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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同風:墓誌所見唐代的民族交流融合

發布時間:2023-12-18 10:22: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蔣愛花中央民族大學曆史文化學院教授)

  開放的唐朝留給後世遐想無限的輝煌背影,其中民族交流融合的多樣性更是燦然生光。唐太宗“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的開明民族政策,表明統治階層突破“夷夏之防”,秉持“天下一家”的治理態度。強盛的國力、先進的文化、繁榮的社會(hui) ,吸引周邊族群紛至遝來,誠心歸附者不在少數。他們(men) 或為(wei) 蕃將,或為(wei) 使者,或為(wei) 質子,或為(wei) 商人,共同繪就了絢麗(li) 多彩的盛唐氣象。

  傳(chuan) 統的史籍不會(hui) 刻意留存某些個(ge) 體(ti) 生命的生活痕跡,作為(wei) 地下文物的墓誌則寄托了生人對逝者的哀思,因真實性與(yu) 紀念性兼具而備受學界的關(guan) 注。墓誌常以固定的格式記述誌主的出身背景、生平經曆、仕宦生涯、家庭生活等內(nei) 容,末尾以銘文對誌主的一生進行概括,故又稱墓誌銘。唐朝開放包容,不少胡人寓居中土,甚至終老華夏,他們(men) 的墓誌書(shu) 寫(xie) 透露出當時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真實細節。

  蕃兵蕃將“朝士相半”

  唐朝建立伊始,已有重用蕃將的做法。李唐君主開誠布公,對才能卓著的外族將士委以重任,具體(ti) 表現在:蕃將既可以擁兵節製一方,也可以進入親(qin) 近天子的禁軍(jun) 。在平定突厥後,李世民沒有對突厥舊部刻意限製防範,反而優(you) 待有加,任用突厥上層貴族為(wei) 州之都督,其餘(yu) 酋長各有封賞,一時之間竟“殆與(yu) 朝士相半”。大量胡人前往中原生活乃至定居,使得唐代社會(hui) “大有胡氣”。初唐時期的尉遲敬德、李多祚,就是其中顯例。

  安史之亂(luan) 後,藩鎮割據,道路阻隔,不少外族使者留居長安數十年無法返歸故土。唐朝供給衣食,對他們(men) 予以優(you) 待。德宗時期,宰相李泌曾經建議將胡客悉數送歸故土,一來慰藉旅人們(men) 的思鄉(xiang) 愁苦;二來削減府庫的額外開支。然而,多數外族來客早已在當地娶妻生子,紮根唐土,樂(le) 於(yu) 寄居中原,無人願意返回。德宗隻好因勢利導,將其中的精壯者編入神策軍(jun) ,於(yu) 是“禁旅益壯”。這些現象均反映了唐朝民族觀念之獨特以及民族融合程度之深。

  唐廷對外族將領信任有加,“任職禁軍(jun) ,救君主於(yu) 危難”的何文哲是其中代表。墓誌記載何文哲係粟特何國人,先祖於(yu) 高宗永徽年間入華,其後曆代皆供職於(yu) 唐朝。何文哲本人在德宗時期補為(wei) 神策左軍(jun) 馬軍(jun) 副將,成為(wei) 天子禁軍(jun) ,精誠報國、曆仕多朝的曆程從(cong) 此開啟。唐穆宗親(qin) 口稱讚他“翊衛心膂,為(wei) 朕爪牙”。後來,染工張韶起事,唐敬宗倉(cang) 皇呼救“今日投卿,安危斯在,還宮之後,必議甄酬”。之後的文宗更是禮遇有加,稱讚他“有莫大之功,社稷今存是卿之力”。足見在皇室安危的問題上,粟特將領何文哲所發揮的關(guan) 鍵作用。何文哲的表現固然與(yu) 個(ge) 人能力相關(guan) ,也與(yu) 族群間交流融合的時代背景不無關(guan) 係。

  多民族交融的情形還可從(cong) 蕃兵蕃將的交遊網絡一探究竟,粟特人康君的履曆具有代表性。其墓誌稱康氏源於(yu) 康國皇室,父祖皆為(wei) 中原的軍(jun) 官。他本人容貌雄偉(wei) ,頗有遊俠(xia) 之風,一生未曾入仕。相傳(chuan) ,粟特有這樣的風俗,嬰兒(er) 出生後,長輩要在其口中放入冰糖,手掌塗上一種“粘膠”,希望他們(men) 以後“口舌如蜜”,善於(yu) 經商。墓誌記載,他具有粟特人善於(yu) 言談的品性,憑借殷實的家境出手闊綽,往來於(yu) 皇室貴胄間。“金鞍寶馬,去來三市之傍;綏頰高談,出入五侯之第。陸大夫之宴喜,願得分庭;孫丞相之招賢,方齊置驛。”誌文以古代名士陸賈和公孫弘的典故為(wei) 例,稱讚他出口不凡,深得士大夫敬重。在經曆數代的中原生活後,外來胡人除了在樣貌上保留某些本族的特征外,生活習(xi) 慣與(yu) 交往交遊已與(yu) 漢人無異。

  官員選授“胡漢無差”

  魏晉以來中原板蕩,五胡入華客觀上掀起了新一輪的民族融合潮流,胡漢之間的差別由此前的血緣之別轉為(wei) 文化認同。即陳寅恪所說的“凡漢化之人即目為(wei) 漢人,胡化之人即目為(wei) 胡人,其血統如何,在所不論”。隋唐王朝繼承了此前民族融合的基調。唐朝對內(nei) 附的蕃將一般授予三種官職:武散官、武職事官、員外武官。鴻臚寺對他們(men) 的選授進行安排,其中一項即依據“蕃望大小”“比類流例”授官。太宗時期,阿史那忠入唐內(nei) 附,因擒獲頡利可汗而被授左屯衛將軍(jun) ;後因為(wei) 平定薛延陀的進犯立功,遷右武衛大將軍(jun) 。在某一品階的武官滿額的情況下,唐朝對內(nei) 附者授予員外武官,使其獲得同等的俸祿和待遇。泉獻誠墓誌記載,“天授元年九月,製授左衛大將軍(jun) 員外置同正員”。

  定居中土的蕃將在唐朝中央政府獲得了展現軍(jun) 事才能、實現個(ge) 人抱負的機會(hui) ,世代為(wei) 將者謂之“蕃將世家”。唐律規定:“凡內(nei) 附後所生子,即同百姓,不得為(wei) 蕃戶也。”依此,蕃將的範圍限定為(wei) 初次進入唐朝中央的蕃族將領,而蕃族後裔在編戶入籍時則視同唐人。他們(men) 在後續的科舉(ju) 考試與(yu) 官職授予方麵,已經與(yu) 中原本土人士“胡漢無差”。粟特民族善於(yu) 經商的同時也頗具勇武之風,來華粟特人中擔任武職的亦不在少數。浸染漢地風俗後,粟特後裔僅(jin) 隔一兩(liang) 代便已經詩書(shu) 為(wei) 業(ye) 、傾(qing) 心科第,先輩崇尚軍(jun) 功的習(xi) 氣在他們(men) 身上不複存在。比如安令節的先祖是純粹的武人,安令節本人卻“出京兆禮教之門,雅好儒業(ye) ”。康敬本的祖父與(yu) 父親(qin) 曾在隋朝充任軍(jun) 將,康敬本本人則擔任唐朝的“文林郎”,其學養(yang) 精深以致被稱作“弘文大儒”。他們(men) 的文化取向與(yu) 心理認同已經深受中原文化影響。

  在唐代,不同族群的精英都可以通過科舉(ju) 考試進入中央的行政係統,軍(jun) 隊將帥的任命也打破了華夷之隔。中晚唐以後黨(dang) 爭(zheng) 不斷,朝官拉幫結派互相傾(qing) 軋。比較之下胡人沒有盤根錯節的複雜關(guan) 係,無法對朝政產(chan) 生巨大影響。因此胡人侍從(cong) 就成了君主倚賴的重要力量。神策軍(jun) 原為(wei) 西北戍軍(jun) ,後入京師成為(wei) 唐王朝所倚重的禁軍(jun) ,負責拱衛京師和戍守宮廷以及行征伐事。在這樣一支關(guan) 乎唐王朝國祚延續的軍(jun) 隊中,左神策大將軍(jun) 康藝全、右神策大將軍(jun) 康誌睦、左神策軍(jun) 正將康日華等皆來自粟特。《新唐書(shu) 》專(zhuan) 辟《諸夷蕃將傳(chuan) 》,集中介紹了頗負盛名的21位蕃將,讚揚他們(men) 維護唐朝“大一統”秩序的功勳與(yu) 貢獻,反映出各族將領對“天下一家”的強烈認同,也體(ti) 現出選官製度“胡漢無差”的特征。除蕃將外,唐朝統治者對各族士兵也格外信任,駐守西北邊疆的朔方軍(jun) 便是胡漢雜用。不僅(jin) 如此,少數民族將帥還積極助唐平叛:原本出身於(yu) 突騎施族的哥舒翰、契丹族的李光弼、鐵勒族的仆固懷恩等均表現英勇。757年,內(nei) 外交困的唐朝處於(yu) 風雨飄搖之中,郭子儀(yi) 建議唐肅宗向回紇借兵,回紇葛勒可汗派其子葉護與(yu) 大將帝德率精兵四千赴鳳翔與(yu) 郭子儀(yi) 匯合;回紇前後共四次出兵助唐,其中三次直接與(yu) 叛軍(jun) 交戰,對平定叛亂(luan) 起到外援作用。

  公孫思觀的墓誌記載,“其先遼西襄平人,家代因官,居於(yu) 河洛”,家族來自藩部地區,進入唐廷任職後遷徙到河洛。公孫思觀的祖父為(wei) 右衛將軍(jun) ,從(cong) 三品;他的父親(qin) 為(wei) 武康縣令,也官至六品。公孫思觀依靠祖父的門蔭“宿衛嚴(yan) 廊”,後“以武藝超倫(lun) ,其年擢第,敕授翊麾校尉、行右金吾衛左司戈”,參加唐朝的武舉(ju) 而成功入仕。米繼芬的墓誌記載,“其先西域米國人也,代為(wei) 君長……公承襲質子,身處禁軍(jun) ”,終任官為(wei) 左神策軍(jun) 故散副將、遊騎將軍(jun) 、守左武衛大將軍(jun) 同正兼試太常卿。墓誌中特意用“信行為(wei) 遠邇所稱,德義(yi) 實閭裏鹹荷”誇讚米繼芬,說明他與(yu) 周圍的同僚相處和諧,充分融入了唐朝的官僚群體(ti) 。

  相較於(yu) 門蔭、科舉(ju) 等常規方式,辟署則為(wei) 中後期武職的重要遴選方式。米文辯的墓誌記載,“長慶初祀,署排衙將”,祖為(wei) “河東(dong) 中軍(jun) 將”,父珍寶為(wei) “皇魏博節度諸使、馬軍(jun) 都知兵馬使兼將”,均為(wei) 長期活動在藩鎮的將領。在家族曆史的追憶方麵,米珍寶“力扶王室,聲振大名”,米文辯“心存節義(yi) ,德惟深厚”,“以公忠克佐,善政名彰”。米氏家族深受儒家倫(lun) 理道德的思想影響,當所處的魏博鎮與(yu) 朝廷處在博弈狀態時,米文辯既要順從(cong) 藩鎮的利益,又不完全違背朝廷,所以米文辯的墓誌呈現出忠君、節義(yi) 的描寫(xie) 。

  這一時期,漢族與(yu) 周邊族群在軍(jun) 事、政治等體(ti) 係中互相交融,具體(ti) 而豐(feng) 富的案例證明了中華民族共同體(ti) 的向心力。他們(men) 對王朝國家政治的忠誠和文化的認同是中華民族曆史發展的主流。無論是身處邊疆,還是來到中原腹地,他們(men) 在多民族混居的社會(hui) 群體(ti) 中持續互動交融。除軍(jun) 事精英外,唐代著名的文學家、藝術家、學者中,出自鮮卑或鮮卑化胡族之後裔者更是繁多,如詩人白居易、劉禹錫等,他們(men) 既是民族大融合的產(chan) 兒(er) ,同時又為(wei) 唐代兼容並包的文化盛況作出重要貢獻。

  日常生活“無隔華夷”

  隋唐是統一而強盛的王朝,是中國古代曆史上的鼎盛時期之一,其繁榮的重要原因在於(yu) 多民族國家的發展及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共同推動了曆史的進程。這一時期北方胡漢文化融合,構建起了跨越農(nong) 耕和草原地區的複合型王朝。正如前麵所言,蕃兵蕃將在保衛唐代中原地區的和平與(yu) 安寧方麵表現卓著。安史之亂(luan) 後,因為(wei) 叛亂(luan) 者的民族身份問題,使得民族交融的序曲中出現不和諧的音符,社會(hui) 上一度掀起抵製胡人的風潮,但終究無礙於(yu) 大局,各族人民交融的大潮仍持續不斷,日常生活中處處表現出“無隔華夷”的特征。

  外來民族進入中原後,隨著生活以及心態、文化等向漢地的靠攏,“胡”的形象漸次消退,“漢”的特質日益完備。粟特人原是居住於(yu) 中亞(ya) 阿姆河、錫爾河流域的商業(ye) 民族,多信仰源自西亞(ya) 的祆教、景教,入華後,部分粟特人的思想發生變化,轉向信仰中國化的佛教。康庭蘭(lan) 墓誌銘中稱誌主“暨於(yu) 晚歲,耽思禪宗。勇施罄於(yu) 珍財,慧解窮於(yu) 法要”,晚年時沉醉禪宗,散財供養(yang) 寺廟。又如安思溫“儒釋二門,特加精意。篆隸得回鸞之妙,莊周自天性之奇”,精通儒釋兩(liang) 家,書(shu) 法也頗有造詣,一派中原文士之風。安思溫妻史氏亦為(wei) 粟特後裔,“少以知禮,四德備閑”。

  邊疆民族對中原的傾(qing) 慕,常常體(ti) 現在他們(men) 在家族記憶中樂(le) 於(yu) 追溯中原始祖為(wei) 本根。唐代奚人質子熱瓌墓誌載:“原夫軒丘有子,朔垂分王,代雄遼碣,厥胤繁昌。”軒丘即軒轅之丘,相傳(chuan) 為(wei) 黃帝居所。誌文將奚人先祖追溯為(wei) 黃帝,這種攀附始祖為(wei) 炎黃等三皇五帝的情形,在古代各民族並不鮮見。如唐代康遠墓誌中就稱“其先衛康叔之門華”,將根脈嫁接於(yu) 周代衛國的創始人文王的兒(er) 子衛康叔。但誌主康遠卻是地地道道的中亞(ya) 粟特後裔。熱瓌墓誌一方麵或許是有意塑造奚族的漢地源流,體(ti) 現了當時“華戎一家”的包容理念;另一方麵,則是奚人仰慕中原風華,渴望融入華夏體(ti) 係的表現。無論何種情形,墓誌所言均是唐代民族交融的生動例證。

  不同於(yu) 正史文獻,墓誌本身並不能為(wei) 外人所廣為(wei) 閱讀,是私密性較強的文本,這恰恰反映了墓誌中的追根溯源是不同族群的人們(men) 漢化之後對自己族屬淵源的一種總結。唐朝的繁榮是多民族共同書(shu) 寫(xie) 的中華文化篇章,也是中華大家庭血脈相親(qin) 的共同回憶。“大一統”順應了曆史的潮流和各族人民共同的心理自覺,唐代的多民族交流融合豐(feng) 富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增強了中華民族共同體(ti) 的凝聚力,為(wei) 此後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開創了可資借鑒的模式。五代十國時局不定,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發展轉入低潮,但社會(hui) 中仍保持著隋唐以來各族人民深度融合的基調。隋唐傳(chuan) 統並未在其衰敗後煙消雲(yun) 散,而是將文化血脈賦予五代封存,最終才能“造極於(yu) 趙宋之世”。

  《光明日報》(2023年12月18日 14版)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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