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湖畔的一株雲杉
6月,青海湖畔的馬蘭(lan) 花盛放,有如一片紫色海洋。一排排雲(yun) 杉抽枝長葉,似是這片海上的“燈塔”,它們(men) 把根紮入沙土,迎風而立。
這些“燈塔”是張登山的“作品”,他已記不清種了多少棵烏(wu) 柳、沙棘和雲(yun) 杉。不遠處,張登山穿著“老三樣”——藍色牛仔褲、遮陽帽、沙地鞋,蹲在一處“半黃半綠”的草場,這是他要攻打的下一個(ge) “山頭”。他連根拔起一撮草,“長勢不錯,毛根係很發達,這一片以後就是草原了”。
36年前,這位青海大學農(nong) 林科學院(原為(wei) 青海省農(nong) 林科學院)研究員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那時這裏沒有花香和綠地,隻有漫天黃沙。
“就在這裏好好治沙。”彼時22歲的張登山,望著數不盡的沙丘留下了這句話。於(yu) 是,心便紮在了這裏,他要長成一棵雲(yun) 杉,擋住滾滾而來的黃沙。
“36年來,他一寸一寸‘讓黃變綠’‘讓小綠變大綠’,是我們(men) 治沙人的榜樣。”青海大學農(nong) 林科學院常務副院長金萍說。
“班級之星”去了沒人願去的地方
歲月無聲,斑白的兩(liang) 鬢訴說著時光,黝黑而粗糙的皮膚是這片土地留給張登山的印記。“我是農(nong) 村出來的孩子,能有今天很知足。”57歲的他正了正遮陽帽,“36年太短了,還有很多工作沒做呢”。
張登山是內(nei) 蒙古呼和浩特土默特左旗人,成長在農(nong) 民家庭。少年時,植物是他最好的“玩伴”,他對一草一木都有很深的感情。“割草喂豬時,我對各種飼草都很好奇,喜歡探究它們(men) 的不同。”於(yu) 是,一顆種子在這個(ge) 少年心中發芽:這輩子要與(yu) 植物、土地打交道。
回憶“治沙”這一選擇,張登山靦腆地笑了。“農(nong) 村長大的孩子沒見過沙漠,還真想出去闖一闖,看看沙漠長啥樣。”
高考時,他報考了當時全國唯一設有沙漠治理專(zhuan) 業(ye) 的學校——內(nei) 蒙古林學院。隨後,他順利入讀沙漠治理專(zhuan) 業(ye) 。在校期間,張登山擔任班長,不僅(jin) 成績優(you) 異,還是學校的“運動健將”。
可臨(lin) 近畢業(ye) ,這位“班級之星”卻作出了令所有人都詫異的決(jue) 定——去青海治沙。當時,作為(wei) 班內(nei) 唯一的正式黨(dang) 員,品學兼優(you) 的張登山本可選擇去一線城市。
“青海是發配‘勞改犯’的地方,你去那幹嘛?”一位同學曾這樣問張登山。彼時,苦於(yu) 人才少、治沙任務重,內(nei) 蒙古、寧夏、新疆、青海等沙化地區每年都要去內(nei) 蒙古林學院招收治沙人才。但願來青海的,少之又少。
張登山可不這麽(me) 想。“甘肅、寧夏、新疆等地區都有人報名,唯獨青海沒人願意去,那裏同樣需要防沙治沙人才。既然學了治沙,就要去最苦的地方。”
地圖上找不到的沙珠玉
“青海好,青海好,青海滿山不長草。”這句在當地傳(chuan) 唱的歌謠,是青海幾十年前的真實寫(xie) 照。而坐落在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的沙珠玉鄉(xiang) ,是青海省荒漠化最嚴(yan) 重的地區。那裏常年西北風盛行,生態極其脆弱。
“沙珠玉是在普通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隻有在大比例尺的中國地圖上才能看到。”張登山指著辦公室牆上掛著的地圖對科技日報記者說。
1959年,青海省在共和盆地沙珠玉鄉(xiang) 建立了青海省治沙試驗站,從(cong) 此拉開這裏人工固沙、沙障固沙、沙地造林工作的序幕。1983年,張登山被當時報到的單位——青海省農(nong) 林廳分配到這裏從(cong) 事防沙治沙工作。
當時的生活條件很艱苦,宿舍是站裏蓋的小平房,風沙肆虐起來,整個(ge) 房間被吹得呼呼作響。寒意常年浸透整個(ge) 房間,冬天早起時室內(nei) 溫度隻有零下2攝氏度。
然而,比這些更為(wei) 惡劣的,是沙珠玉的沙化情況。到了沙珠玉,張登山才明白這裏為(wei) 何被稱為(wei) “風庫”。每年10月下旬過後,狂沙席卷而來,分不清哪裏是天、哪裏是路,離宿舍不遠的水井坊常被整個(ge) 淹進沙中、不知所蹤。來到沙珠玉的第二年春天,張登山帶著當地村民開始了治沙造林工作,每年3到5月間是他們(men) 最忙碌的日子。
一株苗、百株苗、萬(wan) 株苗……8年間,在張登山及其同事的帶領下,試驗站工作人員及村民在沙珠玉沙漠化治理試驗區栽下了5000餘(yu) 畝(mu) 固沙植物。
如今的沙珠玉已成為(wei) 享譽全國的“高原荒漠綠洲”,滿眼綠意取代黃沙漫天。“這片固沙林是當年張教授那批人栽下的,這些綠植讓沙珠玉的綠化麵積不斷擴大,土地沙化現象明顯緩解。”現任青海省沙珠玉治沙試驗站站長楊德福說。
“習(xi) 慣了,這都不算啥”
1990年,青海省治沙試驗站劃歸青海省農(nong) 林科學院管轄。張登山也隨之離開了沙珠玉,回到西寧。
不再有四麵透風的宿舍,不再有黃沙漫漫,就在旁人覺得張登山可以舒服地坐辦公室時,他又開始不按常理出牌。
“他是在沙堆裏滾的人,辦公室外才是他的天地。”金萍說,入職新單位後,他幾乎沒怎麽(me) 坐過辦公室,沒待幾天就去了沙地。“辦公室裏是工作,辦公室外是業(ye) 務,沙地還在等著我。”張登山說。
植物是固沙的“利器”,但青海本地的治沙植物種類很有限。此外,由於(yu) 青海海拔高、氣候寒冷,能在普通沙區生長的植物到了這裏會(hui) 有“高原反應”,難以適應高寒環境、成活率低。
為(wei) 了能找到適宜的固沙植物、摸清沙地特征,1985年起,張登山和同事們(men) 調研了東(dong) 北、華北及西北沙區,足跡遍布十餘(yu) 個(ge) 省。“全國沙區他走了個(ge) 遍,哪裏有沙漠哪裏就有老師的腳印。”張登山的學生田麗(li) 慧說。
有一次去青海湖沙區考察,張登山和團隊像往常一樣,一大清早帶著鹹菜罐頭、饅頭分兩(liang) 隊出發。豈料傍晚時分突降暴雨,他與(yu) 一名同事此時已走到青海湖腹地,與(yu) 隊伍徹底失去聯係。摸不清方向的張登山踏進了沼澤地,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來時路。寧靜的夜晚,野狗的吠聲似在耳邊,驚險、饑餓與(yu) 恐懼不斷交織著。“看,遠處有燈光!”遠方帳房裏的燈光瞬間令兩(liang) 人看到了希望,他們(men) 互相鼓勵著,終於(yu) 在當晚10點回到了大本營。
“那次,其實差點就回不來了。”張登山的同事回憶說。但對於(yu) 種種意外,張登山不願多說,他擺擺手,“習(xi) 慣了,這都不算啥”。
經過多年的野外考察,張登山和團隊共試驗篩選出適合本地生長的固沙植物二十餘(yu) 種,如青海雲(yun) 杉、沙地柏等。張登山說,他們(men) 在青海湖東(dong) 沙區種植雲(yun) 杉46萬(wan) 多平方米,2009年至今建成上萬(wan) 畝(mu) 的防沙治沙試驗示範區,使青海湖東(dong) 部流沙全部固定,一片片“沙地雲(yun) 杉小森林”挺立在湖邊。
“綠水青山”有了,它能變成造福百姓的“金山銀山”嗎?
這事難不倒張登山。2017年,張登山和團隊在青海湖東(dong) 部沙區栽植了菊芋、大黃、板藍根等藥材作物並試種成功。這意味著,青海湖東(dong) 部沙區的土壤不僅(jin) 適宜生長喬(qiao) 、灌、苗木,還能種出上等中藥材。最近,青海一家生產(chan) 特種糖的企業(ye) 計劃與(yu) 張登山合作,準備長期收購張登山在青海湖畔種植的菊芋,以此作為(wei) 生產(chan) 菊粉的原料,這些產(chan) 品未來將銷往海外。
青海湖邊的“孩子們(men) ”
受水位下降、地質環境及西北風的影響,上百萬(wan) 年前青海湖東(dong) 麵就形成了大麵積的沙化土地。加之受到過度放牧等人為(wei) 因素影響,青海湖周邊形成了高達143米的高大沙山。隨著青海湖生態環境日益惡化,保護青海湖生態逐步成為(wei) 共識。
2008年,國家科技支撐計劃項目“青海湖流域生態和環境治理技術集成與(yu) 試驗示範”正式實施。張登山作為(wei) 項目主持人之一,主要負責該項目的試驗區建設、固沙造林等一係列工作。張登山回憶,剛到青海湖時,湖附近的公路常被流沙埋壓,同樣深受其害的還有離公路不遠的青藏鐵路,每年當地政府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來鏟沙。
十年的青海湖治沙曆程,從(cong) 環湖東(dong) 路克土沙區開始。“那裏離青海湖不遠,氣候環境比較接近。”張登山團隊先將鬆樹、大黃等種在這裏,等它們(men) 適應環境後再移植到湖區沙地。“這樣成活率能提高很多。”他說。
過去,青海治理沙丘一般隻用麥草沙障;2013年起,張登山團隊在麥草中加入了燕麥、小麥、青稞種子,再施上羊板糞。這種方式效果很好,青海湖東(dong) 部沙丘一年便染了綠,將固沙時間縮至一年。
此外,張登山團隊還種植了沙棘、烏(wu) 柳、紅柳等低成本樹苗,僅(jin) 用1年就使流動沙丘實現了快速固定。同時,張登山及團隊還因地製宜,發明了“流動沙丘設置小麥沙障的方法”。這種方法可起到固沙作用,提高植被成活率。2014年,該方法獲得了國家知識產(chan) 權局授予的發明專(zhuan) 利。
“看,前麵沙區的方格就是我們(men) 去年試驗設置的沙障。”張登山指著不遠處的青海湖東(dong) 部克土防沙治沙綜合試驗區對科技日報記者說。遠遠望去,目之所及的地麵上都是網狀方格的綠色。那裏雖然還泛著沙土的金黃,但綠色已成主導。
十年來,張登山團隊在青海湖畔通過種植喬(qiao) 、灌、苗木等植物控製流動沙區一萬(wan) 多畝(mu) 。昔日的黃沙地上,如今鬱鬱叢(cong) 生著上千株苗木。張登山帶記者走進一片雲(yun) 杉樹林,他輕拍著樹幹,“樹木就像我的孩子,看著它們(men) 茁長成長,我很欣慰”。
站在樹旁,張登山的手機響起。“張老師,大家又想你了,周末想邀請您來沙珠玉為(wei) 村民們(men) 講講苗木種植……”這是楊德福打來的電話。
“沒問題,我會(hui) 準時去。”張登山不假思索地回答。
兩(liang) 天後,張登山將啟程前往他熟悉的沙珠玉。
記者手記
在荒漠上,雲(yun) 杉是為(wei) 數不多能生長的植物,更是治沙的“能手”。屹立風中,與(yu) 荒漠化抗爭(zheng) 36載的張登山,就是我眼中的“雲(yun) 杉”。
他如雲(yun) 杉般堅韌。再驚險的野外考察經曆、再艱苦的生活條件,在他嘴裏都變得平淡無奇。他不願多說,也沒有抱怨,隻是想治好腳下的沙。“知足”是張登山常掛在嘴邊的話。在他看來,“一個(ge) 農(nong) 村娃能有今天”,他很感恩。
張登山並非不覺其中不易,可高大的“雲(yun) 杉”把苦楚深藏內(nei) 心。作為(wei) 家中唯一留在外地的孩子,對於(yu) 父母他是愧疚的;作為(wei) 常年無法陪伴妻兒(er) 的丈夫、父親(qin) ,他也是愧疚的……特別是當回憶起犧牲在沙珠玉的同事時,他幾度哽咽、難以自已。
采訪前,我常思考一個(ge) 問題:張登山為(wei) 何能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堅持治沙36年?直到他帶我走進沙珠玉固沙樹林,見到眼前自己精心培育的“孩子”,他竟一下子雙手抱住了樹幹。那一刻,57歲的他開心得像個(ge) 孩子。
看到這一幕,我知道自己錯了。他留在這裏不是靠“堅持”,而是靠一種發自內(nei) 心的“喜歡”。他把所有的愛與(yu) 驕傲都撒在了這片土地,沙地裏種下的不是固沙樹苗,而是張登山矢誌不渝的初心。
因為(wei) 這顆初心,他做出很多旁人不能理解的事。本是“班級之星”,卻選擇去了沒人願去的青海;本可在辦公室舒服地坐班,卻偏要常年外出考察;已晉升為(wei) 研究員,卻還要“中年讀博”,隻為(wei) “能更好地治沙”……
而這一切在張登山這裏都順理成章,因為(wei) 他早已把自己獻給了祖國的荒漠化治理事業(ye) 。一心治沙,他把自己的根深深地紮進了青海荒漠。這是他的初心,也是他的使命。
從(cong) 黨(dang) 的十八大首次提出“美麗(li) 中國”、將生態文明納入“五位一體(ti) ”總體(ti) 布局、到“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走進聯合國,生態文明建設被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在這場生態保衛戰中,我們(men) 還需要更多像張登山一樣的治沙人,讓“雲(yun) 杉”在祖國大地的每個(ge) 角落生根,讓天更藍、山更綠、水更清。
人物檔案
張登山,生於(yu) 1961年1月,內(nei) 蒙古呼和浩特人,青海大學農(nong) 林科學院(原青海省農(nong) 林科學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多年來,他連續在青海湖流域沙區、共和盆地沙區和三江源地區主持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國家科技支撐項目等重點項目;提出了一係列防治青海高寒區沙漠化的工程和生物方法,並在高寒沙區得到推廣應用。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
-
科技助推“半河清水半河魚”
每年5月開始,“半河清水半河魚”的青海湖湟魚洄遊景觀吸引了國內外遊人,人們對這小小物種的堅韌不拔感慨不已。[詳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