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描寫:根植於山鄉巨變與民族文化
【找回有力量有格調的風景描寫(xie) 】
作者:周新民(華中科技大學中文係教授、湖北省中國特色社會(hui) 主義(yi) 理論體(ti) 係研究中心華中科技大學分中心研究員)
中國古代文學風景描寫(xie) 的曆史悠久。《詩經》《楚辭》開創了風景描寫(xie) 的先河,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承續了風景描寫(xie) 的文學傳(chuan) 統,中國古代散文也有不少篇章是描繪風景的佳作。中國古代文論對風景有深入的探討。劉勰的《文心雕龍》有“物色”篇專(zhuan) 論風景與(yu) 創作的關(guan) 係、風景描寫(xie) 的方法等。風景描寫(xie) 之所以如此重要,首先是因為(wei) 風景是作家創作的觸媒。劉勰說:“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劉勰把風景和文學創作的緣起連在一起,指出了風景是文學創作的發源。自中國文學現代性轉型以來,小說中的風景成為(wei) 現代文學的重要審美領域,彌補了中國古代小說風景描寫(xie) 不足的遺憾。近些年文學創作尤其是小說創作中,風景描寫(xie) 漸漸稀少,有限的風景描寫(xie) 也不太令人滿意。這種現象引起了批評界的關(guan) 注。文學中的風景描寫(xie) 之所以成為(wei) 一個(ge) 討論話題,是因為(wei) 它不僅(jin) 描繪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而且和作家的世界觀、審美態度、藝術表現能力緊密聯係在一起。
作家越是紮根於(yu) 現實社會(hui) 生活,越能寫(xie) 出優(you) 美的風景
文學中風景缺失或者被弱化的原因,與(yu) 中國當代文學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的文學轉向有很大關(guan) 係。在“改革文學”興(xing) 起後不久,“尋根文學”浪潮湧起,文學創作麵向具體(ti) 社會(hui) 生活的創作路徑被中斷。也就是從(cong) 這個(ge) 時候開始,中國文學更關(guan) 心精神、內(nei) 宇宙、欲望、敘事形式等。在這股“向內(nei) 轉”的創作潮流裹挾下,外在客觀生活淡出了文學的視野,帶來的後果之一,即是風景被淡化被忽視。
文學“向內(nei) 轉”從(cong) 一定程度上屏蔽了作家和現實社會(hui) 生活之間的關(guan) 係,文學創作成了一項可以“脫實向虛”的智力活動。風景描寫(xie) 的缺失或弱化,也自然成了應有之義(yi) 。其實,作家越是紮根於(yu) 現實社會(hui) 生活,越能寫(xie) 出優(you) 美的風景。《紅旗譜》《林海雪原》《創業(ye) 史》《山鄉(xiang) 巨變》的風景描寫(xie) 之所以經典,作家深耕生活是不可或缺的要素。《紅旗譜》的作者梁斌筆下所呈現的是他非常熟悉、且浸染其中的家鄉(xiang) 風景和家鄉(xiang) 人民的真實生活;《林海雪原》所敘寫(xie) 的林海和雪原,是曲波親(qin) 身戰鬥過的地方;柳青為(wei) 寫(xie) 《創業(ye) 史》,紮根皇甫村14年,深度參與(yu) 鄉(xiang) 村變革,體(ti) 驗農(nong) 民在曆史巨變時期的喜怒哀樂(le) 。我們(men) 也能從(cong) 表現改革開放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中,找到令人稱道的風景描寫(xie) 。作為(wei) 在鄉(xiang) 村出生成長的作家,路遙描寫(xie) 家鄉(xiang) 風景自然不在話下。為(wei) 了描寫(xie) 煤礦的生活圖景,他到煤礦體(ti) 驗礦工的生活,還數次下礦井和礦工一起勞動。這些作品中令人讚賞的風景描寫(xie) ,和作家深入生活、觀察生活、體(ti) 驗生活的實踐活動分不開。他們(men) 不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式地體(ti) 驗生活,更不是在鬥室中想象與(yu) 虛構生活,而是長期紮根生活。他們(men) 為(wei) 了表現現實生活的內(nei) 在曆史邏輯,為(wei) 了表現山鄉(xiang) 巨變而描寫(xie) 風景,把風景看作是社會(hui) 生活變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也就是為(wei) 什麽(me) 有生活底蘊的作家創作的作品,會(hui) 有令人稱道的風景描寫(xie) 。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來說,文學作品缺少風景描寫(xie) 的關(guan) 鍵原因,是作家撲下身子紮根生活少了。今天,如何表現新時代“山鄉(xiang) 巨變”成為(wei) 作家們(men) 的嶄新課題。這為(wei) 文學作品再次找回令人神往的風景描寫(xie) ,提供了曆史機遇。
風景描寫(xie) 和作家要表達的鄉(xiang) 愁主題緊密相關(guan)
提到風景描寫(xie) ,我們(men) 會(hui) 在腦海裏浮想起一些名家名篇:魯迅的《故鄉(xiang) 》《社戲》、廢名的《竹林的故事》、沈從(cong) 文的《邊城》、汪曾祺的《大淖記事》等。文學創作和風景之間為(wei) 何建立起緊密的聯係?從(cong) 認識論的角度來看,對於(yu) 風景的發現和描寫(xie) ,與(yu) 作家對生活的熟悉程度緊密相關(guan) 。同時,風景描寫(xie) 建立起作家和他所處生活環境之間的情感聯係。《文心雕龍·物色》有雲(yun)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劉勰認為(wei) ,風景打動了人心,能引起情感共振。“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yu) 明月同夜,白日與(yu) 春林共朝哉!”在劉勰看來,作家情感和“葉”“清風”“明月”“白日”“春林”共鳴共振。這是風景在文學創作發生學上的精辟見解。
風景引發了作家的情感波瀾,同時風景描寫(xie) 也被視為(wei) 作家情感的重要表達方式,故有“一切景語皆情語”之說。風景和作家之間的情感關(guan) 係,最為(wei) 典型的體(ti) 現莫過於(yu) 作家與(yu) 生於(yu) 斯長於(yu) 斯的故鄉(xiang) 之間的情感聯係。所以,風景描寫(xie) 承載了作家對於(yu) 故鄉(xiang) 的深刻情感記憶。這就意味著,風景描寫(xie) 和作家要表達的鄉(xiang) 愁主題緊密相關(guan) 。
鄉(xiang) 愁是中國文學自古以來重要的文學母題。從(cong) 《詩經》開始,一直是中國文學反複吟唱的主題。表現鄉(xiang) 愁的風景描寫(xie) ,構成了民族文化認同的重要內(nei) 容。因此,由風景構成的意象,例如,月亮、江水、河流、竹、梅、鬆等,在中華民族的曆史長河中漸漸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符號。今天,風景描寫(xie) 從(cong) 一定意義(yi) 上傳(chuan) 承了民族審美意識,增強了文化認同感。作家們(men) 應該站在中華文化傳(chuan) 承的角度,在青山綠水中去表現新時代的鄉(xiang) 愁,拓展風景描寫(xie) 的領域。
隻有深耕地域文化,才能讓筆下的風景活起來
山川地貌固然是風景描寫(xie) 的重要內(nei) 容,但是,人文景觀包括民風民俗民情,也是風景描寫(xie) 不可缺少的內(nei) 容。我國幅員遼闊,形成了多種多樣的山川地貌。四季更替又給山川地貌賦予絢麗(li) 色彩和斑斕形象。不僅(jin) 如此,我國悠久的曆史又造就了各個(ge) 地方不同的人文景觀、風俗習(xi) 慣。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的交相輝映,使作家筆下的風景具有鮮明的地域性,形成了特色鮮明的地域文化。地域文化是中華文化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也是作家筆下風景描寫(xie) 要表現的重要內(nei) 容。
一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就是一部呈現各地文化個(ge) 性的文學史。魯迅、茅盾筆下的浙江風情,廢名筆下的鄂東(dong) 風光,端木蕻良筆下的東(dong) 北景象,孫犁筆下的白洋澱圖景,都是現代文學風景描寫(xie) 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當代文學史上地域風景更是文學生命力的重要體(ti) 現。梁斌、鐵凝筆下的燕趙大地風韻,路遙、陳忠實、賈平凹筆下的陝西大地風骨,構成當代文學風景描寫(xie) 的特色。周立波致力於(yu) 湖南地域風情的呈現,引領了“茶子花”文學流派風騷。歐陽山的《三家巷》表現了“嶺南風光”,周大新筆下的南陽和河南一眾(zhong) 作家所敘寫(xie) 的河南風景,是中國當代文學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不隻是鄉(xiang) 村風景的多元性構成了文學絢麗(li) 多姿的畫卷,各地城市也有不同的文化個(ge) 性。例如,老舍筆下的北京,馮(feng) 驥才小說中的天津,劉醒龍、池莉筆下的武漢,王安憶所寫(xie) 的上海,都是一幅幅城市風景畫。即使是同一個(ge) 省份的不同地方,風景也有很大不同。作為(wei) 一名作家,隻有深耕地域文化,才能讓筆下的風景活起來,才能寫(xie) 出令人心曠神怡的風景。
風景描寫(xie) 是塑造立體(ti) 人物形象不可或缺的部分
當下小說風景描寫(xie) 的缺失,除了小說家不了解風景描寫(xie) 的價(jia) 值和意義(yi) ,缺乏風景描寫(xie) 的自覺性,也和作家不掌握寫(xie) 風景的方法有關(guan) 。如何寫(xie) 風景?劉勰給出了答案:“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wan) 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xie) 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yu) 心而徘徊。”他又說:“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誌惟深遠;體(ti) 物為(wei) 妙,功在密附。”劉勰從(cong) 他所處的時代和文學發展狀況出發,對於(yu) 如何寫(xie) 風景給出了“繪形描聲”的答案。
隨著時代、文學的發展,風景描寫(xie) 也發生了變化。尤其是小說中風景描寫(xie) 的變化最為(wei) 明顯。與(yu) 詩歌和散文不同,中國古典小說並不擅長寫(xie) 景,其風景描寫(xie) 大都比較空疏和呆板。這是中國古典小說自身的特點決(jue) 定的,它們(men) 大都出於(yu) 講述需要,風景描寫(xie) 退居於(yu) 動作描寫(xie) 和語言描寫(xie) 的背後。現代小說綜合了詩歌、散文風景描寫(xie) 的特長,開始吸納風景描寫(xie) 。這是現代小說有別於(yu) 古典小說之處。老舍在風景描寫(xie) 上卓有創見,他提出了風景描寫(xie) 的獨立價(jia) 值和意義(yi) ,把風景描寫(xie) 從(cong) 背景中獨立出來,使之具有獨立的審美意義(yi) 。老舍認為(wei) ,風景描寫(xie) 能使故事更鮮明更明確,同時,風景描寫(xie) 與(yu) 故事本身是天然長在一起的,不可分割。老舍關(guan) 於(yu) 風景描寫(xie) 與(yu) 小說敘述相融會(hui) 的論述,是風景描寫(xie) 的重大突破。
對於(yu) 中國現當代小說來講,寫(xie) 風景不是照相式地給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攝影取形,而應該像劉勰所言,“寫(xie) 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yu) 心而徘徊”。以人物的情感為(wei) 寫(xie) 景的出發點,把風景描寫(xie) 作為(wei) 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方法。所以,中國古典小說寫(xie) 景,講究從(cong) “看”出發。茅盾認為(wei) ,一段風景描寫(xie) ,如果隻是從(cong) 作者的角度出發去欣賞去描寫(xie) ,那麽(me) 風景就成為(wei) 沒有意義(yi) 的點綴。而如果通過作品中人物的眼睛、從(cong) 人物當時的思想情緒出發,去寫(xie) 出人物對於(yu) 風景的感受,那麽(me) 風景描寫(xie) 的價(jia) 值和意義(yi) 就凸顯出來了。這是中國小說關(guan) 於(yu) 風景描寫(xie) 最具有民族特色的部分,它和西方小說中風景描寫(xie) 更傾(qing) 向照相式的呈現方式有根本性的區別。
除了風景描寫(xie) 和敘述相融會(hui) 、從(cong) 小說中人物的“眼睛”來寫(xie) 風景之外,風景描寫(xie) 還要有利於(yu) 人物形象的塑造。一方水土養(yang) 一方人。風景描寫(xie) 為(wei) 作家筆下人物的性格、命運提供了重要表現力,正因為(wei) 有了風景描寫(xie) ,各個(ge) 地方的人物性格和環境之間才能構成和諧的統一體(ti) 。
風景描寫(xie) 不僅(jin) 是文學中所展現出來的自然、人文景觀,而且和創作主體(ti) 的價(jia) 值觀念緊密相連,也是對於(yu) 中國優(you) 秀文學傳(chuan) 統的傳(chuan) 承,具有鮮明的民族文化特色,也極具鮮明的時代特色。今天的文學創作對於(yu) 風景的重視與(yu) 呈現,既考驗了作家的主體(ti) 精神、意識,也考驗了他們(men) 和現實之間的關(guan) 係,同時還是考察他們(men) 藝術能力的一個(ge) 重要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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