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培勇（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副院長、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大學黨(dang) 委書(shu) 記）

　　進入新發展階段，我國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配置格局正在發生深刻變化。以2021年底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hui) 議為(wei) 轉折點，一個(ge) 以市場主體(ti) 為(wei) 重心的宏觀政策和微觀政策深度融合之勢，已經趨於(yu) 形成。今年政府工作報告，將“著力穩市場主體(ti) 保就業(ye) ，加大宏觀政策實施力度”作為(wei) 要紮實做好的各項工作之一。

　　由“主動脈”深入到“毛細血管”

　　既往的宏觀經濟分析，多聚焦企業(ye) 特別是大中型企業(ye) 。近幾年特別是2020 年以來，作為(wei) 一個(ge) 與(yu) 企業(ye) 近似的全新概念，市場主體(ti) 逐步進入到宏觀經濟分析視域。先是企業(ye) 和市場主體(ti) 兩(liang) 個(ge) 概念交替使用，繼而以市場主體(ti) 涵蓋企業(ye) ，到今天，除非有特別指向，舉(ju) 凡以往使用企業(ye) 概念的場合，幾乎都改為(wei) 了市場主體(ti) 。

　　市場主體(ti) 和企業(ye) 之間的最重要差異在於(yu) ，前者既包括法人，也包括自然人和非法人組織。後者則僅(jin) 包括法人。按照2021年8月24日發布、2022年3月1日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市場主體(ti) 登記管理條例》規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nei) 以營利為(wei) 目的、從(cong) 事經營活動的下列法人、自然人和非法人組織，均為(wei) 市場主體(ti) ：1.公司、非公司企業(ye) 法人及其分支機構；2.個(ge) 人獨資企業(ye) 、合夥(huo) 企業(ye) 及其分支機構；3.農(nong) 民專(zhuan) 業(ye) 合作社（聯合社）及其分支機構；4.個(ge) 體(ti) 工商戶；5.外國公司分支機構；6.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其他市場主體(ti) 。

　　國家市場監管總局近期通報的數據顯示，企業(ye) 和市場主體(ti) 分別為(wei) 4600萬(wan) 戶和1.5億(yi) 戶，其中的差值便是1億(yi) 以上的個(ge) 體(ti) 工商戶和200多萬(wan) 農(nong) 民專(zhuan) 業(ye) 合作社。由企業(ye) 到市場主體(ti) ，其核心變化體(ti) 現在：以個(ge) 體(ti) 工商戶和農(nong) 民專(zhuan) 業(ye) 合作社為(wei) 代表且量大麵廣的小微經濟體(ti) ，進入了宏觀經濟的分析視域。

　　傳(chuan) 統的宏觀經濟分析相對粗放，習(xi) 慣於(yu) “抓大放小”——聚焦於(yu) 企業(ye) 特別是大中型企業(ye) ，側(ce) 重於(yu) 主要經濟體(ti) 或GDP主要貢獻者的分析，而對以個(ge) 體(ti) 工商戶和農(nong) 民專(zhuan) 業(ye) 合作社為(wei) 代表且量大麵廣的小微經濟體(ti) 和GDP非主要貢獻者，則關(guan) 注較少。即便關(guan) 注，也往往呈“蜻蜓點水”或“淺嚐輒止”狀，至少不能如關(guan) 注企業(ye) 那般深入而細致。在我國發展內(nei) 外環境相對平穩，可以順勢而上且機遇容易把握、挑戰容易識別的情況下，這樣的宏觀經濟分析或許能夠滿足需要，但麵臨(lin) 世界局勢動蕩，需逆流而上且把握機遇和識別風險的難度明顯加大的情況下，宏觀經濟分析必須由“抓大放小”走向“大小通抓”——既聚焦主要經濟體(ti) 和GDP主要貢獻者，也關(guan) 注小微經濟體(ti) 和GDP非主要貢獻者。

　　如果將企業(ye) 特別是大中型企業(ye) 喻為(wei) 經濟活動的“主動脈”，那麽(me) ，個(ge) 體(ti) 工商戶和農(nong) 民專(zhuan) 業(ye) 合作社等小微經濟體(ti) 便是經濟活動的“毛細血管”。宏觀經濟分析由“主動脈”延伸至“毛細血管”的這一顯著變化啟示我們(men) ，進入新發展階段的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配置，要全麵覆蓋包括企業(ye) 、個(ge) 體(ti) 工商戶、農(nong) 民專(zhuan) 業(ye) 合作社等在內(nei) 的所有經濟體(ti) ，囊括參與(yu) GDP創造的所有經濟單元。換言之，“西瓜”不能丟(diu) ，“芝麻”也要撿，一個(ge) 都不能少。

　　圍繞市場主體(ti) 關(guan) 切而轉

　　既往的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配置，多圍繞諸如經濟增長、就業(ye) 、物價(jia) 、國際收支之類的宏觀經濟主要指標而展開。近幾年特別是2020年以來，相關(guan) 指標已突破上述範圍，進一步深入到市場主體(ti) 層麵。緊扣市場主體(ti) 布局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不僅(jin) 在理論上而且在實踐中越來越成為(wei) 貫穿始終的一條邏輯主線。

　　一個(ge) 極其突出的例子，就是對“六保”“六穩”工作的重視。毋庸贅言，至少自2020年以來，我國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配置是圍繞“六保”“六穩”而展開的。無論“六保”還是“六穩”，都是建立在首先保住、穩住市場主體(ti) 基礎之上的，都以首先保住、穩住市場主體(ti) 為(wei) 優(you) 先選項。

　　就“六保”而言，在其所覆蓋的保居民就業(ye) 、保基本民生、保市場主體(ti) 、保糧食能源安全、保產(chan) 業(ye) 鏈供應鏈穩定、保基層運轉中，相對於(yu) “後三保”，“前三保”分量更重、要求更硬。在“前三保”中，保市場主體(ti) 又最為(wei) 關(guan) 鍵，係基礎所在。其基本邏輯在於(yu) ，隻有保住了市場主體(ti) ，才能保住居民就業(ye) ；隻有保住了居民就業(ye) ，才能保住基本民生；隻要保住了市場主體(ti) ，保住了居民就業(ye) ，保住了基本民生，也就保住了經濟基本盤，以此為(wei) 基礎，才能保住糧食能源安全、保住產(chan) 業(ye) 鏈供應鏈穩定、保住基層運轉。

　　就“六穩”而言，在其所涉及的穩就業(ye) 、穩金融、穩外貿、穩外資、穩投資、穩預期中，穩就業(ye) 是排在第一位的優(you) 先選項。穩就業(ye) 的基礎和前提，又在於(yu) 穩市場主體(ti) 。這是因為(wei) ，基於(yu) 與(yu) 前述“六保”類似的邏輯，隻有穩住了市場主體(ti) ，才能穩住就業(ye) 。隻要穩住了就業(ye) ，也就穩住了基本民生，進而穩住經濟基本盤。在此基礎上，便可進一步穩住金融、穩住外貿、穩住外資、穩住投資、穩住預期。

　　另一個(ge) 突出的例子，就是“放管服”改革。黨(dang) 的十八大以來持續推進的“放管服”改革，從(cong) 其啟動的那一天起，就是圍繞著市場主體(ti) 關(guan) 切而展開的，也都是奔著優(you) 化營商環境、培育和激發市場主體(ti) 活力而去的。

　　作為(wei) “放管服”改革的目標定位，無論是“放出活力”，還是“管出水平”，或是“服出效率”，所針對的都是市場主體(ti) 的切身需求。政府之所以要通過“簡政放權”放掉該放的權力，之所以要通過“放管結合”管好該管的事情，之所以要通過“優(you) 化服務”提升公共服務效能，就在於(yu) 堅持“放”“管”“服”三者相輔相成、互為(wei) 支撐，都是為(wei) 了增強市場主體(ti) 的活力和內(nei) 生動力。

　　“放管服”改革的著力點和著重點，所聚焦的都是市場主體(ti) 的痛點和難點。政府之所以要增加水電氣熱、交通、電信等基礎設施方麵的供給，之所以要保障好基本民生，織密織牢社會(hui) 保障“安全網”，就在於(yu) 要為(wei) 市場主體(ti) 經營發展創造良好條件，讓市場主體(ti) 敢於(yu) 創新發展，並不斷催生新的市場主體(ti) 。

　　“放管服”改革的主攻方向，所瞄準的就是市場主體(ti) 最在意、最關(guan) 心的事情——營商環境。政府之所以要堅持依法行政，之所以要力行簡政之道、秉持公平公正監管、持續優(you) 化服務，之所以要堅持提升改革綜合效能，就在於(yu) 為(wei) 市場主體(ti) 排憂解難，為(wei) 市場主體(ti) 營造穩定、公平、透明、可預期的營商環境，讓市場主體(ti) 更加活躍、公平競爭(zheng) 。

　　著眼於(yu) 從(cong) 根上“澆水施肥”

　　事實上，近幾年特別是2020年以來，我國宏觀政策配置的著力點和著重點，從(cong) 總體(ti) 上來看就是紮根在市場主體(ti) 身上的。直麵市場主體(ti) 需求，圍繞市場主體(ti) 精準實施財政政策、貨幣政策、就業(ye) 政策，著眼於(yu) 從(cong) 根上為(wei) 市場主體(ti) 的發展“澆水施肥”，成為(wei) 我國宏觀政策配置的全新景觀。

　　比如，作為(wei) 積極財政政策主要舉(ju) 措的減稅降費，其運行機理和行動路線與(yu) 既往大不相同：其一，在給誰減降稅費的問題上，鎖定的主要是市場主體(ti) 而非一般意義(yi) 上的納稅人。明確作為(wei) 重點減降對象的，是涉市場主體(ti) 稅費而非涉自然人稅費。其二，在減降什麽(me) 稅費的問題上，鎖定的主要是市場主體(ti) 繳納的流轉性稅費而非所得性稅費。明確納入減降範圍的，主要是發生在生產(chan) 經營過程中的增值稅、社會(hui) 保障費而非利潤分配環節的企業(ye) 所得稅。其三，在以什麽(me) 方式減降稅費的問題上，鎖定的主要是製度變革而非政策調整。明確減降可持續的時間具有穩定性和長期性，而非階段性、臨(lin) 時性。這表明，近兩(liang) 年的減稅降費是以市場主體(ti) 為(wei) 中心、奔著為(wei) 市場主體(ti) 降成本而非擴需求而去的。

　　再如，在靈活精準、合理適度要求下實施的穩健貨幣政策，體(ti) 現出一係列於(yu) 既往大不相同的顯著特點：其一，不僅(jin) 把服務實體(ti) 經濟放在更突出的位置，而且將服務實體(ti) 經濟作為(wei) 重要出發點和落腳點。其二，無論是保持流動性合理充裕，還是保持宏觀杠杆率基本穩定，抑或是保持人民幣匯率在合理均衡水平上基本穩定，目的都在於(yu) 進一步解決(jue) 中小微企業(ye) 融資難題。其三，綜合運用降準降息、再貸款手段，創新直達實體(ti) 經濟的貨幣政策工具，大型商業(ye) 銀行普惠小微企業(ye) 貸款增長30%等政策，都是基於(yu) 使小微企業(ye) 融資更便利、綜合融資成本穩中有降的考量而推出的。其四，包括延續普惠小微企業(ye) 貸款延期還本付息、加大再貸款再貼現支持延長小微企業(ye) 融資擔保降費獎補、完善貸款風險分擔補償(chang) 機製、適當降低小微企業(ye) 支付手續費等在內(nei) 的一係列政策安排，也都是為(wei) 了進一步解決(jue) 中小微企業(ye) 融資難題，使資金更多流向小微企業(ye) 、個(ge) 體(ti) 工商戶、新型農(nong) 業(ye) 經營主體(ti) ，對受疫情影響的行業(ye) 企業(ye) 給予定向支持而特殊設計的。這表明，近兩(liang) 年穩健的貨幣政策在很大程度上是圍繞市場主體(ti) 特別是實體(ti) 經濟而展開的。

　　又如就業(ye) 優(you) 先政策，在將其作為(wei) 先行指標而位居宏觀政策目標首位的同時，涉及保就業(ye) 、穩就業(ye) 、擴就業(ye) 的幾乎所有舉(ju) 措，都是以市場主體(ti) 為(wei) 基點、落實於(yu) 市場主體(ti) 之上的。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其一，通過支持大眾(zhong) 創業(ye) 、萬(wan) 眾(zhong) 創新，帶動就業(ye) 。其二，通過支持新增市場主體(ti) ，創造就業(ye) 崗位。其三，通過給予對不裁員、少裁員企業(ye) 必要財稅、金融政策支持，穩定現有就業(ye) 崗位。其四，通過拓寬市場化就業(ye) 渠道，促進創業(ye) 。其五，通過健全就業(ye) 公共服務體(ti) 係，實施提升就業(ye) 服務質量工程。其六，運用就業(ye) 專(zhuan) 項補助等資金，支持發展各類勞動力市場、人才市場、零工市場。這表明，近兩(liang) 年的就業(ye) 優(you) 先政策是從(cong) 保住、穩住市場主體(ti) 入手，建立在市場主體(ti) 穩定基礎之上的。

　　契合新發展階段經濟發展實情

　　從(cong) 宏觀經濟分析視域由“主動脈”伸展到“毛細血管”，到緊扣市場主體(ti) 關(guan) 切布局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再到圍繞市場主體(ti) 需求精準實施財政政策、貨幣政策、就業(ye) 政策，著眼於(yu) 從(cong) 根上“澆水施肥”，透過這些既往通常被視為(wei) 宏觀要素、放在宏觀層麵加以研判的問題同作為(wei) 微觀基礎的市場主體(ti) 緊密對接、無縫對接的變化，可以十分清晰地發現，我國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配置的著力點和著重點越來越向微觀基礎層麵轉移和集聚。

　　引申一步講，之所以要越來越多地使用市場主體(ti) 概念，之所以要緊扣市場主體(ti) 關(guan) 切布局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之所以要圍繞市場主體(ti) 需求精準實施財政政策、貨幣政策、就業(ye) 政策，表麵上是宏觀經濟分析視域和聚焦點的延伸性調整，實質則是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配置格局的深刻變化。

　　作為(wei) 這種調整變化的一個(ge) 重要成果，不僅(jin) 在於(yu) 宏觀經濟分析視域和聚焦點可以延伸至所有經濟體(ti) ，更為(wei) 重要的是，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配置可以“一竿子插到底”，紮根於(yu) 包括企業(ye) 、個(ge) 體(ti) 工商戶和農(nong) 民專(zhuan) 業(ye) 合作社在內(nei) 的所有經濟體(ti) ，從(cong) 而實現宏觀政策和微觀政策的深度融合。

　　2021年底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hui) 議關(guan) 於(yu) “微觀政策要持續激發市場主體(ti) 活力”的部署，正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作出的，其目的在於(yu) 實現宏觀政策和微觀政策的深度融合。將微觀政策置於(yu) “穩字當頭、穩中求進”以及“穩定宏觀經濟”的語境之下，並且同宏觀政策、科技政策、改革開放政策、區域政策、社會(hui) 政策等一一對接，可以作出的一個(ge) 基本判斷是，持續激發市場主體(ti) 活力不僅(jin) 是微觀政策的發力點，而且是微觀政策同其他各方麵政策的交匯點，更是宏觀政策和微觀政策深度融合的支撐點。

　　如果把經濟社會(hui) 發展比喻為(wei) 一棵參天大樹，那麽(me) ，市場主體(ti) 就是經濟社會(hui) 發展的根基所在。從(cong) 某種意義(yi) 上可以說，在新冠肺炎疫情衝(chong) 擊之下，正是因為(wei) 我們(men) 將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配置的主要聚焦點放在了市場主體(ti) 身上，直接麵向市場主體(ti) 出台政策，始終圍繞市場主體(ti) 深化改革，夯實了市場主體(ti) 這個(ge) 支撐發展、應對經濟運行困難的基礎，進而實現了宏觀政策和微觀政策的深度融合，我國經濟社會(hui) 的恢複才能走在世界前列，“十四五”良好開局才能順利實現，才能取得經濟社會(hui) 健康平穩發展的驕人業(ye) 績。

　　前瞻2022年以及今後一個(ge) 時期的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配置，可以預期，按照2021年中央經濟工作會(hui) 議的部署，在堅持“穩字當頭、穩中求進”總基調的前提下，無論是“繼續做好‘六穩’‘六保’工作，持續改善民生”，還是“著力穩定宏觀經濟大盤，保持經濟運行在合理區間，保持社會(hui) 大局穩定”；無論是聚焦“提升效能，更加注重精準、可持續”而“繼續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還是聚焦“靈活適度，保持流動性合理充裕”而“繼續實施穩健的貨幣政策”；無論是“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要協調聯動”，還是“跨周期和逆周期宏觀調控政策要有機結合”，都要繼續堅持以市場主體(ti) 為(wei) 重心，把經濟工作和宏觀政策配置的著力點和著重點紮根於(yu) 市場主體(ti) ，圍繞激發市場主體(ti) 活力持續發力。

　　就此而言，以市場主體(ti) 為(wei) 重心，實現宏觀政策和微觀政策的深度融合，實乃一條契合新發展階段中國經濟發展實情的必由之路。

　　《光明日報》（ 2022年03月15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