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能觸摸到時代氣息的“大風景”
【找回有力量有格調的風景描寫(xie) 】
作者:張學昕(遼寧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多年以來,我們(men) 在閱讀中外文學作品尤其是十八九世紀外國作家和一些當代中國作家的作品時,其中豐(feng) 饒的景物描寫(xie) 曾令我們(men) 無限著迷和陶醉。一大批風景書(shu) 寫(xie) 的巧匠,都將風景視為(wei) 自己敘事不可或缺的美學元素,以極具個(ge) 人風格的筆力,構築出一道道令人駐足流連的風景線。我們(men) 沉浸在文學的“風景”中,欣賞、感悟、慨歎自然之美、描摹之力,窺見時代、生活和人性的繽紛投影,體(ti) 會(hui) 一個(ge) 時代現實的風雲(yun) 際會(hui) 。進而把握其精魂、抵達“景深”,傾(qing) 心完成風景書(shu) 寫(xie) 的“二次成像”,構築起將集體(ti) 記憶和個(ge) 人體(ti) 驗融為(wei) 一體(ti) 的“心靈景觀”。在這裏,與(yu) 其將風景書(shu) 寫(xie) 視為(wei) 審美需求,毋寧說是靈魂出發與(yu) 回歸的必經之路。尤其是,在多元、喧囂、躁動的時代,我們(men) 更渴望擁有“能夠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現在,我們(men) 四顧尋找,當下的“風景”在哪裏?除個(ge) 別作家仍在堅守風景的初心,更多的寫(xie) 作者則有意無意地與(yu) 風景“擦肩而過”或是“失之交臂”,靜物、動態描述的景物,常常被生動誘人的故事、人物的對話或情節所湮沒,一些以往擅寫(xie) 風景的作家甚至放棄風景描寫(xie) ,完全將敘述交付給內(nei) 心。
那麽(me) ,我們(men) 是否可以作出這樣一種判斷,風景書(shu) 寫(xie) 的被淡化、被冷落,已成為(wei) 當下文學敘事的一種現象?這種現象的背後,隱含著多少寫(xie) 作發生學的信息?風景究竟是什麽(me) ?它在敘事性文本中占據著怎樣的位置?近年來的“非風景”轉向究竟因何而起?風景的缺失,給審美、敘事帶來了怎樣的影響?當下,我們(men) 應該呼喚怎樣的文學風景?這些問題非常值得關(guan) 注和反思。對於(yu) 文學敘述中“風景”的“考古”及其重新評價(jia) ,關(guan) 乎我們(men) 這個(ge) 時代的文學生態,也應該成為(wei) 考量當代文學的重要維度。
作家書(shu) 寫(xie) 風景的過程,即與(yu) 自然相擁和交融的過程
風景究竟是什麽(me) ?對這個(ge) 概念的界定,是對一係列問題思考的邏輯起點。這裏探討的“風景”,顯然不包含在“生態文學”“自然文學”類型的範疇裏,而是小說敘事中的細部元素即作為(wei) 修辭的問題。它是一個(ge) 綜合性的概念,是景色、背景、環境及空間指涉的狀態,是人為(wei) 加工、記錄和描繪疊加起來的人文景觀及其獨特存在。其中,人與(yu) 風景同為(wei) 敘事的主角,風景收錄於(yu) 人的眼中也投影到人的心靈底片,成為(wei) 主體(ti) 情感與(yu) 精神的鏡像。作家書(shu) 寫(xie) 風景的過程,是與(yu) 自然相擁、交融,實現敘述本體(ti) 意義(yi) 重構的過程,當然,也是在自然中發現自我、認知自我、確認自我甚至是淨化自我、升華自我的過程。風景修辭是作家靈魂的勘探儀(yi) ,發現了怎樣的風景、如何呈現風景、表現出與(yu) 風景怎樣的膠著度,是闡釋作家精神向度和人文情懷的重要參照物。風景修辭同時也是我們(men) 觸摸作家的心靈脈搏,與(yu) 其完成靈魂共舞的詩學路徑。當我們(men) 與(yu) 作家及其筆下的人物在這條小徑相逢、相擁時,風景修辭便可能達到審美至境。在任何時代,風景都是文學文本中無可替代的敘事要素,風景修辭的“流失”,不僅(jin) 意味著敘事的缺憾,同時也是人類放逐自然、走向孤獨、失去精神和靈魂伴侶(lv) 的危途。
當更多的作家漸漸略過“風景”的驛站,而將敘事框定在“人”的單一維度時,我們(men) 還是有幸能夠沉浸到賈平凹、阿來、遲子建、張煒等當代作家的風景世界裏,體(ti) 味各異的修辭風格,感悟獨特的“景語”,傾(qing) 聽深處的“情語”,並在與(yu) 之共情中感動、淨化,讓自己的內(nei) 心在自然的“畫語”中沉靜下來、柔軟起來,獲得對於(yu) 自我、地域、時代、社會(hui) 乃至宇宙的重新認知。這些對風景書(shu) 寫(xie) 特別傾(qing) 心甚至是癡情的作家,文本中都有對風景的精彩呈現。賈平凹執著於(yu) 秦嶺的自然風光,形成濃鬱的西北地域性特征;酷愛植物的阿來,以大量的山川草木、花鳥蟲魚細描,彰顯出藏地風光和地貌,成為(wei) “邊地書(shu) 、博物誌與(yu) 史詩”的文學符號;遲子建筆下大東(dong) 北的北國風貌盡顯無遺,勾勒出北方曆史、現實和人性的“生死場”。
這些帶有濃鬱地域色彩的一幅幅風景製作,是作家們(men) 持續細描、深描的文化身份認同的外化與(yu) 表征。他們(men) 將自己心中的“原風景”,以敘事的初心與(yu) 力量升華為(wei) 文學的“元風景”,作為(wei) 地域精神、文化結構的象喻,並超越於(yu) 地域之上,完成對時代、社會(hui) 及人與(yu) 自然關(guan) 係的深度思考。他們(men) 筆下那些自然的景象、風景,充滿了動感、迫切感,沉實而厚重,真切而實在,與(yu) 作家的情感一起構成獨特的生命體(ti) 驗和呈現。從(cong) 本質上說,這些作家的內(nei) 心,或許都深藏著那種回歸自然、回歸傳(chuan) 統、“天人合一”的審美理念。他們(men) 筆下流淌的是生活流、自然流,建構、返歸的是生活原生態。在他們(men) 心中,都駐紮著一個(ge) “返鄉(xiang) 人”,渴望返歸自然之鄉(xiang) ,返歸到純正、本然的風景時代,回歸到天地人自在、和諧的理想穀。那裏,才是他們(men) 的精神原鄉(xiang) ,是他們(men) 心中最美的風景聖地。
作家在處理景物與(yu) 敘事主旨、人物、情節關(guan) 係時,在小說敘事學和審美策略層麵都有諸多考慮。顯然,這是審美的自覺。風景敘事問題的後麵,必然隱逸著它與(yu) 時代社會(hui) 的密切關(guan) 係。盡管現在我們(men) 關(guan) 注人文的風景要多於(yu) 自然的風景,也關(guan) 注“內(nei) 宇宙”和“外宇宙”之間的隱秘聯係和張力生成,卻缺乏必要的深度開掘。即人的精神世界和感情體(ti) 驗,特別需要作家進一步衍生出人與(yu) 環境之間可能產(chan) 生的多義(yi) 性、隱喻性。當然,這也是與(yu) 當代文學表現更加深沉複雜的人類情感、人性要求相吻合的話語機製。
美妙的風景描寫(xie) 讓我們(men) 感受到人與(yu) 大地、陽光、空氣的融合
人們(men) 對文學作品的沉浸和文學閱讀本身的享受,無論是風景的“自然人化”,還是“人物已然是自然”的一部分,風景因素並存於(yu) 閱讀主體(ti) 和文本之間,隱隱地生發出熠熠生輝的光澤。風景,儼(yan) 然成為(wei) 敘事中至關(guan) 重要、生生不息的詩學力量。
然而,為(wei) 什麽(me) 風景修辭卻逐漸淡出當下諸多作家的觀照視野,被遺忘在敘事的角落?這背後深層的原因是什麽(me) ?
從(cong) 寫(xie) 作發生學角度分析,這是由於(yu) 作家文學敘事根基的遷移和鬆動。前麵提到的幾位堅守風景敘事初心的當代作家,是有著某種相似的故土情結的,他們(men) 的生命之樹、文學之樹深深紮根在故鄉(xiang) 的大地之上。賈平凹離不開他的故土秦嶺,阿來一次次踏上他的藏地阿壩馬爾康之旅尋找大地的階梯,遲子建守住了她的黑土地。可以說,如果沒有心中的鄉(xiang) 土風景和筆下的風景修辭,也就沒有作家的敘事調性、詩意氛圍和諸多關(guan) 於(yu) 生命本質的掘進,他們(men) 也絕不是我們(men) 今天所看到的賈平凹、阿來和遲子建。
有些作家,如餘(yu) 華、格非很早就離開故鄉(xiang) ,定居於(yu) 遠離自然的都市。尤其是曾經的“先鋒”經曆,讓他們(men) 更多追求現代性敘事技巧,關(guan) 注人性及其心理深層的逼仄與(yu) 隱秘,致力於(yu) 內(nei) 心的風景的描摹和挖掘,而剝離了互為(wei) 鏡像的內(nei) 外風景的“連體(ti) ”肌理,讓彼此都成為(wei) 獨特的存在。可以看到,當代人正與(yu) 大自然漸行漸遠,更多的人在疏離外部世界,急於(yu) 回到內(nei) 心。
這讓我想起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現“向內(nei) 轉”的文學理論思潮,呼籲文學敘事要重視“內(nei) 宇宙”。作家創作曾經一度受到這種理論的深刻影響,類似“心理現實主義(yi) ”“意識流”“哲理小說”的作品大量出現。即使文學作品裏有風景描寫(xie) ,卻也僅(jin) 僅(jin) 成為(wei) “小擺設”,很難與(yu) 人的心境達成對視與(yu) 默契。可以說,這股“向內(nei) 轉”潮流的餘(yu) 波延續至今,多數作家“離開”風景的時間已經太久。從(cong) 接受的角度來看,由於(yu) 當代傳(chuan) 媒對讀者閱讀耐心的“掠奪”和覆蓋,影響以至改變著讀者的閱讀習(xi) 慣,使其逐漸失去閱讀的耐心而追逐閱讀的快餐化。讀者群對傳(chuan) 統敘事方式和樣態的放棄,不僅(jin) 意味著閱讀方式的改變,而且很有可能從(cong) 不同程度上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作家的寫(xie) 作選擇。
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世界文學大師所處的時代,可以說是“風景的時代”,是“慢風景”的時代。而我們(men) 當代社會(hui) 生活過快的節奏,包括現代性、現代化進程的推進,都潛在地侵蝕、打破人內(nei) 心的寧靜,改變著人與(yu) 時間、空間的平衡關(guan) 係。人們(men) 更加專(zhuan) 注、聚焦內(nei) 心的事物,雖然居於(yu)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卻無暇眷顧周遭萬(wan) 物有靈的環境,漸漸失去擁抱自然的樂(le) 趣和融會(hui) 環境的能力。而對於(yu) 風景的書(shu) 寫(xie) 來說,就是要重構人與(yu) 世界的深層聯係,重繪人文和自然的生態,重建敘事的生機。由此,作家內(nei) 心略顯逼仄的意緒,才可能慢慢被自然風景的那種美與(yu) 純真所銷蝕、融化。我們(men) 在閱讀有風景修辭的作品時,之所以會(hui) 產(chan) 生特別的感受,很大程度上是因為(wei) 作家們(men) 描摹了足以令人震撼、感動甚至是淨化內(nei) 心的美妙風景,讓我們(men) 感受到人與(yu) 大地、陽光、空氣的融合。它充滿神性,讓我們(men) 在感官的互聯中傾(qing) 聽大地的心跳和陽光的私語。由此,作家和讀者都成為(wei) 自然之子,體(ti) 悟到風景與(yu) 敘述情境之間的神奇聯係。同時,我們(men) 也能感受到景物描寫(xie) 對文本的推動力量,對故事、人物所產(chan) 生的中和作用和價(jia) 值。換言之,我們(men) 的時代需要能夠真正切入現實、曆史、人生及其命運的風景,需要書(shu) 寫(xie) 出那些能觸摸到時代氣息的“大風景”,聯通人與(yu) 自然、人與(yu) 生活世界的感人至深的心靈通道。以此,來打開我們(men) 的想象,發現並呈現世界的美好。
(本文係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化自覺與(yu) 新世紀中國文學寫(xie) 作發生研究”〔19BZW154〕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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