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歲的雙湖縣嘎措鄉(xiang) 牧民達瓦次仁一生經曆了兩(liang) 次大遷徙。

　　一次是1976年的年初，

　　一次是2019年的年底。

　　一次是為(wei) 了求生存，

　　一次是為(wei) 了好生活。

　　一次從(cong) 很高搬到最高，

　　一次從(cong) 雲(yun) 端搬到河穀。

　　兩(liang) 次都刻骨銘心。

這是位於(yu) 西藏自治區那曲市雙湖縣縣城一景（8月5日攝，無人機照片）。 新華社記者 李賀 攝

　　尋地

　　第一次遷徙，達瓦次仁28歲。那是44年前。

　　他把3歲的女兒(er) 扶上瘦削的犛牛背，趕著牛羊跟“北遷”大部隊整整走了27天，目的地連準確名字都沒有，遠達數百公裏。

　　他知道，那裏曾被舊西藏領主們(men) 描述成陰森恐怖的“鬼地”；但他不知道，那極高極寒的無人區後來會(hui) 成為(wei) “世界海拔最高縣”。

　　鄉(xiang) 愁難舍，故土難離，是什麽(me) 讓他們(men) 背井離鄉(xiang) 去“鬼地”？

　　“不搬不行啊！”今年78歲曾任雙湖縣嘎措鄉(xiang) 黨(dang) 委書(shu) 記的白瑪說，“現在的雙湖縣本是那曲市申紮縣的一部分，當時申紮的人畜都擠在南部，牧民常因搶草場打架。”

　　為(wei) 解“草少人多”困局，當地幹部把目光投向北部無人區。

西藏那曲市雙湖縣嘎措鄉(xiang) 瑪威榮那村村民在擠羊奶（8月4日攝）。 新華社記者 李賀 攝

　　無人區鹽湖眾(zhong) 多，為(wei) 討生活，舊時一些牧民冒險跑到那裏馱鹽換糧——意外發現“鬼地”另有“秘境”：雖極度高寒，但有些地方水草不錯。

　　是否適合成規模遷入？是否適合長期居住？——自1971年起，時任申紮縣縣長洛桑丹珍四次帶隊前往無人區考察。

　　這一尋找生存領地之旅，異常艱苦悲壯。有時，幾天喝不上水，隻好口含生肉——後來順著野驢蹄印才找到水源；有時，熟睡中一陣大風就把帳篷吹跑。

　　好在罪沒有白受，考察發現“鬼地”確有不少地方“水草豐(feng) 茂”，藏羚羊、藏野驢、野犛牛等野生動物成群奔跑。

　　千條萬(wan) 條，水草是牧民活下去的第一條。與(yu) 其都擠在南部沒飯吃，不如向北“逐水草”開拓新天地。

　　1976年初，西藏自治區黨(dang) 委、政府正式決(jue) 定組織群眾(zhong) 開發無人區——那個(ge) 後來叫雙湖的地方。

　　西藏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那曲地區管理局亞(ya) 阿木管理站坐落在那曲市雙湖縣境內(nei) 的無人區，這裏是野生動物的天堂（8月5日攝，無人機照片）。 新華社記者 李賀 攝

　　就這樣，達瓦次仁開啟了挺進藏北的大遷徙。

　　北遷

　　這是一次“說走就走”的征途。

　　“當時真叫‘一窮二白’，兩(liang) 頂帳篷就是全部家當。”坐在山南市貢嘎縣雅江邊寬敞明亮的新居裏，達瓦次仁回憶起那次大遷徙，仿佛就在昨天。

　　“一會(hui) 兒(er) 烈日，一會(hui) 兒(er) 飄雪……”我們(men) 聽著他對遷徙險途的描述，似乎還能聽到當年的風雪聲，“有時風沙一起，牛羊都找不著。”

　　沒車，沒路，沒導航！牧民們(men) 上看日月星辰，下辨山草湖沼，拖家帶口，驅牛趕羊，近一個(ge) 月終於(yu) “摸”到了完全陌生的“新家”。

幾隻藏羚羊出現在那曲市雙湖縣西藏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8月5日攝）。 新華社記者 李賀 攝

　　除了水草多些，“新家”並不“友好”——平均海拔5000多米，空氣含氧量僅(jin) 為(wei) 內(nei) 地的40%，每年8級以上大風天超200天，堪稱“生命禁區”中的禁區……

　　建設新家園，一切都要從(cong) 零開始。

　　“連牛羊圈，也是現壘的；石頭，也是現找的……”達瓦次仁說。

　　除了嘎措鄉(xiang) ，其他幾個(ge) 鄉(xiang) 數千名牧民也陸續搬到這片麵積近12萬(wan) 平方公裏、比3個(ge) 海南島還大的亙(gen) 古荒原。

　　1976年，這裏設立了雙湖辦事處；2012年，國務院批複成立雙湖縣——這也是我國最年輕的縣、海拔最高的縣。

　　“再也不用爭(zheng) 草場了。”這是達瓦次仁搬到雙湖後最欣慰的事。

　　命運總是眷顧奮鬥者。漸漸地，新家園有了模樣：路通了，有電了，能吃上糌粑了，帳篷變土房了……

　　轉折

這是位於(yu) 西藏當雄縣羊八井鎮的彩渠塘移民新村（8月6日攝，無人機照片）。 新華社記者 李賀 攝

　　雙湖是眼睛的天堂。“過客”們(men) 會(hui) 驚歎這裏的遼闊壯美、詩情畫意。

　　雙湖是身體(ti) 的地獄。對於(yu) 常年生活在這裏的人來說，他們(men) 更多地要體(ti) 味大自然殘酷的一麵。

　　比起搬遷前，盡管多數牧民越過越好，但在這個(ge) 被稱為(wei) “人類生理極限試驗場”的地方，想過上高質量的生活，並不容易。

　　高原病多發，就醫就學就業(ye) 難度大，貧困發生率曾高達35.67%，雙湖“毫無懸念”地成為(wei) 全國深度貧困縣。

　　改變的時刻到了——2013年黨(dang) 中央提出“精準扶貧”，全麵打響脫貧攻堅戰。

　　72歲的雙湖縣嘎措鄉(xiang) 牧民達瓦次仁在位於(yu) 貢嘎縣森布日村的新家門口和小外孫女玩耍（8月7日攝）。 新華社記者 李賀 攝

　　“全麵小康路上一個(ge) 也不能少”，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代表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作出的承諾擲地有聲，雙湖沒有因“遠在天邊”而被遺忘。

　　組建現代合作社破解牧業(ye) 發展難題，在援藏工作隊幫助下開發高原湖鹵蟲卵產(chan) 業(ye) ，探索“羌塘高原原生態體(ti) 驗遊”……雙湖人使出十八般武藝。通了柏油路，接入大電網，土房換瓦房……貧困人口一個(ge) 一個(ge) 減少。

　　但全麵小康絕不僅(jin) 僅(jin) 是溫飽，隨著脫貧決(jue) 戰攻近“最後堡壘”，雙湖人發現，有些難題單靠“就地扶貧”這招不靈了——

　　青少年發育偏緩，不少牧民深受高原病折磨，全縣人均壽命僅(jin) 58歲，比西藏全區人均預期壽命低12歲……

　　“草場正以每年3%至5%的速度加劇退化。”西藏自治區林業(ye) 和草原局自然保護地管理處處長紮西多吉攤開地圖，提到另一個(ge) 矛盾，“雙湖一半以上麵積在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nei) ，人畜和野生動物矛盾日益凸顯。”

　　認識總是在實踐中提高：北遷雙湖，更多的是生產(chan) 力相對落後時代的一種“權宜之策”；走向小康，不能隻在“就地扶貧”的傳(chuan) 統思路上繞圈圈。

　　徹底斷掉窮根，過上更高質量生活，還是離不開一個(ge) 字——搬。

位於(yu) 貢嘎縣森布日的易地搬遷新村內(nei) 街巷幹淨整潔（8月7日攝）。 新華社記者 李賀 攝

　　2018年，西藏自治區黨(dang) 委、政府決(jue) 定實施極高海拔地區生態搬遷規劃。

　　達瓦次仁，也迎來了人生第二次大遷徙。

　　南徙

　　這一次，達瓦次仁71歲。

　　他把家人領上冬日裏的溫暖大巴，跟著搬遷車隊浩浩蕩蕩走了兩(liang) 天，目的地叫森布日，在拉薩之南。

　　他知道，那裏是海拔降了1000多米、氣候更加溫潤的雅魯藏布江河穀；他也知道，可“拎包入住”的寬敞新居正等著他們(men) 。

這是位於(yu) 貢嘎縣森布日的易地搬遷新村一景（8月7日攝）。 新華社記者 李賀 攝

　　從(cong) 拉薩翻過一座山，就是達瓦次仁的新家貢嘎縣森布日村。這裏是西藏極高海拔地區生態搬遷安置點，離拉薩機場僅(jin) 10多公裏，不時有客機擦著白雲(yun) 從(cong) 低空劃過。

　　遠遠就看到各家房頂飄揚的五星紅旗。雅江邊，一棟棟嶄新的二層藏式民居整齊佇(zhu) 立，學校、醫院、超市等一應俱全。

　　“這哪像‘村’啊，分明是高檔社區！”不知誰說了一句。

　　“驚喜！”在明亮潔淨的藏式客廳裏，達瓦次仁穿著印有碩大格桑花的黑T恤，激動地描述著踏入新居時的心情，“做夢也沒想到古稀之年還能住上這樣的好房子。”

　　門牌上寫(xie) 著“150㎡”，洗衣機、電視機、煤氣灶等一件不少，光冰櫃冰箱就有好幾個(ge) 。

　　達瓦次仁給我們(men) 展示冰櫃裏滿得快合不上蓋的牛羊肉，嘮叨起搬到雙湖前的“艱難歲月”：那時一天隻有兩(liang) 頓飯，吃糌粑就是夢想的幸福生活。

　　不過，達瓦次仁的老伴洛桑瓊瑪並沒有一起在森布日享受“新生活”，她還在雙湖。

這是新建的森布日幼兒(er) 園（8月7日攝）。 新華社記者 李賀 攝

　　“為(wei) 什麽(me) 不在森布日住呢？”在海拔近5000米的瑪威榮那村，我們(men) 忍著強烈的高原反應問。

　　“太熱了！”老太太的“理由”讓我們(men) 有點錯愕。

　　“氣候適應有個(ge) 過程，另外目前雙湖還需要人手。”雙湖縣委宣傳(chuan) 部副部長旦增窮培在一旁解釋，政府設置了一個(ge) 過渡期，在搬遷點新產(chan) 業(ye) 完全跟上之前，部分牛羊留在雙湖，主要由青壯年放牧，老太太回來“避暑”也幫擠奶剪羊毛。

　　“我們(men) 老人無所謂。為(wei) 了下一代的教育和健康，我支持搬遷！”洛桑瓊瑪慈愛地看著玩累了和衣睡在一旁的孫子，“開明”的態度再次讓我們(men) 吃驚。

　　孫子上幼兒(er) 園大班，明年將在森布日新建的學校上小學——那裏已有696名雙湖學生。

　　“雙湖太冷，學生早上都縮在被窩裏，起來了手裏也抱著暖杯而不是書(shu) 本。到了森布日，校園裏就能聽到朗朗的晨讀聲了。”走在設施齊全的新校園，學校黨(dang) 支部書(shu) 記鄧增曲加說，學生搬下來後更有精氣神了。

　　看到孩子們(men) 的變化，一度不願搬遷的白瑪說：“我也慢慢理解了，這對生態保護、子孫後代都有好處。”

　　新生

　　雙湖縣多瑪鄉(xiang) 牧民次多是躺在床上接受我們(men) 采訪的，但看不出頹氣。7年前，在雙湖縣多瑪鄉(xiang) ，次多騎摩托車去4公裏外的湖邊取水，摔斷頸椎傷(shang) 到了神經，至今隻能躺在床上。

　　“要是早像現在就好了！”措吉坐在丈夫身邊輕輕地感慨。

　　他們(men) 現在住在彩渠塘移民新村，新居128平方米，廚房廁所是“標配”，外出“砸冰打水”成曆史。

　　新村在當雄縣，地理書(shu) 上著名的羊八井地熱就在這裏。

　　選址這裏有深意——西藏風濕等高原病多發，巧用羊八井的溫泉資源，設立風濕病防治研究基地，可治病還能治貧。

　　“現有150戶683人，都是從(cong) 那曲、阿裏等高寒地區搬下來的貧困戶。”村支書(shu) 達瓦介紹這批“特殊村民”，“每家至少有一人患高原病。”

　　搬來之前，措吉已被風濕病折磨了20多年，腫脹的膝關(guan) 節讓她一度幾乎沒法走路。就在措吉以為(wei) 下半輩子隻能與(yu) 殘腿為(wei) 伴的時候，搬遷的好政策來了。

　　為(wei) 了改變農(nong) 牧民因病致貧的情況，2017年，西藏開始將措吉這樣的高原病患者家庭集中搬遷到羊八井，並派醫學專(zhuan) 家團隊為(wei) 患者免費治療。

　　“看，走路沒問題。”措吉微笑著“走兩(liang) 步”。“像她這樣的很多。”村支書(shu) 介紹，經溫泉、針灸等免費綜合治療，患者的病痛大多有緩解。

　　了解越多，我們(men) 越明白次多一家沒有頹氣的原因——次多有殘疾補貼，一家每年光草補就有4萬(wan) 多元，牲畜入股合作社有分紅，兩(liang) 個(ge) 子女在溫泉度假村有工作……

　　和次多兩(liang) 個(ge) 子女在本地就業(ye) 不同，雙湖縣牧民次仁拉姆和格桑央吉一走就離家近萬(wan) 裏。

　　上海市閔行區萬(wan) 源路928號，宏亮酒家。

　　人們(men) 很容易認出這兩(liang) 個(ge) 藏族女孩：偏黑的膚色、害羞又靦腆的笑容，說話聲音壓得很輕，幹起活兒(er) 來卻幹練專(zhuan) 注。

　　而一年前，在家鄉(xiang) 雙湖縣，放羊還是兩(liang) 位女孩全部的生活。

　　從(cong) “牧羊姑娘”到“都市職人”的身份變遷，背後是雙湖縣推動牧業(ye) 轉型、拓展就業(ye) 渠道的努力，讓牧民們(men) 搬得出、留得住、能發展——2019年3月，首批轉移就業(ye) 人員10多名牧民抵達上海；未來，還有13名牧民將成為(wei) 北京冬奧會(hui) 的禮儀(yi) 接待人員……

　　雙湖縣委書(shu) 記楊文升說：“從(cong) 生存到生活，再到生態，雙湖人的兩(liang) 次生命遷徙故事，鮮活地說明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始終是為(wei) 人民謀幸福的。這種驚天動地的遷徙，隻有在黨(dang) 的領導下才能做到。”

　　尾聲

　　兩(liang) 次遷徙三個(ge) 家，從(cong) 兩(liang) 頂帳篷到一座土屋，再換成瓦房，又搬進樓房，達瓦次仁的“家史”，濃縮了半個(ge) 多世紀西藏人民的翻身史、奮鬥史、進步史。

　　2019年底，雙湖縣脫貧摘帽。

　　數據顯示，脫貧攻堅以來西藏已累計脫貧62.8萬(wan) 人——這個(ge) 我國唯一的省級集中連片特困地區，74個(ge) 貧困縣（區）已全部摘帽。

　　“我想要窮者遠離饑荒，我想要病者遠離憂傷(shang) 。”大型史詩劇《文成公主》中，鬆讚幹布吟唱的這個(ge) “千年願望”，正在新時代變成現實。（參與(yu) 記者：張惠慧、黃河、邱麗(li) 芳、田金文、吳振東(dong) 、朱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