾見麵即返。

　　對他們(men) 交往的表達，從(cong) 極度的平淡中見出極度的真摯。

　　分手的場景皆感人至深。曇秀“將去”，蘇軾問，你回去，帶點什麽(me) 給你那些“山中”人呢，曇秀說“鵝城清風，鶴嶺明月”，隻怕他們(men) 沒處放呢。與(yu) 王子直作別，蘇軾特賦七律，說你我隔著萬(wan) 裏雲(yun) 山，你來到時一身衣衫已經破爛，我真想頭戴幅巾隨你而去啊。

　　最富戲劇性的是卓契順。涉江度嶺，風餐露宿，徒步數千裏，到達惠州時已黧麵繭足，形同野人。剛見麵，蘇軾笑問帶禮物了嗎？卓契順“展兩(liang) 手”。蘇軾假裝失望，說可惜你跑了幾千裏，卻是空手而來。卓契順“作荷擔勢”，轉身即去。卓契順說的是禪話：空手而來，滿載而歸。

　　讀過蘇軾多少詩文，這個(ge) 寺院雜役，最是難忘。

　　蘇軾在惠州最重要的伴侶(lv) ，無疑是王朝雲(yun) 了。

　　微賤的錢塘歌女，聲色藝慧兼備，拋卻大好青春，認定了命乖運蹇的詩人，不惜隨之萬(wan) 裏投荒。從(cong) 錢塘到嶺南，從(cong) 繁華跌落淒涼。朝為(wei) 雲(yun) 而暮為(wei) 雨，幾多柔情！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蘇軾《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

　　“子瞻在惠州，與(yu) 朝雲(yun) 閑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淒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yun) 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yun) 歌喉將囀，淚滿衣襟。”

　　詩人拙於(yu) 謀身，直道而行，一再被貶，“多情卻被無情惱”是自我解嘲。隻有王朝雲(yun) ，能唱出詩人最深的心思；隻有王朝雲(yun) ，知道他“一肚子不合時宜”。

　　“朝雲(yun) 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終身不複聽此詞。”

　　12歲入蘇家，20歲為(wei) 侍妾，34歲竟長去，帶走了失子的哀傷(shang) 和病苦，連同妙曼的歌吟和燦爛的笑。照亮暗淡歲月的最後一抹亮光，熄滅在嶺南的鬆林。

　　“不合時宜，唯有朝雲(yun) 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月華如水，空照湖山。再沒有執手，再沒有多情風月。“傷(shang) 心一念償(chang) 前債(zhai) ，彈指三生斷後緣。”

　　蘇軾沒有辜負那些人。惠州三年，詩詞文章，名篇迭出。貧瘠之地因而流光溢彩。“一自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敬者仰止，妒者切齒，威權莫可奈何。廟堂上的對頭唯一能做的是將其推入絕境。

　　相去京城幾千裏的海南，是中原人眼中的天之涯，海之角。俗諺：“鬼門關(guan) ，十人去，九不還。”唐宋流人經此而死者迭相踵接。有宋一朝，放逐海南是比滿門抄斬僅(jin) 輕一等的處罰。

　　1097年，年過六旬的蘇軾，孤身攜幼子，踏上瓊海的萬(wan) 頃波濤。他告訴親(qin) 人準備好了“生還無期”，告訴友人：“某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當作墓。乃留手疏與(yu) 諸子，死則葬海外。”

　　對一位老人來說，這是一段相當艱難的日子：“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wei) 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

　　一位朝廷使者到海南來探查謫官的情況，發現蘇軾受到縣令的禮遇，住在官舍裏。於(yu) 是，縣令被免職，蘇軾被逐出官舍。

　　當地百姓欣然接納了蘇軾。在自己的村莊邊為(wei) 他辟地架屋，幫他割草砍木（“借我三畝(mu) 地，結茅為(wei) 子鄰”）；送給他黎被、古貝布（“遺我古貝布，海風今歲寒”）；大清早，他還在床上睡覺，當地獵人就來敲門，把剛剛獵獲的鹿肉分給他，或者是捧來製好的檳榔（“檳榔代茗飲”）。他在檳榔樹下同農(nong) 夫暢談，他們(men) 給他講鬼怪故事，“華夷兩(liang) 樽合，醉笑一歡同”。一位老農(nong) 婦見他與(yu) 土人一樣頭頂西瓜走過，打趣說：“內(nei) 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他笑著回敬，叫她“春夢婆”，並援以入詩：“投梭每困東(dong) 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他去當地人家串門，下雨了，主人就給他笠帽、蓑衣和木屐。他踩著泥濘的村路回家，群犬爭(zheng) 吠，村人大笑，他開心地唱道：“鴂舌倘可學，化為(wei) 黎母民。”

　　蘇軾是活力強勁的樹，黎母民是深厚的土地。站在文化的角度，落難者是勝利者，失去了帝王的恩寵，卻得到了民眾(zhong) 的愛戴。

　　海南因此成為(wei) 蘇軾展示天才的舞台，其著述進入巔峰時期。“東(dong) 坡文章，至黃州以後人莫能及，唯黃魯直詩時可以抗衡。晚年過海，則魯直亦瞠乎其後矣！”（朱弁《風月堂詩話》）

　　海南流放，讓蘇軾的文學成就冠蓋群倫(lun) 。

　　曆史的悖論決(jue) 定了：落寞者成聖。千年以來，多少帝王將相早已湮沒無聞，而蘇軾始終高高屹立。

　　成就蘇軾的原因是，他的人生有著強有力的支撐。

　　卓越的才華、優(you) 異的個(ge) 性和絕對的自信，是蘇軾人生的三大支柱。而這自信，很大程度來自民間由衷的尊敬和熱愛，其中，除了正直的仕途同道和藝文同好，更多的是雜役、歌女、黎母民等名不見經傳(chuan) 的底層小人物。

　　這或許是一個(ge) 曆經磨難的文化巨子最大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