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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文人的生命觀:保持對美的熱情

發布時間:2024-03-29 14:40: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諸雨辰(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崇寧)四年春,正月庚午朔,飲屠蘇……立春,晴又陰,從(cong) 元明步出小南門,訪崇寧道人文慶……(閏二月)二十一日,晴,叔時來對棋,予敗四局……(五月)初八日,雨,陶君送牛脯、雀鮓、蜜梅……(七月)十五日,晴,子溫來,弄琴數曲,全甫、允中、信中月下飲牂柯酒,盡一壺……(八月)十三日,晴……十四日,晴……十五日,晴……二十九日,晴。(《宜州家乘》)

  看到上麵的文字,我們(men) 大概很難想象這是北宋文學家、書(shu) 法家黃庭堅臨(lin) 終前一年的日記。這一年,他出遊訪友、秉燭探洞,與(yu) 友人對弈、弄琴、飲酒;這一年,他開了肉戒,品嚐著朋友寄來的美味。時間在平淡而安詳中慢慢流動,直到最後的日記中隻剩下一個(ge) “晴”字。同樣是在去世的前兩(liang) 年,歐陽修寫(xie) 下曠世名作《瀧岡(gang) 阡表》,一改墓誌冷靜客觀的寫(xie) 法,全用母親(qin) 鄭氏的話概括父親(qin) 的生平瑣事,並在母親(qin) “汝能安之,吾亦安矣”的平靜回憶中收筆。“有待”是《瀧岡(gang) 阡表》的關(guan) 鍵詞,此時的他已經接近自己生命尾聲,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再等。可是從(cong) 文本中,我們(men) 卻讀不出任何焦慮感,唯有流淌於(yu) 平靜與(yu) 溫情中的與(yu) 父母正式的告別。在北宋文人臨(lin) 終的詩文中,我們(men) 常能看到類似的淡然,蘇軾的絕筆詩也寫(xie) :“大患緣有身,無身則無疾。平生笑羅什,神咒真浪出。”(《答徑山琳長老》)仿佛他們(men) 都在平靜無恙的狀態下,安然度過了一生。可是事實真的如此嗎?

  欲了解古代文人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書(shu) 信是最佳載體(ti) 之一。書(shu) 信的私密性會(hui) 讓他們(men) 願意分享一些真實感受。而宋人的書(shu) 信中,疾病卻是他們(men) 經常談論的話題之一。歐陽修於(yu) 慶曆八年(1048年)“雙眼注痛如割”,皇祐四年(1052年)“忽患腰腳”,嘉祐二年(1057年)“風眩發作,臥不能起”,嘉祐四年(1059年)“氣血極滯,左臂疼痛,強不能舉(ju) ”,嘉祐五年(1060年)“兩(liang) 手中指攣搐”,“藥毒為(wei) 孽,攻注頤頷間結核,咽喉腫塞”,治平年間“齒牙搖動,飲食艱難”。眼病、腰腳病、眩暈、臂痛、手指抽搐、咽喉腫痛、牙痛,幾乎全身都被病痛長期折磨著。蘇軾也常被疾病所困,元豐(feng) 六年(1083年)“春夏多苦瘡癤、赤目”,“近複以風毒攻右目,幾至失明”,元祐三年(1088年)“坐處苦一瘡極痛”,元祐四年(1089年)“腰腳蹣跚”,紹聖二年(1095年)“苦痔疾,百藥不效”,這還不算更常見的腹瀉、癤子、咳嗽等小症狀。王安石於(yu) 嘉祐四年(1059年)言“腳氣已漸平複,殊以為(wei) 慰”,元豐(feng) 三年(1080年)“痞喘稍瘳,即苦瞀眩”,元豐(feng) 四年(1081年)“頭眴多痰,動輒複劇”。黃庭堅也經常敘述“癰方潰,臂作勞輒痛”,“苦腳氣時作,頭眩,脛中痛”,“春來啖苦筍多,乃苦心痛,殊惡”。瘡病、眼病、骨病、痔瘡、腳氣、咳喘……不斷發作的疾病嚴(yan) 重影響著他們(men) 的生活。

  於(yu) 此,我們(men) 可以讀出北宋文人與(yu) 我們(men) 刻板印象不同的另一麵。我們(men) 給蘇軾貼上了“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瀟灑的標簽,也把王安石想象為(wei) 似乎永遠不知後退的“拗相公”。可是在書(shu) 信中,蘇軾告訴參寥子自己請求退休致仕隻是因為(wei) 聽說有人“病甚垂死,因致仕而得活”。也是在書(shu) 信中,王安石坦白自己“年老氣衰”,僅(jin) 因為(wei) 暑熱就感到憊頓;而同時期的詩歌中,他還刻畫了自己“朝予欲獨往,扶憊強登涉”(《遊土山示蔡天啟秘校》)的老當益壯形象。在疾病麵前,曠達如蘇軾也會(hui) 生出對生命強烈的渴望,執著如王安石也會(hui) 甘於(yu) 示弱。書(shu) 信中的他們(men) 更加脆弱,卻也更加真實。

  患病之際,人們(men) 會(hui) 寄希望於(yu) 醫藥,可是醫學總有極限。嘉祐、治平年間,歐陽修就開始牙痛,可是一直求醫未果,直到他去世的熙寧五年(1072年),才終於(yu) “令醫工脫去病齒,遂免痛苦”。病齒讓歐陽修常年“飲食艱難”,甚至有時說話都困難,他曾在書(shu) 信中與(yu) 王拱辰交心,感慨中年以後遭遇疾病,“醫方亦多難得效”,言語之間流露出對求醫的絕望。求人不如求己,宋代文人多有儒醫身份,蘇軾、黃庭堅都精於(yu) 醫術,也樂(le) 於(yu) 和朋友分享醫方。蘇軾任杭州知州時,就與(yu) 錢勰分享了自己“惟用溫補藥”治愈腰腳病的經曆,並力勸錢勰不要總用樸消、大黃等性寒之藥。黃庭堅也樂(le) 於(yu) 給別人開藥方,他給王雲(yun) 開出調養(yang) 腑髒之方,給鄭僅(jin) 開河魚丸、桃紅丸來治療痢疾,教王直方艾灸法治療病疽,用托裏散、追風散、雲(yun) 母膏治療瘡毒,建議逢興(xing) 文用犀角丸和竹瀝法治療兒(er) 子的癰腫……可是作為(wei) 儒醫的他們(men) 最終也不得不與(yu) 疾病和解,在宜州的歲月裏,黃庭堅似乎終於(yu) 意識到已不知如何用藥才能治愈自己的疾病。在兩(liang) 次向子澤判局問藥後,便不見他再提及治療。支撐他們(men) 的,想必是醫藥以外的因素。

  醫學界有一句名言:“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相較於(yu) 治愈,慰藉與(yu) 關(guan) 愛常常能為(wei) 病患帶來更多生命的動力,現代敘事醫學就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被開創的。通過在輕鬆的氛圍中與(yu) 親(qin) 友傾(qing) 訴病情,患者獲得了情感宣泄與(yu) 交流;收到來自他人的安慰或者治療方法;進而重新審視自己的身體(ti) ,並獲得哲學思考與(yu) 心理療愈。宋代發達的交通與(yu) 郵遞係統正好為(wei) 文人之間的相互慰問提供了便利,在《宜州家乘》中,黃庭堅幾乎隔三岔五便收發郵件。也是在反複傾(qing) 訴病情的過程中,他們(men) 漸漸對疾病與(yu) 生死有了深層次的領悟。

  紹聖二年(1095年),蘇軾在惠州患痔疾,他分別致書(shu) 黃庭堅、程之才、王庠、鄧守安等人,敘述自己“百藥不效”,於(yu) 是斷酒斷肉,每日隻吃淡麵兩(liang) 碗、胡麻、茯苓少許。幾封書(shu) 信的內(nei) 容大體(ti) 一致,編入全集後可能讓人覺得重複乏味,可是反複的交流與(yu) 傾(qing) 訴卻讓蘇軾對疾病與(yu) 生命有了不同層次的體(ti) 認。蘇軾與(yu) 程之才講到胡麻、茯苓的藥性、烹飪方法,停留在抵抗疾病的治療層麵;與(yu) 黃庭堅、王庠談此事則引申到食戒與(yu) 枯槁之味,已經上升到修身養(yang) 性;至與(yu) 鄧守安的信中則上升到“達觀久,一喧靜”的哲學思考,看慣了喧鬧與(yu) 清靜無別,當然也就理解了生死之間的自然連貫。這樣的書(shu) 信交往有點類似於(yu) “群發短信”,文人在與(yu) 不同對象的交流中,反複咀嚼病體(ti) 、審視疾病與(yu) 治療過程,也形成了從(cong) 飲食、藥理知識到修身、悟道的多重思考。而那些往來的書(shu) 信就成為(wei) 一場漫長的告別。死亡有條不紊地到來,留給文人足夠的時間去理解生命;它在友朋的陪伴中到來,讓文人來得及與(yu) 疾病、與(yu) 衰老、與(yu) 他人,也與(yu) 自己和解。病重之際的蘇軾終於(yu) 理解了莊子說的“在宥天下”,這種心境既是與(yu) 世界的和解,亦是在生死麵前放下執著,找回謙卑之心。

  而在擁有了和解心態,開始正視衰病與(yu) 死亡的陰影後,文人們(men) 反而激發起更多的生命活力。晚年的歐陽修頻頻提及對《新唐書(shu) 》的牽掛,王安石也一再惦念他的《字說》,這是在學術的毅力中追求生命的價(jia) 值。他們(men) 又堅持把玩物賞美的雅趣貫徹到生命的終點,歐陽修直至去世前一年仍在為(wei) 金石拓片撰寫(xie) 跋尾。在《唐韓覃幽林思》中,他列出了一連串故去的友人之名。歐陽修可能意識到,生命的脆弱亦如這些金石碑刻一般,可是他依然迷戀於(yu) 此。黃庭堅晚年患有嚴(yan) 重眼疾,卻仍熱衷與(yu) 人交流書(shu) 法行筆之意,品鑒、分享《蘭(lan) 亭禊飲詩敘》等摹本,把對美的熱情保持到生命的最後階段。

  由此我們(men) 也許可以理解,何以北宋文人總能讓我們(men) 看到“光風霽月”般的精神世界。傳(chuan) 統儒家哲學總是講“未知生,焉知死”,其實是回避談論生死問題。而北宋文人之間的書(shu) 信往來,卻讓他們(men) 一次次真實地置身於(yu) 生死之間的語境中。在一場場漫長的告別中,文人漸漸意識到老病如時序一般不可逆轉,他們(men) 唯一能做的是讓生命之花在漫長的四季中更好地綻放。他們(men) 的生命態度可以反過來概括為(wei) “未知死,焉知生”。在漫長的衰病敘述與(yu) 交流中,文人理解了死亡,同時更加執著、迷戀於(yu) 生命。於(yu) 是,當人們(men) 去追問什麽(me) 是死亡的時候,北宋文人用其“不朽的生命”回答了到底怎樣才算是“活著”。

  《光明日報》(2024年03月29日 16版)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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