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史觀·史學——漆俠先生與他的曆史研究
【大家】
作者:李華瑞(湖南大學嶽麓書(shu) 院朱張講座教授、首都師範大學曆史學院資深教授)
漆俠(xia) 先生是20世紀研究王安石最有影響的學者之一。2001年11月2日,漆俠(xia) 先生遽歸道山,當時有媒體(ti) 用“中國曆史學界地震”作為(wei) 報道標題。蘇軾曾用“灼見天意,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來感歎王安石的離世。就中國20世紀的曆史學大家而言,漆俠(xia) 先生可稱為(wei) 其中的“稀世之異人”。
學人小傳(chuan)
漆俠(xia) (1923—2001),原名漆仕榮,字劍萍,山東(dong) 巨野人,曆史學家。1944年考入西南聯合大學曆史係,抗戰勝利後轉入北京大學曆史係學習(xi) ,畢業(ye) 後考入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史學部。1951年進入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1953年轉入天津師範學院(河北大學前身)任教。曾任河北大學宋史研究室主任、社會(hui) 科學研究所所長、曆史研究所所長、宋史研究中心名譽主任,先後擔任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研究會(hui) 理事長、中國宋史研究會(hui) 會(hui) 長、河北省曆史學會(hui) 會(hui) 長等。著有《隋末農(nong) 民起義(yi) 》《唐太宗》《王安石變法》《秦漢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宋代經濟史》等。圖片由作者提供
打上兩(liang) 大史學理論的烙印
漆俠(xia) 先生1923年生於(yu) 山東(dong) 巨野,從(cong) 小就顯現出過人的讀史天賦。他喜歡讀曆史故事、名人傳(chuan) 記,尤喜愛民族英雄嶽飛、文天祥、史可法的故事。小學還沒有讀完,就逢“九一八”事變,抗戰爆發,漆俠(xia) 先生從(cong) 此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當時,史學救國是學界的一大追求,這無形中促使從(cong) 小喜愛讀史的漆俠(xia) 先生走上了以治史為(wei) 終身事業(ye) 的道路。1941年,漆先生年滿18歲,來到四川綿陽國立第六中學讀高中。在此期間,他讀完了前四史《史記》《前漢書(shu) 》《後漢書(shu) 》《三國誌》。二十四史中,漆俠(xia) 先生一生通讀過除《清史稿》以外的23部。在筆者的印象中,漆俠(xia) 先生對前四史尤為(wei) 熟稔,不僅(jin) 常於(yu) 嬉笑怒罵中借用前四史的典故,而且他的治史風格受到前四史文采和史識的直接影響。在高中階段,漆俠(xia) 先生還讀了江藩的《漢學師承記》、皮錫瑞的《經學曆史》、趙翼的《廿二史劄記》、梁啟超的《中國曆史研究法》等。
1944年,他考入西南聯大。漆俠(xia) 先生說,剛入學時為(wei) 獵取曆史知識,真正是“兼容並包”,諸家通史如翦伯讚、張蔭麟、錢穆、鄧之誠等人的,甚至連刊行不廣的繆鳳林的通史,無不在閱讀瀏覽之列。讀二年級時,漆俠(xia) 先生打算學習(xi) 斷代史,特別是唐宋史,通讀了《舊唐書(shu) 》和《宋史》。1946年秋後,他轉入北京大學曆史係學習(xi) ,選修了鄧廣銘先生開設的“宋史專(zhuan) 題研究”課,引起鄧廣銘先生的注意。1948年畢業(ye) 後旋即考入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史學部攻讀研究生,成為(wei) 鄧廣銘先生的第一個(ge) 入室弟子。這一年,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史學部文史哲三個(ge) 專(zhuan) 業(ye) 隻錄取了8人。
20世紀中國史學以1949年為(wei) 分水嶺,此前以實證史學為(wei) 主流,此後馬克思主義(yi) 史學占主導地位。漆俠(xia) 先生學術道路的起始正處在這兩(liang) 大史學轉關(guan) 之際,因而這兩(liang) 大史學均給漆俠(xia) 先生的學術道路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漆俠(xia) 先生晚年對他在西南聯大和北京大學讀書(shu) 時的老師總是念茲(zi) 在茲(zi) ,經常會(hui) 提到湯用彤、馮(feng) 友蘭(lan) 、鄭天挺、向達、季羨林、周一良、張政烺等先生的名字。
漆先生在本科、研究生學習(xi) 期間已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yi) 史學,讀過翦伯讚的《曆史哲學教程》、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hui) 》;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漆先生開始係統學習(xi) 馬克思主義(yi) 經典著作。當時,馬克思主義(yi) 經典著作的中譯本都是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每出一本,漆俠(xia) 先生就仔細認真閱讀一本,邊讀邊寫(xie) 讀書(shu) 筆記。毛澤東(dong) 的《實踐論》《矛盾論》對漆俠(xia) 先生也有很大影響。1951年,漆俠(xia) 先生該畢業(ye) 了,因教育體(ti) 製改革,學校沒有舉(ju) 行論文答辯。肄業(ye) 後,應範文瀾先生的邀請,漆俠(xia) 先生到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國通史》組工作。這一時期是漆俠(xia) 先生由實證史學向馬克思主義(yi) 史學轉變的關(guan) 鍵時期,範文瀾先生鼓勵他學習(xi) 馬克思列寧主義(yi) ,並在業(ye) 務研究中加以運用,隻有這樣才能在曆史研究上有大的突破。為(wei) 此,漆俠(xia) 先生更加努力學習(xi) 經典作家的著作,他說:“有些經典作家的書(shu) ,都是從(cong) 範老書(shu) 架子上借走的。”
1952年,《曆史教學》雜誌開展評價(jia) 史可法的討論,範文瀾先生鼓勵漆俠(xia) 先生撰寫(xie) 文章。漆俠(xia) 先生初次運用辯證法理論,撰成《關(guan) 於(yu) 史可法的評價(jia) 問題》。《曆史教學》在刊發時加了編者按:“關(guan) 於(yu) 史可法的評價(jia) 問題自在本刊展開討論後,很多讀者都參加了討論,但因本刊篇幅所限,很多稿件未能發表,現漆俠(xia) 同誌寄來關(guan) 於(yu) 史可法的評價(jia) 問題一稿,本刊討論結果,認為(wei) 所提意見,均與(yu) 本刊意見一致,茲(zi) 特發表作為(wei) 史可法評價(jia) 問題在本刊討論的結束。”由此可見,漆俠(xia) 先生既深得北京大學實證史學基本信念和原則的真傳(chuan) ,又直承馬克思主義(yi) 唯物史觀的照耀,是新中國培養(yang) 的第一代最具代表性的馬克思主義(yi) 曆史學家。晚年時,他欣然接受學界對他“真心學習(xi) 馬克思主義(yi) 、真心信仰馬克思主義(yi) 、真心運用馬克思主義(yi) ”的評價(jia) 。
20世紀前半葉,宋史研究的主題與(yu) 當時中國社會(hui) 的處境密切相關(guan) ,多是圍繞救亡圖存和富國強兵等問題而展開,王安石新法頗受學界關(guan) 注。漆俠(xia) 先生讀了梁啟超等人關(guan) 於(yu) 王安石及新法評價(jia) 的著作,認為(wei) 這些論著對王荊公新法的研究還很欠缺,還有重新研究之必要。他始終認為(wei) ,不能僅(jin) 就王安石變法研究王安石變法,而是應把王安石變法當作北宋時期最為(wei) 關(guan) 鍵的政治、經濟問題來研究。他的大學和研究生論文都是以《王荊公新法研究》為(wei) 題的,從(cong) 北大肄業(ye) 後仍然繼續深入研究,直到50年代後期,浸透他很大心血的《王安石變法》出版。這部書(shu) 的問世在國內(nei) 產(chan) 生巨大影響,有關(guan) 王安石變法原因、性質、過程的論述乃至史實考訂大都被編入大學、中學教材,成為(wei) 研究王安石變法的範本。《王安石變法》在海外多地也都有流傳(chuan) ,可以說是漆俠(xia) 先生的成名作。
鄧廣銘先生在總結自南宋至20世紀的王安石變法評議、研究時認為(wei) ,八九百年來,大多數論著不是因為(wei) 材料欠缺,就是因見識不高而未能真正客觀地評價(jia) 王安石變法,隻有“在50年代後期,上海人民出版社印行了漆俠(xia) 教授的《王安石變法》一書(shu) ,對於(yu) 熙寧新法進行了認真的探索,超越了前此所有的同類著作”。這個(ge) 評價(jia) 是符合事實的。尤其是將變法原因歸結為(wei) 改變北宋“積貧積弱”,是漆俠(xia) 先生對自南宋以來至新中國成立初期論述宋王朝國勢特征的高度概括,這一概括曾在國內(nei) 廣為(wei) 流傳(chuan) ,一度被視作評價(jia) 宋王朝的代名詞。雖然近二三十年的研究對宋朝的經濟文化發展有了全新的認識,但是宋朝在財政、軍(jun) 事上的“積貧積弱”仍然沒有一個(ge) 比它更準確的詞語可以來概括。
從(cong) 王安石研究拓展開去
1953年轉入河北大學的前身天津師範學院以後,漆俠(xia) 先生的研究重點逐步轉向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是新中國成立以後新興(xing) 的學科,漆俠(xia) 先生以較大的精力和熱情投入其中,很快成為(wei) 研究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的中堅。改革開放以後,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研究會(hui) 成立,漆俠(xia) 先生擔任第二、三屆理事長。
雖然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後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研究漸趨沉寂,但是漆俠(xia) 先生對於(yu) 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研究意義(yi) 的論述直到今天仍然是很有價(jia) 值的。漆俠(xia) 先生說:“建設社會(hui) 主義(yi) 新中國,不僅(jin) 對舊社會(hui) 遺留下來的汙泥濁水要滌蕩幹淨,而且更加重要和艱巨的是,在意識形態領域裏要樹立以馬克思主義(yi) 為(wei) 指導的新的人文社會(hui) 科學,以適應社會(hui) 主義(yi) 的需要。長時期被地主資產(chan) 階級歪曲、顛倒了的曆史,理所當然地要受到衝(chong) 擊、批判,並重新顛倒過來。在幾千年的舊社會(hui) 裏,廣大農(nong) 民為(wei) 獲取物質生活資料從(cong) 事了艱辛的勞動,他們(men) 創造了豐(feng) 富多彩的文化、養(yang) 活了貴族地主資產(chan) 階級,而他們(men) 自己則經常地在饑餓線上掙紮;為(wei) 爭(zheng) 取生存權,則又受到剝削階級的殘酷鎮壓和血腥屠殺。這種曆史狀況,經過50年代以來的探索、批判、爭(zheng) 論,人們(men) 終於(yu) 認識了它的本來麵目:被鄙視為(wei) ‘群氓’的廣大農(nong) 民,以及所有勞動者,才是曆史的創造者,才是推動封建社會(hui) 前進的真正動力。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就是在這樣的曆史條件下建立起來的。盡管這門學科還存在種種問題,但還是值得肯定的。”
漆先生研究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的突出特點是,除清代沒有涉及以外,秦末、漢代、魏晉、隋末、唐末、宋代、元末、明末各個(ge) 時段都有專(zhuan) 題性討論,且始終把握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研究的發展方向和脈絡。盡管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研究沉寂多年,但是漆俠(xia) 先生的研究不僅(jin) 在當時是一流,到新世紀仍得到頂尖曆史學家的讚譽,而且其價(jia) 值並不局限於(yu) 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日本著名學者穀川道雄就曾稱讚漆俠(xia) 先生的《隋末農(nong) 民起義(yi) 》“有水平有見解”,“對劉黑闥起兵問題講得好”。著名秦漢史專(zhuan) 家王子今先生說,漆俠(xia) 先生的《秦漢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即使不單從(cong) 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而是從(cong) 秦漢斷代史的角度去衡量,這部書(shu) 的取材和議論仍然是第一流的。
進入20世紀70年代,漆俠(xia) 先生逐步轉向宋代經濟史研究,促成這種轉變有兩(liang) 個(ge) 原因,一是王安石變法與(yu) 宋代社會(hui) 經濟有著廣泛的密切聯係,隨著王安石變法研究的逐步深入,漆俠(xia) 先生以為(wei) 需要更多的社會(hui) 經濟史方麵研究的支撐才能解釋王安石變法中諸多重大問題的深層次原因,二是馬克思主義(yi) 經典作家特別強調社會(hui) 經濟在曆史發展總過程中具有重大意義(yi) 和決(jue) 定作用,這是漆俠(xia) 先生將研究方向轉向社會(hui) 經濟史的根本原因。起初,漆俠(xia) 先生想寫(xie) 一部中國封建社會(hui) 經濟史,既能觀察宋代經濟發展的曆史脈絡,又能關(guan) 照農(nong) 民起義(yi) 的社會(hui) 原因和性質,對於(yu) 推進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的深入研究也大有裨益。他從(cong) 20世紀50年代中葉開始積累資料,漸漸發現一個(ge) 人寫(xie) 一部中國封建社會(hui) 經濟史,精力和時間都不容許,於(yu) 是開始專(zhuan) 注宋代經濟史研究,一邊搜集資料一邊積極參與(yu) 中國農(nong) 民戰爭(zheng) 史的研究,到“文革”開始前已搜集宋代經濟史材料六七十萬(wan) 字。
不幸的是,漆俠(xia) 先生因為(wei) “讓步政策”問題,被多種報紙公開點名批判,又被抄家,自學生時代積累起來的約300萬(wan) 字卡片資料和其他文稿都被抄走,宋代經濟史方麵的資料也在其中。直到1973年結束勞動改造回到教學崗位,他才又重新開始了宋代經濟史的研究。那個(ge) 時候搜集資料很不容易,漆先生在教學之餘(yu) 經常穿梭於(yu) 天津、北京和河北的各大圖書(shu) 館,沉浸於(yu) 文獻的海洋之中。有關(guan) 宋代的第一手資料,即由宋人記錄下來的文獻資料,包括文集、小說筆記、各種史籍、方誌等等,傳(chuan) 世約有1000多種。漆俠(xia) 先生給自己定了一個(ge) 目標,不看完700種,決(jue) 不動手。到70年代末期,他已積累了140多萬(wan) 字的資料,才開始宋代經濟史的撰寫(xie) 。又經過三年多的努力,到1981年年底完成了宋代經濟史初稿。
自20世紀初以來,中國經濟史研究受經濟學和社會(hui) 學的影響,形成多種派別,不過多將經濟發展水平或生產(chan) 力提升作為(wei) 重要的對象和標準。特別是日、美學者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對宋代經濟有較多研究,一致認為(wei) 宋代在經濟上、生產(chan) 技術上,為(wei) 當時全人類農(nong) 業(ye) 社會(hui) 中最繁榮的。尤其是近十多年來,西方學界用人均美元產(chan) 值給宋代經濟以更高的估計。漆先生的宋代經濟史研究,雖然也強調和注重農(nong) 業(ye) 、手工業(ye) 、商貿、城市、貨幣等經濟發展水平和生產(chan) 力的提升,甚至認為(wei) 宋代經濟發展是中國古代兩(liang) 個(ge) 馬鞍形中的最高點,但是更注重社會(hui) 經濟關(guan) 係變化對曆史發展的製約作用,並關(guan) 注社會(hui) 階層地位的形成、變動以及階層之間的矛盾對社會(hui) 曆史發展的影響——這是馬克思主義(yi) 經濟史研究的兩(liang) 個(ge) 基本方法,從(cong) 而深刻揭示宋代社會(hui) 經濟生活中的社會(hui) 矛盾和巨大的貧富分化,在社會(hui) 經濟發展的光環下,宋代大多數平民百姓依然過著食不果腹、衣不遮體(ti) 的貧困生活。可以說,漆俠(xia) 先生的《宋代經濟史》真實反映了宋代社會(hui) 經濟生活的全貌。2009年,《宋代經濟史》被中華書(shu) 局收錄於(yu) “中國文庫·新中國60年特輯”叢(cong) 書(shu) 。
進入20世紀90年代,漆俠(xia) 先生的研究重點轉向宋學的發展和演變。在80年代以前有關(guan) 宋代的學術思想研究,基本是按照明清之際黃宗羲、全祖望等編寫(xie) 的《宋元學案》定下的模式來書(shu) 寫(xie) 的,即以程朱理學涵蓋宋代學術的主流思想,晚清所謂的宋學實則是程朱理學的代名詞,這種狀況很不符合宋代學術發展的實際。鄧廣銘先生在80年代撰寫(xie) 的《略談宋學》一文中,就指出“應當把宋學和理學加以區分”。宋學和理學的關(guan) 係是,宋學可以包蘊理學,而理學則僅(jin) 僅(jin) 是宋學的一個(ge) 支派。漆俠(xia) 先生的宋學研究在鄧廣銘先生的基礎上向前推進,從(cong) 1994年初步撰寫(xie) 出大綱,到遽歸道山時,《宋學的發展和演變》這部書(shu) 稿隻完成了不到四分之三,還有南宋中後期有關(guan) 陸九淵、朱熹學術思想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三章未及提筆,留下不可彌補的遺憾。漆俠(xia) 先生的這部未竟書(shu) 稿有兩(liang) 個(ge) 重要取向,一是恢複王安石學術思想在北宋的主流地位和貢獻,漆俠(xia) 先生認為(wei) 近代學者對荊公學派雖然做了廣泛研究,使荊公之學為(wei) 世所知,從(cong) 而與(yu) 《宋元學案》有所不同,但也沒有把荊公學派安置在當時學術界的主導地位上,甚至安置在二程理學派之下,這是違背曆史實際的。把剛剛形成、在社會(hui) 上還沒有多大影響的理學,置於(yu) 得到政府大力支持、在學術上起著決(jue) 定性作用的荊公學派之上,是無甚根據的,因而也是不恰當的。二是複原宋代從(cong) 北宋王安石到南宋葉適、陳亮重實際、講實用、務實效的主流思想路線。漆俠(xia) 先生以為(wei) 宋學之所以在南宋逐步地衰落,宋學之所以蛻變為(wei) 理學,也就在於(yu) 經世致用之學與(yu) 社會(hui) 政治生活日益脫節,僅(jin) 限於(yu) 著書(shu) 立說,僅(jin) 限於(yu) 道德性命之類的空談。把經世致用之學運用到社會(hui) 實踐上,不論成功還是失敗,都是值得注意、值得探討的。正是這個(ge) 關(guan) 鍵問題,為(wei) 過去的研究者們(men) 所忽視,從(cong) 來無人涉及。
漆先生雖然沒有來得及完成書(shu) 稿的最後撰寫(xie) ,但是在他留下有關(guan) 宋代學術思想總看法的隻言片語中,已透露出他的研究與(yu) 當今絕大多數中國思想史不同的想法,亦即重新認識20世紀以來中國哲學研究取得的成就,以及中國哲學史研究所麵臨(lin) 的困境,隻有恢複曆史的本來麵目,中國哲學史研究才會(hui) 有廣闊的道路。一句話,中國哲學史用程朱理學涵蓋宋代學術思想是極其片麵的,程朱理學在形而上方麵較前代確有巨大進展,但是在社會(hui) 思想、政治思想方麵則脫離實際、流於(yu) 空疏。漆俠(xia) 先生宋學研究的最大特點是,以曆史學家的視角從(cong) 社會(hui) 曆史大環境的變遷中把握學術思想脈絡,從(cong) 而有別於(yu) 中國哲學史家強調從(cong) 思想到思想內(nei) 在理路的道統傳(chuan) 承取向。
獨到的研究方法,堅定的學術自信
漆俠(xia) 先生生前發表、出版各類論著都520萬(wan) 言,2008年河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十二卷本《漆俠(xia) 全集》。20世紀20年代以來,特別是80年代以來,國內(nei) 宋史研究取得了長足進步,在宋代經濟史、政治史、典章製度、軍(jun) 事史、法製史、文化史、文獻整理等專(zhuan) 門、專(zhuan) 題、部門領域取得不俗成就的名家或佼佼者應當說不乏其人,但是若從(cong) 研究水平之高、研究內(nei) 容之深、研究範圍之廣、研究格局之大的論著來衡量,當屬漆俠(xia) 先生獨步,迄今無人企及。
漆俠(xia) 先生之所以能取得這樣高的成就,與(yu) 他的獨到的史學研究方法分不開。他的史學研究方法,概言之,即是強調觀點和材料的辯證統一。辯證統一,是辯證唯物主義(yi) 的基本觀點,即當人們(men) 認識事物的時候,既要看到事物相互區別的一麵,又要看到事物相互聯係的一麵,亦即從(cong) 事物發展的總體(ti) 把二者有機統一起來,以達到全麵認識事物的目的。漆俠(xia) 先生的治史方法深得辯證法的精髓。20世紀五六十年代和改革開放之初的十年,關(guan) 於(yu) 史與(yu) 論的關(guan) 係,學術界曾有過熱烈討論,形成了三種基本觀點,即“以論帶史”“論從(cong) 史出”和“史論結合”。在漆俠(xia) 先生看來,不論是“以論帶史”,還是“論從(cong) 史出”或是“史論結合”都不能完全正確反映馬克思主義(yi) 曆史學的基本特點。在馬克思主義(yi) 的曆史學中,“論”和“史”是不可分的,它們(men) 之間是有機的統一體(ti) 。“古往今來的曆史著作,不論它屬於(yu) 哪一種類型,亦不論它的成就高低,總是以一定的觀點統率相應的材料來敘述、說明各該時期的曆史,服務於(yu) 各該時期的政治和經濟。一部有價(jia) 值的、優(you) 秀的曆史著作,像司馬遷的《史記》,越是能夠‘於(yu) 序事中寓論斷’,即觀點和材料密切結合,就越有感染性,產(chan) 生巨大的影響。”這個(ge) 看法基於(yu) 兩(liang) 方麵的認識:一是史料占有永遠是第一位的;二是沒有觀點的單純考據是不存在的,或者說絕對客觀的材料是不存在的。材料有精粗真偽(wei) 之分,排列有先後之序,材料的取舍和排列,就有一定的標準和觀點,這哪能夠說觀點不起作用?拋開這點不算,隻排比史料,不加自己的語言,但材料本身,從(cong) 來就是打上階級烙印、表現了它的觀點的;縱然材料的排列者不用自己的語言申明觀點,但在“冥冥之中”,有些人會(hui) 被這些經過排比的材料牽著鼻子,成了其觀點的俘虜。沒有觀點的單純考據是不存在的。人不能生活在社會(hui) 的真空中,因為(wei) 社會(hui) 並沒有真空。人來到現實世界,不是受這種主義(yi) 就是受那種主義(yi) 的影響和支配,不是受這種思想就是受那種思想的影響和支配。漆俠(xia) 先生強調觀點和材料的統一,就是強調馬克思主義(yi) 唯物史觀與(yu) 曆史材料的統一。
漆俠(xia) 先生一生對於(yu) 學術研究,執著而自信,有錚錚傲骨。早年讀書(shu) 就以佛儒警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主一無適謂之敬”作為(wei) 自己的座右銘並且努力踐行,執著堅持自己已經抉擇的方向和事業(ye) 。漆俠(xia) 先生的一生也是充滿了艱辛和曲折,50年代因耿直性格為(wei) 人仗義(yi) 執言而被錯誤打成反黨(dang) 小集團成員,60年代因堅持“讓步政策”的觀點,在“文革”當中被打成“三反分子”,關(guan) 進“牛棚”勞動改造,直到1973年才被解除勞教。漆俠(xia) 先生並不因遭遇這樣的逆境而消沉,也沒有放棄對學術的熱愛。最可貴的是,他利用可以利用的所有有限條件,通過讀書(shu) 和搜集資料排遣自己的困苦。
漆俠(xia) 先生對於(yu) 自己的研究觀點,一向是頗為(wei) 自信的,這種自信來自他對第一手材料的充分占有、考訂,也來自他對理論的認真學習(xi) 及深刻領會(hui) ,兩(liang) 者有機結合達到史觀與(yu) 材料的統一,由此提出自己的認識和看法。漆俠(xia) 先生從(cong) 不隨波逐流,若是對舊作有所改動,那也是經過進一步研究材料和學習(xi) 理論,在原來的基礎上進行補充完善,更堅定自己的觀點。如《王安石變法》,從(cong) 1959年初版到2000年生前最後一次再版,內(nei) 容不因學術界討論的大起大落而改變,仍然堅持初版《代緒論》中對南宋以來至民國梁啟超、胡適、錢穆對王安石及其變法研究的批評意見。用漆俠(xia) 先生自己的話說:“這次付印,依然照舊,未加改動。其所以如此,留下青年時期的痕跡,作為(wei) 老年缺乏這種銳氣鋒芒的一個(ge) 慰藉吧!”
漆俠(xia) 先生自20世紀50年代中期進入高校以後,一直鍾愛教育事業(ye) ,直至生命的最後階段仍然堅持在教學第一線。特別難能可貴的是,漆先生把科研與(yu) 教學有機結合起來,他說,隻要我還在教學,就一定要用新的研究指導學生,我若不能再寫(xie) 文章,我的教學也就終止了。近10年,有三位漆門弟子獲得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稱號,這與(yu) 漆俠(xia) 先生生前的精心培育是分不開的。
漆俠(xia) 先生倡導教學相長,總是鼓勵年輕學者到教學第一線去承擔一些教學任務以擴大知識麵、開闊思路,並以自己的親(qin) 身經曆來說明教學對增強科研能力的作用。他以為(wei) 自己之所以能在一些帶有貫通性的大的問題討論中發表自己獨立的看法,就是因為(wei) 在講授通史課中發現了難點和問題,知道了自己的不足,從(cong) 而激勵自己更加努力去學習(xi) 和提高。
漆俠(xia) 先生一生對學術都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隻要有益於(yu) 學術研究,隻要有益於(yu) 學生的成長,他都會(hui) 毫無保留地奉獻。他把自己視為(wei) 學術的一部分,也把他的學生視為(wei) 學術的一部分,始終提攜、鼓勵肯於(yu) 鑽研學術的人,希望年輕人做學問要有點豪氣和傲氣,要有超過老師的雄心和勇氣,早成才多出成果。漆俠(xia) 先生也告誡學生,長江後浪推前浪,學生勝過老師是規律,但是學生永遠是站在老師的肩上的,因此一定要認真學習(xi) 老師和前人,不能輕易否定,隻有在前人的基礎上才能有新的進步。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10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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