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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與一座城、一條河、一個國家

發布時間:2022-05-06 10:19: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徐則臣

  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年,很多地方沒走過,北京實在太大了。不過,沒去過郭守敬紀念館,還真說不過去,原因有三:其一,郭守敬紀念館坐落在一個(ge) 好地方,西海濕地公園,這在北京絕對算著名景點,不應該錯過;其二,我寫(xie) 了多年的京杭大運河,盡管是小說,案頭工作還是做過不少,從(cong) 杭州到北京沿運河腳踏實地走過一遍,竟然燈下黑,通惠河的終點積水潭沒有做過仔細的田野調查;其三,郭守敬之於(yu) 京杭大運河的意義(yi) ,對一個(ge) 寫(xie) 運河的人來說是常識,然而對這位貫通京杭大運河的總設計師,我竟沒動過朝聖的念頭,且郭守敬紀念館就在北京,積水潭之西海邊上。因為(wei) 寫(xie) 過運河,尤其是長篇小說《北上》,蒙朋友們(men) 抬舉(ju) ,我被視為(wei) “運河專(zhuan) 家”。每及當麵獲譽,我總作狀自謙,連呼“豈敢”,一個(ge) 講故事的,野狐禪耳。現在想來,多虧(kui) 自謙在前。

  所以,朋友提議拜謁郭守敬紀念館,便立馬推開手上的一堆事,欣然前往。

  在地鐵2號線積水潭站出口旁邊,從(cong) 門楣上鐫有“匯通祠”字樣的石牌樓進,沿左手邊一座小山的山腳環行,初逼仄,五十步後豁然開朗,一片浩瀚的水麵平鋪眼前。這是二月的最後一天,大風,岸邊垂柳舞動著光禿禿的枝條。眼前的一片水域辟作了荷塘,春寒料峭裏,黑瘦幹枯的荷莖探出水麵,像吳冠中筆下的枯山水,可以想見夏日十裏荷香的壯觀。大風走在水上,拉扯著千百枝枯荷莖,如箏琶齊奏,隱隱有沙場點兵之聲。再旁邊是一叢(cong) 叢(cong) 幹枯的蘆葦——這是觀賞的品種,蘆葦中的戰鬥機,清峻挺拔,韌勁十足,大風來了,低頭彎腰意思一下又齊刷刷地站直了。麵對這片二月底的西海的,除了我們(men) ,還有立在河邊的郭守敬——兩(liang) 三米高的一尊石像。老先生著官袍,左手持卷,右手指點,雙目炯炯,他看見的應該不止西海,積水潭、北京城、通惠河、京杭大運河,乃至整個(ge) 天下可能都在他眼裏。

  至此,我知道自己的確是來到了郭守敬紀念館。

  館在山上。沿小山石階蜿蜒而上,直達匯通祠。匯通祠便是郭守敬紀念館。坐北朝南的這座祠,紅牆灰瓦,聳立在我們(men) 頭頂。該祠原稱法華寺,又叫鎮水觀音庵,明永樂(le) 年間由朱棣寵臣姚廣孝所建。明代的德勝門西設置水關(guan) ,挑了這地方堆土為(wei) 島,水從(cong) 兩(liang) 邊流入積水潭。為(wei) 平安計,島上建了鎮水觀音庵。到了清代,乾隆帝下詔疏通河道,重修此庵,賜名“匯通祠”。“匯”乃水聚,“通”即暢達不滯,理水的願景與(yu) 鎮水觀音異曲同工。當然,現在的山早不是永樂(le) 年間的山,祠也非乾隆時的祠。“文革”結束那年,修二環路地鐵,匯通祠被夷為(wei) 平地。十二年後,又積土成山,重建了這座匯通祠。也是在這一年,國慶盛典之日,複建後的匯通祠辟為(wei) 郭守敬紀念館,正式對外開放。

  北京是曆經三千年滄桑的古都,論好東(dong) 西,比如古建築,當真可以財大氣粗地不謙虛,比比皆是,那麽(me) 為(wei) 什麽(me) 還要在數百年後重修一座祠,該祠又單單辟出來紀念一個(ge) 人?其用意不外乎:這是一座城在致敬一個(ge) 人,甚至不唯是一座城在致敬,而是整個(ge) 國家以首都的名義(yi) ,向這個(ge) 人——郭守敬,表達敬意。那麽(me) ,郭守敬與(yu) 這座城,與(yu) 這個(ge) 國家到底有什麽(me) 關(guan) 係?他的意義(yi) 究竟在哪裏?

  現在,進入紀念館。紀念館保持了過去庵與(yu) 祠的規製,進了山門,是一個(ge) 四合院,因為(wei) 建在人工堆壘的小山上,空間沒法太大,中間一座殿,四周是廂房。典型的中國古典建築,小而精且美。殿前又一尊郭守敬石頭雕,這次是坐著的。

  這也是紀念館五個(ge) 展廳的第一展廳,以大事記的方式介紹了郭守敬的一生。看完這個(ge) 展廳,加上專(zhuan) 業(ye) 的講解,我明白了郭守敬紀念館為(wei) 什麽(me) 要建在這裏。

  大科學家郭守敬,中學的教科書(shu) 中濃墨重彩地寫(xie) 過,但所述其成就主要集中在天文、曆法、測算等方麵。比如編製了《授時曆》,提出了回歸年長度為(wei) 365.2425日,與(yu) 後來世界通行的公曆格裏高利曆精準度相當,但早了300年。比如負責督造了各種觀測天象的儀(yi) 器。還有,發起並組織“四海測驗”,即在元朝遼闊的疆域上設置了27個(ge) 觀測站,“東(dong) 至高麗(li) ,西極滇池,南逾朱崖,北盡鐵勒”,比西方同類的大地測量早了620年。盡管每件事拿出來都是不世之成就,但也隻涵蓋了郭守敬半數的豐(feng) 功偉(wei) 績,另外那一半,正是郭守敬紀念館展陳之重心所在。

  郭守敬,河北邢台人,家學淵源,祖父郭榮就是精通儒家經典和天文水利的著名學者。郭守敬從(cong) 小耳濡目染,後來又拜入紫金山大學者劉秉忠門下,本就天賦異稟,又兼名師指點,終有所成。入仕後,頗受元世祖忽必烈賞識。他曾任職的都水監就在積水潭東(dong) 岸。

  都水監相當於(yu) 現在的水利部吧。該機構設在積水潭,得其所哉。積水潭也是由來已久,東(dong) 漢以前曾是高梁河故道,東(dong) 漢以後河流改道,故道積水成湖,金代稱“白蓮潭”(可見十裏荷香也是其來有自),元代稱“積水潭”,蒙古人稱“海子”。對元大都的城市建設,積水潭居功甚偉(wei) 。一則積水潭是北京城內(nei) 幾個(ge) “海”的總水源地,供水大都靠它。把都水監放在作業(ye) 現場,想必官員們(men) 都不敢怠工。另有一層重大意義(yi) ,積水潭對元大都的規劃布局具有決(jue) 定性作用。這在元大都的地圖中一目了然。積水潭東(dong) 北岸確定了全城的幾何中心——中心閣;過中心閣,確定了元大都的南北中軸線;又以積水潭東(dong) 西之長作為(wei) 全城寬度的一半,確定了東(dong) 西城牆的位置。鑒於(yu) 積水潭之重大切要,都水監設置於(yu) 此實在是大勢所趨;郭守敬長期在這裏上班,也是理所當然。專(zhuan) 業(ye) 人來做專(zhuan) 業(ye) 事,朝廷需要他在此治水,也需要他在此合理地規劃和布局都城。

  但這隻是郭守敬工作的一部分,也是積水潭作用的一部分。郭守敬為(wei) 京杭大運河忙活了多年。1275年,朝廷決(jue) 定修建杭州通往大都的運河,任務落到了剛過而立的郭守敬頭上。郭守敬離京南下,考察了沿途水係,重新規劃了運河經行山東(dong) 的路線。京杭大運河在隋唐大運河的基礎上南北貫通,重啟了運河漕運功能。“蘇湖熟,天下足”,南方的稻米源源不斷地運抵大都。漕糧之外,尚有大量的南方物資紛至遝來,大大補濟了北方的貧乏與(yu) 荒疏。大都的後續建設,也得益於(yu) 這條黃金水道,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隨著漲滿的風帆,一點一點地出現在北國的大地上。當然,還有重令通達、國家意誌的運行、民族認同感的建構、不同地域經濟文化的交流融通,皆有賴於(yu) 這條滔滔大水。

  這條中華大地上貫通南北的大動脈,一舉(ju) 連通了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五大東(dong) 西走向的水係,堪稱其後整個(ge) 封建時代的高速公路。不盡如人意處來自“最後一公裏”。運河隻到通州,漕糧和諸種物資到通州必須卸船,改陸路運進北京城,此舉(ju) 大費周章。如何輕省便捷,將貨物不走樣地運至大都,年逾耳順的郭守敬再次上書(shu) 。1292年,又一項曠世偉(wei) 業(ye) 開工了。此間辛苦自無須贅述。一年後,自通州至積水潭的通惠河開通,施工路線全長164裏104步(元製)。自此,南來的漕船可以經由通惠河直接駛入大都,停靠進積水潭碼頭,極大地提升了南北交流和元大都的城市發展。

  跟京杭大運河全線相比,通惠河段不算長,但其開鑿的難度在沿線河段中絕對是掛得上號的。據載,僅(jin) 通惠河從(cong) 考察到修建,中間就相隔近30年。為(wei) 什麽(me) 會(hui) 跨越如此遼闊的時間?因為(wei) 北京缺水。尋找水源的艱難,紀念館中辟有專(zhuan) 題展陳,尤其是配備的沙盤模型、地圖和相關(guan) 圖片資料,把一個(ge) 曲折的過程簡明生動地展示了出來。齊履謙在《知太史院事郭公行狀》中如是記載:“別引北山白浮泉水,西折而南,經甕山泊,自西水門入城,環匯於(yu) 積水潭……”

  白浮泉在今天北京郊區昌平境內(nei) ,因為(wei) 地形高低起伏,沒法直線引入積水潭。加之白浮一泉水量有限,便有了引白浮泉水至西南的甕山泊途中“巧引十泉”以及穿過十二山溪的“清水口”工程。總之白浮來水漸行漸壯大,鬥折蛇行,繞著大都畫了個(ge) 半圈,終於(yu) 匯入積水潭。通惠河通航,積水潭成了運河北端最大的碼頭。史料上說,一時間百舸雲(yun) 集,南來的船隻把積水潭遼闊的水麵都占滿了,大有“舳艫蔽水”之壯觀。

  這“最後一公裏”的打通,不僅(jin) 於(yu) 大都裨益非常,於(yu) 京杭大運河,也圓滿了。因此,可以如此結論:是郭守敬貫通了京杭大運河,使元大都與(yu) 全國緊密地聯係在了一起。

  遺憾的是,積水潭作為(wei) 京杭大運河北端的終點碼頭,持續的時日沒有多久。元滅,明洪武帝朱元璋建都南京,朝廷地處江南,衣食無憂,漕運就遭了白眼。盡管其後永樂(le) 皇帝朱棣又遷都北京,漕運複蘇,奈何長久缺少養(yang) 護,河道淤塞,漕船再也進不了積水潭。適逢皇城擴建,大興(xing) 土木,積水潭也不太適合做大碼頭了,它的功能被轉移到了東(dong) 便門外的大通橋附近。

  曆史就是如此,滄海桑田本是其中應有之義(yi) 。遺憾之餘(yu) ,若轉變一下思路,並非沒有驚喜。比如當年的甕山泊,如今成了頤和園裏的昆明湖;當年漕運鼎盛時儲(chu) 糧的南新倉(cang) ,成了北京現存規模最大、最完整的研究漕運和倉(cang) 儲(chu) 文化的曆史實物。此類遺產(chan) 還有很多。這些曆史遺跡在今天被賦予了新意,重新參與(yu) 了當下,正如當年的匯通祠成了今天的郭守敬紀念館。它們(men) 有力地參與(yu) 了當下生活,又有效地喚醒了曆史。

  紀念館不大,但內(nei) 容並不少,關(guan) 於(yu) 郭守敬,我希望知道的皆有所示,先前的盲區,展陳也以不同的方式盡數呈現給我。我還聊發少年之狂,順道體(ti) 驗了一把小朋友們(men) 的觀展方式。紀念館特地為(wei) 小朋友開發了體(ti) 驗式觀展路徑,把遊戲和艱深的物理與(yu) 水利原理結合起來,通過多媒體(ti) 讓孩子自己動手,寓教於(yu) 樂(le) ,在遊戲之間就弄明白了當年郭守敬在河道上建水閘、節水行舟等重大水利發明。不得不感歎,聲光電、現代傳(chuan) 媒技術在展覽中的作用非同尋常。過去我們(men) 會(hui) 認為(wei) ,看展覽完全是一種單向的、刻板的知識獲取活動,世易時移,博物館已然成了全方位的、立體(ti) 的聲光電和視聽盛宴,同時也是曆史與(yu) 當下的有效互動與(yu) 對話。郭守敬奔波在河山之間時,斷不會(hui) 想到700多年後,他的所思所行會(hui) 以別一種方式快捷生動地呈現出來。想必他也預料不到,他與(yu) 一座城、一條河、一個(ge) 國家之間的關(guan) 係,會(hui) 以一座紀念館的形式被高舉(ju) 在積水潭邊,從(cong) 而讓他的科學與(yu) 創舉(ju) ,更好地被一代代人持久地申張與(yu) 弘揚。

(責編: 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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