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文學與殷周文質之變
作者:吳毅強(四川大學曆史文化學院副研究員)
殷周時代是我國上古文化製度發展的第一個(ge) 高峰,鑄就了青銅時代的輝煌。這一時期,文字發展成熟,除甲骨文外,現存約兩(liang) 萬(wan) 篇金文,記錄了政治社會(hui) 生活的方方麵麵,體(ti) 現製度文化的變遷。但曆來金文研究的重點集中在古文字學、曆史學等領域,對其文學價(jia) 值關(guan) 注較少。實則金文在文學史上的重要性並不亞(ya) 於(yu) 《詩經》《尚書(shu) 》。於(yu) 省吾曾言:“意在比類梳辭,通其幽眇,以儕(chai) 其文於(yu) 典、謨、雅、頌之列。”(《雙劍誃吉金文選·序》)於(yu) 老提到的“文”即金文。金文文學是中國早期文學的原生形態,內(nei) 容豐(feng) 富、敘事精彩,文學價(jia) 值很高。商周金文經曆由質到文的轉變,其背後折射出社會(hui) 製度文化的變革。
殷周革命是中國早期文明進程中的重大變革。王國維曾言:“中國政治與(yu) 文化之變革,莫劇於(yu) 殷周之際。”(《殷周製度論》)西周王朝建立後,周公製禮作樂(le) ,逐步發展出一套完善的禮樂(le) 文化製度,對後世產(chan) 生深遠影響。戰國秦漢時人多認為(wei) 殷尚質、周尚文,“文質不同,其禮則異。”(《子思子·雜訓》)“文”指文采、文化;“質”為(wei) 質樸、本質。殷商政教各異,一般多言殷人尚質,質厚則多威儀(yi) ,敬鬼神而少禮節;周人尚文,製度文化複雜多樣。前賢對殷周製度文化特質的總括,雖有整齊化之嫌,但周人尚文則是較一致的認知。孔子曾盛讚:“周監於(yu) 二代,鬱鬱乎文哉!”(《論語·八佾》)具體(ti) 到金文文學,亦能反映殷周社會(hui) 的文質之變。
現存商代金文五千餘(yu) 篇,但普遍字數偏少,最長者約五十字,傳(chuan) 遞的信息十分有限。商中期以來,青銅器開始鑄銘,但內(nei) 容簡略,僅(jin) 有祭祀對象名號、族徽,一般作“作某彝”“某作某彝”,如作父甲鼎“作父甲尊彝”;黿作父戊方鼎“黿作父戊彝”。這種銘文已經有了敘事性。至商代晚期帝乙、帝辛時,出現稍長的金文,內(nei) 容趨於(yu) 豐(feng) 富,主要反映殷人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如祭祀、戰爭(zheng) 、田獵等。據文獻記載,殷人崇尚鬼神,《禮記·表記》:“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後禮,先罰而後賞,尊而不親(qin) 。”故祭祀類金文大量出現,如邲其三卣、作冊(ce) 豐(feng) 鼎等,包含時間、作器緣由、對象、族徽等信息。這些金文能夠較完整地記錄事件,與(yu) 周初金文已有較大的共性,隻是其文體(ti) 形式與(yu) 內(nei) 容結構都還處於(yu) 初始狀態。總的來說,商代金文字數少、篇幅小,語言簡潔,銘文旨在直錄,缺少修飾,尚未體(ti) 現出多少文學色彩,這多少能體(ti) 現殷人製度文化及思想觀念“尚質”的一麵。
周人代殷,逐步建立一套完善的禮樂(le) 製度,涉及國家社會(hui) 生活的諸多方麵。周王朝由殷商以來的敬鬼神轉向重人事,以期通過“禮”來規範萬(wan) 物。《禮記·表記》:“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qin) 而不尊。”周人施行“文德政治”,政治理念通過禮樂(le) 製度延及現實世界,形成“尚文”之風。文在禮製背景下得到充分發展,一方麵以《詩經》《尚書(shu) 》等文獻為(wei) 代表,另一方麵即金文的繁榮。現存兩(liang) 周金文約一萬(wan) 五千篇,大多語言莊重、文辭典雅,表達對周王賜命、祖先功績的頌揚、稱美。《禮記·祭統》:“夫鼎有銘,銘者自名也。自名以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後世者也。”已基本闡明金文的功能。金文與(yu) 相關(guan) 的禮儀(yi) 活動直接相關(guan) ,客觀地記錄整個(ge) 禮儀(yi) 活動的過程。如天亡簋反映周王的祭祀活動;叔虞鼎反映了朝覲禮;剌鼎、遹簋記載了饗禮;多友鼎、虢季子白盤記載了軍(jun) 禮等。在這種禮樂(le) 文化背景下,銘文增加了諸多程式化的描述。禮樂(le) 製度與(yu) 語言文字互為(wei) 表裏,禮製通過文字展現。
對語言文字藝術的自覺修飾,與(yu) 周人尚文,崇尚禮樂(le) 文化的社會(hui) 風尚密切相關(guan) 。在重文風氣下,周代金文開始走向繁榮,詞匯豐(feng) 富,修辭講究,敘事手法完善,韻文進一步發展,文體(ti) 形式多樣,出現了大盂鼎、豳公盨、史牆盤等優(you) 秀篇章,皆表明金文取得了很高的文學成就。用詞上,金文不少詞語、句式見於(yu) 《詩》《書(shu) 》,應為(wei) 當時習(xi) 語。如形容鍾鎛聲音,金文用“簡簡”“喤喤”等詞,《詩經》也多次出現如,《周頌·執競》“降福簡簡”,《商頌·那》“奏鼓簡簡”;《周頌·執競》:“鍾鼓喤喤”,《小雅·有瞽》“喤喤厥聲”。又如史惠鼎“日就月將”,見於(yu) 《周頌·敬之》“日就月將”。又如“柔遠能邇”,見大克鼎、番生簋、逨盤等,亦見於(yu) 《大雅·民勞》:“柔遠能邇,以定我王。”此外,威儀(yi) 、不弔(淑)、三壽、無斁、戎工、桓桓等,及常用的祝嘏辭,如眉壽、萬(wan) 壽、吉康、康佑、純魯、黃耇、彌生、難老等,亦多見於(yu) 《詩經》。王國維就曾利用金文和《詩》《書(shu) 》對相關(guan) 詞匯進行互證(《與(yu) 友人論詩書(shu) 中成語書(shu) 》)。句式上,西周金文多四言句式,與(yu) 《詩經》基本一致,如金文的“中翰且揚”,和《邶風·終風》“終風且暴”“終風且霾”等句式相同。此外,金文的“用祈眉壽”“有嚴(yan) 穆穆”等句式也多見於(yu) 《詩經》。
修辭手法上,由簡到繁,文學自主意識逐漸加強。西周早期,金文記事多平白直敘,少有過多的文辭修飾。中期以後漸漸講求文辭,典型的如豳公盨、史牆盤。豳公盨全銘僅(jin) 98字,即用六個(ge) “德”字,突出強調西周政治倫(lun) 理的核心“德”的觀念,不少用語能與(yu) 《尚書(shu) 》對讀。史牆盤對文武成康昭穆恭七位周王的頌揚,皆用一典雅詞語形容,如:曰古文王、索圉武王、憲聖成王、亞(ya) 慎康王、弘魯昭王、祗顯穆王。對其功績也用一句話概括,如武王“遹征四方,撻殷畯民”;昭王“廣能楚荊,惟寏南行”。對自己祖先的讚美,稱青幽高祖、勇惠乙祖、舒遲文考,用詞簡練典雅而意蘊豐(feng) 富。再加上大量韻語的使用,使銘文達到了非常高超的修辭藝術水平。
西周金文文學性的另一表現就是用韻,韻語代表著人類語言發展的突破。現有材料表明,商代甲骨金文尚未有意識地用韻。周人不斷追求語言美,兩(liang) 周金文有韻文488篇(楊懷源、孫銀瓊:《兩(liang) 周金文用韻考》,人民出版社2014年,145頁),少數通篇用韻,大多數為(wei) 韻散結合。西周早期,金文開始用韻,如武王時的天亡簋,隻是數量相對較少;至西周中期韻文開始大量增加,典型的如史牆盤,通篇置韻,四字一韻的句式可看作四言詩,是西周金文文學成就最高的篇章。到晚期宣王時的虢季子白盤,韻句更是非常規整,以四言為(wei) 句,句式整齊、語言精練,每句皆入韻,共11個(ge) 韻腳,通押陽部韻,是傑出的韻文作品。說明作者已不單純從(cong) 記錄的角度作銘,而是有意追求文章的文學藝術價(jia) 值,將韻句與(yu) 鋪敘的手法融合,講求敘事的語言及形式,創造出藝術表達高超的韻文篇章。胡光煒曾指出:金文“文長而無韻者近《尚書(shu) 》,文長而有韻者近《詩》”(《金文釋例》)。兩(liang) 周金文多押陽部、幽部韻,讀起來聲音洪亮悠揚,朗朗上口,應和金文在祭祀、冊(ce) 命及宴饗等典禮儀(yi) 式上誦讀功能相關(guan) 。
春秋時期王朝器衰落,代之而起的是各諸侯國金文,記錄各國間政治交往、婚姻關(guan) 係等,目的則是彰顯作器者的家世與(yu) 身份。至戰國時期,隨著宗周禮樂(le) 製度的轉變,金文亦隨之發生變化,內(nei) 容上記事銘文相對減少,雖然也有中山三器這種長銘,但主流是銘文篇幅變短,演變成“物勒工名”的形式,見《禮記·月令》,逐漸開啟秦漢金文日用化的先河。物勒工名不僅(jin) 記錄鑄造、監造器物工匠的職官、姓名,還記錄器物重量、容量、置放地等信息,而金文的文學性日趨消亡。從(cong) 商周金文文學的發展曆程看,確能直觀展現商周社會(hui) 的文質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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