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被打量的“自然”
作者:李 浩
《自然課》《談談鳥兒(er) 》《青頭鴨》《紫水雞》《有關(guan) 洪湖的野生動物及其他》……我猜測,詩人哨兵在《在自然這邊》這本書(shu) 寫(xie) 洪湖和自然的新詩集中“暗藏野心”:一種是博物誌的野心,他充分利用自己對生活和自然的熟稔,為(wei) 故鄉(xiang) 真情抒寫(xie) ;一種是建立個(ge) 人地域性標識的野心,他希望自己的寫(xie) 作能為(wei) 這片土地確立屬於(yu) 它的文學位置;一種是“百科全書(shu) 式”容量的野心,他試圖將個(ge) 人、自然、生活、曆史、文化等盡可能多地納入這本書(shu) 中。更為(wei) 可貴的還在於(yu) ,他的這本書(shu) 有重述自然、重鑄詩歌的“自然”書(shu) 寫(xie) 的野心,甚至可能是,先是有了這種追求,才有了這本《在自然這邊》。
我如此猜度的根據,源於(yu) 反複的閱讀。在《在自然這邊》的“自序”中,他略顯急迫甚至帶點小傲慢地向我們(men) 承認,他這部詩集,與(yu) “找到‘自然’,與(yu) ‘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傳(chuan) 統有關(guan) ”,與(yu) 現代化進程中“自然”的變化和他對新詩可能的思考與(yu) 探尋有關(guan) 。是的,他試圖接續傳(chuan) 統,將屬於(yu) 現在、現實和當下的一切“納入”自己的詩中,為(wei) 其注入新穎、別致和統一性的詩意。
基於(yu) 他的種種“野心”,使得《在自然這邊》有一個(ge) 整體(ti) 性、總括性的思考,呈現的是一個(ge) “建築群落”的麵貌,而每一篇又能各美其美,顯現異彩。詩集中的作品既有簡潔的一麵,又有渾濁的一麵,既有單一向度的發力,又不乏繁複和深邃。在詩歌創作中,有“野心”是可貴的,更為(wei) 可貴的是,詩人哨兵極有才華地實現了他的“野心”。
比如這首《向蓮花及斑嘴鴨和護鳥人借宿》——
鳥兒(er) 讓我哀慟。那隻斑嘴鴨拖拽斷翅
天黑時,又不知藏到哪裏去了
躺在蓮花底下時,護鳥人
繞著野荷蕩,一直都在呼喚
那隻鳥兒(er) 。這種聲音
貼著洪湖傳(chuan) 來,聽起來
卻來自世外,是虛無
在尋找虛無,空寂在尋找
空寂。躺在蓮花底下後
每到護鳥人叫一下,斑嘴鴨
應一聲,蓮花就會(hui) 落一瓣……
我認為(wei) 至少有三點值得注意。首先是,它描述自然和自然事物,但不是習(xi) 慣性讚美和隱喻性抒懷,而是將審視、事實和個(ge) 人悲憫強力接入。自然事物一方麵依然是自然事物,另一方麵,又變成了審視、想象、思考和追問的對象與(yu) 載體(ti) ,詩人在保護自然事物具體(ti) 屬性的同時又使它呈現為(wei) 載體(ti) 和容器,讓二者相得益彰。第二,將敘事性納入到自然書(shu) 寫(xie) 中,在讓它有了故事感的同時又凸顯“我”的存在。“我”介入到自然和事件中,強化了個(ge) 人性,也讓“我”對自然事物更加“感同身受”。在中國詩歌傳(chuan) 統中,自然要麽(me) 是一種背景性存在,要麽(me) 是造境中的“客觀事物”,盡可能消弭個(ge) 人的主觀性,即使偶有強化也多止於(yu) “孤句”,是跳躍性的存在;而在哨兵這裏,“我”的在場感和親(qin) 曆性同時獲得了強化。第三,悲憫性。我們(men) 以往的“自然”書(shu) 寫(xie) 往往至“感懷”和“睹物思人”為(wei) 止,但哨兵真正站在了自然的一邊。那些自如的、自由的或是受傷(shang) 的鳥獸(shou) 蟲魚,詩人悲它們(men) 之悲、喜它們(men) 之喜、哀它們(men) 之哀、痛它們(men) 之痛……在這首《向蓮花及斑嘴鴨和護鳥人借宿》中,哨兵的這一傾(qing) 向顯得足夠清晰、真切。他將自己的悲憫注入受傷(shang) 的斑嘴鴨身上,甚至讓它的疼痛發出讓人心碎的顫音:“每到護鳥人叫一下,斑嘴鴨/應一聲,蓮花就會(hui) 落一瓣……”
我還將哨兵的這部詩集看作是對“洪湖”的一次次複寫(xie) 和複拓,他書(shu) 寫(xie) 著洪湖的不同側(ce) 麵、不同向度,在一次次的複寫(xie) 中,“洪湖”的水麵被緩緩抬高,並且“生出”了渦流和浮遊於(yu) 水中的生物。每一首詩,是獨立的結晶體(ti) ,而如果將它們(men) 放在一起,便產(chan) 生更為(wei) 宏闊的統一感,呈現出在不斷解讀和撫摸中完整起來的“象身”,屬於(yu) “洪湖”的——不,不隻是屬於(yu) 洪湖的,它甚至令人驚豔地呈現了“百科全書(shu) ”的性質,至少是一部區域史誌。
詩人、小說家博爾赫斯有篇小說《創造者》,寫(xie) 一個(ge) 野心勃勃的創造者,試圖按照真實比例畫下一幅世界地圖。為(wei) 此,他耗盡了一生的精力。而等他將這張“真實”的世界地圖完成時,卻驚訝地發現他畫下的,竟是自己的那張臉。我一直將它看作是關(guan) 於(yu) 詩歌寫(xie) 作的經典隱喻,而在哨兵的詩集《在自然這邊》中,我再次想到了它,因為(wei) 它在某種意味上也是一種驗證,驗證哨兵在殫精竭慮的自然書(shu) 寫(xie) 中,本質上畫下的是自己的那張臉,是他個(ge) 人精神向度的整體(ti) 凸顯。
閱讀哨兵的《在自然這邊》,我還發現其中一個(ge) 極有意味的注入。譬如《古桑》《湖邊休閑莊》《水雉》等詩,在並不刻意的自由聯想中,我會(hui) 想起《洪湖赤衛隊》,那部有些淡忘了的電影中的歌曲。我當然能夠意識到哨兵在詩中的牽掛,也能意識到,那樣一種“境遇”為(wei) 哨兵“成為(wei) 自己”著色多多。我還發現,哨兵詩歌中某些詞語的使用是“重”的,他有意強化語詞的強度和張力,不肯略有平緩,而這些詞往往又有種篤定的、斬釘截鐵的性質。是故,閱讀他的詩歌往往會(hui) 遭遇小“顛簸”,它不肯順滑而平庸,不肯像水一樣傾(qing) 瀉著流淌,這是哨兵詩歌的個(ge) 性之處,也是他詩歌的動人和耐人尋味之處。甚至可以說,他就是通過這樣的“超過世界三倍重量”的詩句,為(wei) 我們(men) 以為(wei) 的熟悉重新命名,部分地,也建立起了深邃。
(作者係河北師大文學院教授、河北省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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