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yu) 戈有時會(hui) 想，自己還能在裝修行業(ye) 幹多久。

　　這位2000年就入行做水電工的裝修師傅，現在已是一家建設公司的項目長了。從(cong) 年初開始，他手上的項目訂單就源源不斷。如果從(cong) 訂單量和收入漲幅來看，今年可以稱得上是裝修行業(ye) 的“大年”。被新冠疫情抑製的裝修需求逐步釋放，加之傳(chuan) 統裝修旺季的到來，這個(ge) 春天，“用工荒”現象在多地出現。

　　來自家裝平台土巴兔大數據研究院的數據顯示，今年一季度平台收到用戶裝修需求數同比增長173%，用戶裝修需求項目數同比增長52%。另一家頭部裝修平台愛空間的數據同樣證明了這一點，以北京舉(ju) 例，該平台在該地區一季度的訂單量與(yu) 去年同期相比增長了25%。

　　“現在訂單多，人手都很緊張，很多時候都需要幾個(ge) 項目之間互相拆借工人。”餘(yu) 戈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工人的工價(jia) 也水漲船高，過去每年漲幅基本在3%-5%，今年已經達到10%了。

　　起初，他也高興(xing) ，訂單多意味著收入高，但在幾個(ge) 項目之間拆借工人時，他意識到：自己手下的工人愈發不夠了，更多時候需要開高價(jia) 到外麵去找零工。而且，遇見的工人大都是熟麵孔——這更令他擔心。

　　從(cong) 業(ye) 20餘(yu) 年，餘(yu) 戈擁有一隻近40人的裝修隊伍，可大部分工人的年紀在40-50歲之間，很多人在他剛入行時就認識，這些年，“工人年紀漸漸大了，新麵孔卻越來越少”，他感慨，現在招徒弟一年比一年難，年輕人不願意做裝修。

　　一“匠”難求已經是裝修行業(ye) 存在多年的難題。一家谘詢機構曾在一份涉及建築業(ye) 的報告中指出，近年來，中國建築業(ye) 從(cong) 業(ye) 人員數量不斷減少，從(cong) 業(ye) 人員平均年齡逐年遞增、老齡化趨勢明顯，使得建築行業(ye) 人力不足、人力成本快速提升，繼而導致中國家居家裝行業(ye) 人工消耗成本增加。

　　更精確的統計數字顯示，建築工人“老齡化”現象已十分明顯。

　　據國家統計局報告，2021年全國農(nong) 民工總量29251萬(wan) 人，其中從(cong) 事建築業(ye) 的農(nong) 民工比重為(wei) 19.0%。農(nong) 民工平均年齡41.7歲，比上年提高0.3歲；40歲及以下農(nong) 民工所占比重下降；50歲以上農(nong) 民工比重繼續提高。

　　一位工長說，現在工地的主力軍(jun) ，基本都是20世紀90年代從(cong) 農(nong) 村進城務工的那批人，做了30年，老了。年輕一代不願意加入，工人青黃不接，就慢慢斷層了。

　　瓦工王紅偉(wei) 記得，30年前自己剛進城那會(hui) 兒(er) ，情況和現在相比大相徑庭。每個(ge) 工地上都是20歲左右的年輕工人，水電工、木工、瓦工、油工在鋼筋水泥間穿梭，一派熱火朝天。

　　過去的半個(ge) 世紀，中國經曆了世界上規模最大、速度最快的城鎮化進程，城鎮化率從(cong) 1978年的17.92%提高到2022年的65.22%。以最近十年的住宅數據看，住宅商品房銷售麵積累計達到132.34億(yi) 平方米，是上一個(ge) 十年的2.2倍。十年累計建設各類保障性住房和棚戶區改造安置住房5900多萬(wan) 套，家庭戶人均住房建築麵積十年間增幅達到34.45%。

　　王紅偉(wei) 當學徒那會(hui) 兒(er) ，一天的收入才三四元。他2009年來到北京，每天的收入漲到了100元左右，“但是賺的錢和消費根本不匹配”。

　　過去，裝修行業(ye) ，不愁人，愁錢。現在，兩(liang) 者調了個(ge) 個(ge) 兒(er) 。

　　45歲的水電工人吳學明也說不清從(cong) 什麽(me) 時候開始收入就“還可以了”。他2000年左右入的行，剛開始當水電工，一年的收入隻有五六千元。現在，這個(ge) 數字漲到了15萬(wan) 元左右。

　　王紅偉(wei) 的收入更高，在如今的家裝市場，他屬於(yu) 最緊缺的那類工人。做了近30年的瓦工，他練就了一手精湛的砌牆、抹灰、貼磚手藝。

　　對一些判斷手藝高低的標準，他爛熟於(yu) 心。比如貼磚得橫平豎直，垂直誤差不能超過兩(liang) 毫米，地麵的平整度偏差也不能超過兩(liang) 毫米，地縫不能超過0.5毫米，最重要的是空鼓率，“不能有空鼓”，他說，這不僅(jin) 會(hui) 影響美觀——牆麵有空鼓的地方，會(hui) 造成粉刷層出現裂縫，如同臉上的疤痕，更重要的是會(hui) 有極大的安全隱患。

　　這些年，看著上了年紀的老工友一個(ge) 個(ge) 退出市場，王紅偉(wei) 很感慨，“時代變了”。

　　“以前遍地是瓦工。”他說，自己當年選擇做瓦工就是因為(wei) 相比其他工種，瓦工最能接到活兒(er) ，“因為(wei) 家家裝修都需要”，那會(hui) 兒(er) 裝修，木工、水電工的活兒(er) 都比較少。沒想到，幾十年過去，瓦工卻成了“珍稀工種”。

　　“做瓦工出活慢、出師慢，年輕人熬不住。”王紅偉(wei) 說，瓦工幹的是體(ti) 力活兒(er) ，但也是“巧活兒(er) ”，比如地磚之間的接縫需要填嵌得寬窄均勻、花紋搭配要協調……他曾當了兩(liang) 年學徒才真正出師，“就跟著師傅邊學邊幹，琢磨師傅的手藝”。即使到了現在，他也一直在學，因為(wei) 裝修的工藝也在與(yu) 時俱進。

　　王紅偉(wei) 剛做瓦工時，裝修隻要砌牆抹灰，他形容上工就是“沙子水泥往上抹”，後來要在廚房、衛生間、陽台貼地磚，工藝複雜了些，“現在家家要瓷磚上牆，瓷磚尺寸也大了不少”，鋪貼的工藝越來越複雜，拚花、直角等工藝要求非常高。他常常幹完一天活兒(er) ，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得靠人扶著，彎著腰，慢慢往上挪”。

　　業(ye) 內(nei) 都知道，“十個(ge) 瓦工裏九個(ge) 有腰椎間盤突出”，工人黃金期短，對手藝要求又高，所以年輕人就更少了。

　　吳學明也能理解年輕人的選擇。工人們(men) 自己都覺得這份工作“又髒又累”，施工環境差，“一天要吃不少灰”；幾乎沒有上升空間，“完全靠做苦力，做得好一些的自己開公司當包工頭，也就這樣了”；出門坐公交車也被人嫌棄，“年輕人都要麵子，誰還願意幹這一行？”

　　他感慨，做這一行淚點太多了。

　　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青年研究所研究員鄧希泉是一名專(zhuan) 門研究青年問題的70後。據他觀察，這些年，像裝修業(ye) 這樣的傳(chuan) 統勞動密集型行業(ye) 對於(yu) 年輕人的吸引力確實在不斷減弱，年輕人更願意選擇一些新興(xing) 職業(ye) 。

　　“這在一定程度上為(wei) 這些傳(chuan) 統行業(ye) 的發展帶來了一定的負麵影響。”他說，任何行業(ye) 想要發展都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進入，靠年輕人去傳(chuan) 承、創新。

　　鄧希泉記得，自己那代人參加工作的時候，社會(hui) 能提供的非體(ti) 力勞動崗位比較少，很多人隻能從(cong) 事體(ti) 力勞動。不過也正是因為(wei) 年輕血液的不斷進入，使傳(chuan) 統行業(ye) 的生產(chan) 工藝、生產(chan) 流程、生產(chan) 工具等各個(ge) 方麵都得到了極大的革新，勞動生產(chan) 率也極大提高了。

　　他們(men) 中的很多人後來都成了“大國工匠”。

　　“我們(men) 國家產(chan) 業(ye) 的後勁就在於(yu) 一代又一代的青年，進去之後進行傳(chuan) 承和創新。”鄧希泉說，這些工匠們(men) 的職業(ye) 獲得感和榮譽感是很強的，有了這樣的獲得感才能不斷吸引年輕人加入。

　　他注意到此前社交媒體(ti) 上熱議的“孔乙己長衫”相關(guan) 話題，“很多青年其實早就脫去了長衫”，他說，他們(men) 正在用自己掌握的新技術新技能去賦能傳(chuan) 統行業(ye) 。

　　這位學者建議，裝修行業(ye) 想吸引更多年輕人加入，可以想辦法改善工人們(men) 的工作環境，讓工人能在下班後以幹淨整潔的麵貌出現在公共場合；完善職稱評價(jia) 體(ti) 係，讓工人們(men) 有充足的晉升空間；最重要的是在社會(hui) 上營造一種更加公平、平等的就業(ye) 觀。

　　“裝修工人也是在創造美、創造幸福，我們(men) 要去感謝他們(men) 。要提高他們(men) 的職業(ye) 聲望。”他說。

　　愛空間一位從(cong) 事家裝行業(ye) 多年的工作人員說，事實上，現在很多裝修公司、平台公司都在為(wei) 提高裝修工人的收入、職業(ye) 聲望努力，也確實取得了很多進步，但這還不夠。

　　他希望，有一天，我們(men) 國家的裝修工人也能像一些發達國家的產(chan) 業(ye) 工人一樣，下班後脫掉工服，就去休閑、社交，“不再是弱勢群體(ti) ，成為(wei) 有尊嚴(yan) 、有技術、有歸屬感的產(chan) 業(ye) 技工”。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張均斌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3年04月25日 03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