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文藝批評什麽樣?
理想的文藝批評什麽(me) 樣?
——重讀傑姆遜的感想
弗雷德裏克·傑姆遜的著作現在似乎已經較少有人引用了,他已經在日新月異的理論迭代中被擠到“古典理論”那兒(er) 去了,也被經典化了。但他的真正的理論視野和批評方法,卻被當下文學研究和批評實踐所淡忘,或許當初也沒有真正地受到重視。
可是,我認為(wei) ,中國當下的批評狀況,正是最需要傑姆遜方法的時候。雖然,他具體(ti) 的研究結論和論述很多都可以討論甚至質疑。
不過,我所說的傑姆遜,不是作為(wei) 理論家的傑姆遜,而是作為(wei) 批評家的傑姆遜。這個(ge) 麵向也正是被當代文學批評界所刻意忽略的。那麽(me) ,傑姆遜的哪些方法值得我們(men) 重新正視呢?我認為(wei) 最重要的是三點:曆史辯證法、中介化、總體(ti) 化。
曆史辯證法
傑姆遜在《單一的現代性》中說,“我們(men) 不可能不斷代”。他敢於(yu) 進行曆史分期,敢於(yu) 通過斷代來下判斷,這一點讓人印象深刻。支持他進行斷代和下判斷的依據是社會(hui) 的基礎性的物質性的變化,生產(chan) 關(guan) 係、社會(hui) 結構和科技的發展,以及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來的知識型或思維裝置。
物質生產(chan) ,是解釋文本的終極原因、絕對的實在界。這都是老話了,社會(hui) 曆史批評似乎是個(ge) 過時的方法了。但傑姆遜的批評實踐證明,這種批評方法仍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和解釋力,如果沒有,那是我們(men) 做得還不夠好。
進行社會(hui) 曆史批評,最怕做成僵死的機械決(jue) 定論,所以要引入多元決(jue) 定論和曆史辯證法。對此我不想多說,因為(wei) 已經說得夠多。我隻想強調一點,也是傑姆遜特別吸引我的方麵,就是他特別善於(yu) 對一個(ge) 階級的美學經驗進行精神現象學的辯證法批判。比如對資本主義(yi) 文化或資產(chan) 階級美學經驗的分析。隨著生產(chan) 方式等基礎變動,社會(hui) 關(guan) 係也發生結構性變化,這個(ge) 階級主體(ti) 對世界的認知能力和自我意識不斷在演變,它表現為(wei) 美學觀念和藝術形式的變化邏輯。這也是現實主義(yi) 演變為(wei) 現代主義(yi) ,再演化為(wei) 後現代主義(yi) 的真正動力。
有一點尤其重要,傑姆遜提醒我們(men) ,不能隻看到資產(chan) 階級成功的美學實踐,還要看到他們(men) 失敗的美學實踐,不要隻看到他們(men) 通過美學經驗和藝術形式對曆史的把握,更要看到這種把握的不可靠性。傑姆遜對後現代藝術的分析就是對失敗的形式的分析,對再現的不可能性的分析,也是對一個(ge) 無法在審美經驗內(nei) 部把握自身曆史的資本主義(yi) 文化的分析。
這種黑格爾式的曆史辯證法非常迷人。這應該是跟盧卡契學的,我們(men) 都熟悉盧卡契關(guan) 於(yu) 敘述與(yu) 描寫(xie) 的著名區分。盧卡契在《理性的毀滅》中也講述了同樣的故事。它從(cong) 哲學、社會(hui) 學演化的角度講述了德國資產(chan) 階級理性崩潰的曆史,資產(chan) 階級從(cong) 理性地把握世界開始,最後蛻變到無法理性地把握世界和自我,於(yu) 是,哲學和社會(hui) 學也從(cong) 理性主義(yi) 變成了非理性的神秘主義(yi) 、種族主義(yi) 和法西斯主義(yi) 。這套曆史辯證法被傑姆遜講得大開大闔、引人入勝。傑姆遜說,理論也是敘事,好理論也應該是好敘事。我們(men) 的當代文學理論和批評太不會(hui) 講故事了,或者說,講的故事太拙劣了,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在講故事。這就是不懂曆史辯證法,不懂曆史自身的戲劇性。
對我本人來說,這種對失敗形式的分析啟發很大,我曾分析過當代文學從(cong) 現實主義(yi) 到先鋒文學的演化,或許是不自覺地學習(xi) 了傑姆遜和盧卡契。其實,當代文學表意實踐也充滿了類似的失敗,雖然還沒有淪為(wei) 表意鏈的徹底斷裂,卻也喪(sang) 失了指涉物,成為(wei) 依托舊有文學慣例、在文學係統內(nei) 部循環的自我指涉的遊戲。而大眾(zhong) 文化也往往陷入精神分裂式的自嗨。這都值得用類似方法分析。這種美學的失敗,顯現的或許也是一個(ge) 失敗的曆史主體(ti) 形象。
中介化
傑姆遜一再強調,社會(hui) 曆史批評要從(cong) 形式入手。曆史抵達文本,中間隔著千萬(wan) 重中介。曆史是通過語言結構和知識型,最後在形式和修辭的層麵表現出來的。傑姆遜設計了複雜的解釋學模型,這種模型顯得過於(yu) 繁瑣,甚至有疊床架屋之嫌,我想他的目的就是要通過程序性的設定力求避免簡單化的曆史決(jue) 定論。他刻意在強調,形式是在多元決(jue) 定的力場中成形的。因而,曆史的也是形式的,形式的也是曆史的,政治的是審美的,審美的同時也是政治的,沒有先後。按精神分析的話轉述就是,對文本的分析就是對征兆的分析,而征兆或政治無意識的秘密恰恰在形式之中,形式就是內(nei) 容,反過來說也一樣,內(nei) 容也是形式。我想,正是為(wei) 了把握這種多元決(jue) 定的複雜機製,傑姆遜才如此偏愛語言學和精神分析的方法,
曆史與(yu) 文本之間,經過複雜的多元決(jue) 定和中介環節,存在著終極的再現關(guan) 係。
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一切文本都是現實主義(yi) 的。文本總是對社會(hui) 曆史深層動力的回應,是對社會(hui) 實踐的某種表征或象征行為(wei) 。即使對那些極端的後現代文本,比如能指播散的文本,或精神分裂式的文本,我們(men) 仍可以識讀出寓言式的密文。說到底,形式本身總是對曆史的再現,即使看似純能指流的形式也是對曆史具體(ti) 內(nei) 容的抽象。現代主義(yi) 和後現代主義(yi) 也是一種極端現實主義(yi) ,反過來也一樣,傑姆遜說,現實主義(yi) 也總是現代主義(yi) 的,它一直是隱而不彰的裝置,進行著主動的形式創造。現實主義(yi) 和現代主義(yi) 都是形式創造,本質上都是表現性的,區別隻在於(yu) ,一個(ge) 是偷偷摸摸,一個(ge) 是明目張膽。
總體(ti) 化
對於(yu) “總體(ti) 化”,似乎當下談得比較多了,但談得還不夠。我想在此借傑姆遜做點發揮。
我認為(wei) ,總體(ti) 化是一種積極進取的批評策略。也就是說,總體(ti) 化的美學闡釋,不僅(jin) 包括解讀出沉澱在形式中的時代秘密,還包括敏銳地識別出那些革命性的文化新因素、那些嶄新的感受力、新的政治可能性。這需要批評家富於(yu) 社會(hui) 學想象力的發現。
總體(ti) 化是雙向的,不單是通過曆史理解文本,更是通過文本把握曆史。隻有通過文本我們(men) 才能把握曆史,盡管可能是拉康意義(yi) 上的、暫時的,我們(men) 注定隻能不斷打開一個(ge) 個(ge) 瞬間,從(cong) 而瞥見曆史的真理。在這個(ge) 過程中,批評自身是介入曆史的新參數和能動性元素,它是總體(ti) 內(nei) 部的契機和活躍力量。好的理論和批評並不謀求自己的所謂半自律的主體(ti) 性,它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曆史性。文學理論,不要老想著創造體(ti) 係,批評就更不要總想著流芳百世。
基於(yu) 這些方麵,才構成了真正的總體(ti) 化,也就是“認知測繪”。認知測繪是需要把自己繪製在裏麵的。
所以,作為(wei) 批評戰略的總體(ti) 化和認知測繪,要求批評要站在當代文化的上方,走在它前麵。通過對複雜中介和多元決(jue) 定格局的敏銳洞察,重新測繪。它要在玻璃幕牆林立的現代都市空間抽身而出,上升到高空進行觀察,從(cong) 而對當下進行診斷和分析。
當然,現在這樣做是有些困難。這的確是一個(ge) 全新的時代。我覺得,任何一個(ge) 時代的批評家都應該把自己的時代作為(wei) 最特殊的時代來看待,因為(wei) 他在最前沿和自己的時代相撞,麵對的是暫時無法把握的文化的混亂(luan) 與(yu) 複雜;與(yu) 此同時,當下的文化也顯示了一種生猛的活力,一種混亂(luan) 中的機會(hui) 。這需要識別,需要發現。這使批評家處在一種持續的緊張狀態之中,他難以看清,但又不得不作出判斷,因為(wei) 有無判斷和作什麽(me) 樣的判斷,將影響未來的路徑。“至今,我們(men) 都知道,在這後現代空間裏,我們(men) 必須為(wei) 自我及集體(ti) 主體(ti) 的位置重新界定,繼而把進行積極奮鬥的能力重新挽回。”(傑姆遜《後現代主義(yi) ,或晚期資本主義(yi) 的文化邏輯》)
這才是真正的批評的總體(ti) 化。這才是真正的認知測繪。真正的理論必須是元理論,真正的批評必須是元批評,它清醒於(yu) 自身的曆史性,它是鑲嵌於(yu) 曆史總體(ti) 中的一部分,它是自反的、能動的,它可能成為(wei) 創造時勢的契機和現實實踐的推動力。
傑姆遜說,晚期資本主義(yi) 的文化是空間性的,標誌著空間性對時間的勝利,換言之,就是曆史的終結。那麽(me) ,我們(men) 不妨接著說,好的理論和批評就是要重新超越空間,解放時間。這裏所說的時間,不是曆史目的論的時間,而是意味著曆史的可能性。啟動時間,就是讓時間再度前進,重新流動起來,這意味著讓矛盾顯形,從(cong) 而不斷產(chan) 生新的契機,創造新的機運和時勢。
我覺得,作為(wei) 一個(ge) 批評家,傑姆遜是有意識地在這樣做。我當然不認為(wei) 他達到了這樣的理想目標。但他令人佩服地顯示了這樣的視野、雄心、能力、技巧。這是值得我們(men) 學習(xi) 的。
結 論
重讀傑姆遜的書(shu) ,應該說,現象的分析和具體(ti) 結論已不重要,我真正感興(xing) 趣的是他對大勢的判斷和那種敢於(yu) 下判斷的氣勢和把握曆史的信心。尤其是他所指出的,麵對紛紜複雜的、讓人不知所措的文化轉折,我們(men) 應該采取一種什麽(me) 樣的理論姿態和批評態度。這往往讓我深感共鳴。他的戰略戰術構想,包括對各種文化批評的微詞,讓我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他是對著當下的中國批評界說的。盡管他的文章的語境是美國,寫(xie) 作時代很多是上世紀80年代。
這讓我不禁去想象理想的批評,或者說,當下最稀缺的批評。我想,那是超越形式主義(yi) 和傳(chuan) 統人文主義(yi) 的批評。同時,它還要超越一般社會(hui) 曆史批評的模式。它不是從(cong) 既定的社會(hui) 曆史前提出發,不是以決(jue) 定論的簡單思維,直接走向對文本的思想內(nei) 容的評判,更不是以文本為(wei) 素材和入口,去論證某種社會(hui) 學的結論,印證某種曆史學的判斷。另外,它也要超越文化研究的清規戒律和政治正確,因為(wei) 新的文化狀況已宣告舊有文化反抗形式和文化批評模式的失敗,省略形式或美學分析的英雄式的意義(yi) 博弈或遊擊戰,往往會(hui) 被重新吸納和收編。
理想的批評要在曆史與(yu) 形式的糾纏關(guan) 係中同時把握文本和曆史。它清醒於(yu) 自身的曆史性和敘事功能,放棄立刻建立理論體(ti) 係的幻想,不停地從(cong) 一種語言轉到另一種語言。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好的批評隻能是真正的社會(hui) 曆史批評,一種開闊的批評,正如傑姆遜所說,社會(hui) 曆史批評或馬克思主義(yi) 批評,不是一種和其他的理論方法並列的流派,而是一個(ge) 平台。它的優(you) 勢在於(yu) ,它是一個(ge) 斡旋於(yu) 各種理論之間的主導性的調停角色,一個(ge) 中介者和主持人。
以上構想可能隻是我的借題發揮,它或許隻代表了我對我們(men) 自己的期待。麵對新世紀文化,文藝批評不但要有一種新的視野和雄心,還要具備新的能力和技巧。批評家們(men) 要試著克服在紛亂(luan) 複雜的曆史文化情勢麵前的無力感,試著建立一種理解文本和把握曆史的信心。
希望我們(men) 能擺脫沮喪(sang) 感,變得更勇敢一些,更高明一些,也更努力一些。
(作者劉複生係海南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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