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師記》:劉躍進筆下的師生情
古典文學專(zhuan) 家劉躍進的回憶性散文集《從(cong) 師記》記述的是一位七七級大學生在時代浪潮中勤奮讀書(shu) 、不斷從(cong) 師問學的成長曆程。特殊時期的文學夢想,黃湖農(nong) 場的“幹校”生活,1977年12月的高考經曆,南開大學、杭州大學、清華大學、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的求學與(yu) 工作歲月,在作者筆下一一展開,感情充沛,引發讀者深深的共鳴;追憶與(yu) 葉嘉瑩、羅宗強、薑亮夫、曹道衡、傅璿琮、魏隱儒等良師益友長期交往的點點滴滴,彰揚俞平伯、王伯祥、吳世昌、吳曉鈴等前輩學者的為(wei) 人風範和學術業(ye) 績,定格了幾代學人的淵博與(yu) 風雅,字裏行間充盈著濃鬱的感念之情。
這篇文章是四川師範大學的尹玉珊所寫(xie) ,她是劉躍進的學生,學生寫(xie) 老師如何寫(xie) 老師,溫情感人。讀者可以感受到代代師生之間,傳(chuan) 承不息。
將近22萬(wan) 字的《從(cong) 師記》,書(shu) 本不甚厚,內(nei) 容卻很厚重。本書(shu) 的價(jia) 值,主要體(ti) 現在學術與(yu) 文學兩(liang) 個(ge) 方麵。出版社與(yu) 學術界多看重前者,因為(wei) 寫(xie) 作者以及寫(xie) 作對象皆為(wei) 著名學者,本書(shu) 之作,為(wei) 有心問學的讀者指引一條“大時代下的問學之路”。即便是普通讀者,也可以從(cong) 書(shu) 中看到“一個(ge) 可以觸摸的學術境界,一種可以貫通的學術精神”,從(cong) 而在更廣泛的社會(hui) 層麵上拓寬學術的影響力。
《從(cong) 師記》的文學價(jia) 值固然離不開學術,卻又在文章學上,站出了自己的獨立姿態。《從(cong) 師記》一方麵匯入了學者散文的曆史長河,成為(wei) 具有“真實、細致、耐讀、內(nei) 斂”的學者散文的代表之一;同時,因為(wei) 《從(cong) 師記》的大多篇章皆以人物為(wei) 中心,開創了學者散文的“紀傳(chuan) 體(ti) ”模式,從(cong) 而成為(wei) “非虛構文學”的一個(ge) 組成部分。
對於(yu) 我來說,最主要的收獲也有兩(liang) 個(ge) :首先,個(ge) 人學術新路的開創。這一點我想細致地談一談,因此放在後麵再說。先說說第二點,即文學寫(xie) 作對於(yu) 文化學者、生活實踐與(yu) 人生思考的宣導作用。這些實踐與(yu) 思考或許基於(yu) 學術思想的積澱,或許與(yu) 學術無直接關(guan) 係,但都無法及時、全麵地呈現於(yu) 公開發表的學術成果之中。它們(men) 既然在學者的精神世界裏孕育,必然需要一個(ge) 載體(ti) 轉世,學者的文學創作也就應需而生了。
“不務正業(ye) ”的文學寫(xie) 作
學界對於(yu) 學者的文學寫(xie) 作,似乎不很認同,常被當成遊戲,甚至被看作“不務正業(ye) ”。就像劉躍進在《門閥士族與(yu) 永明文學·後記》中所說的,似乎隻有拋棄了“作家夢”之後,才能真正做好“學者夢”,當然這是老師早年的感受。即使,中國曆史上曾湧現出那麽(me) 多優(you) 秀的學者與(yu) 作家的合體(ti) ,學者的文學寫(xie) 作都很難被看好。所以,作家與(yu) 學者變成了魚和熊掌,不可得兼。
讀《從(cong) 師記》之前,魚和熊掌的矛盾一直在折磨著我。讀完之後,我心裏的矛盾渙然冰釋。劉躍進是我的老師,雖然我的寫(xie) 作遠不如老師的“硬核”,無論是與(yu) 學術問題還是學術之人的關(guan) 係都不那麽(me) 切近,但它們(men) 的確為(wei) 我的部分抽象情思賦形,支撐了我精神世界的一隻角。假如說,學術研究是“讀書(shu) 得間”的成績,那麽(me) 文學寫(xie) 作也算是“學術得間”的成績。
我想要詳細談的問題是,我讀《從(cong) 師記》所體(ti) 悟到的,老師在大時代下,對學術新路的開創精神。老師對學術新路的開創精神,僅(jin) 從(cong) “躍進”到“緩之”的更名,我以為(wei) 即可見其一斑。“躍進”是時代意誌的體(ti) 現,雖然是借助師長所賦予的。它是先天的,也不一定是順遂老師心願的,但老師默默承受了,並學會(hui) 從(cong) 中汲取自己成長所需的養(yang) 料。
老師也能苦中作樂(le)
但“緩之”是自命的,順從(cong) 老師內(nei) 心的。老師在《“躍進”時代萌生的文學夢想》一文中對此自述道:“我對自己的名字也有腹誹,覺得激進色彩較重。四十八歲那年,我用陶淵明‘眾(zhong) 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的詩意,給書(shu) 齋起名叫‘愛吾廬’,是取法自然之意。六十歲以後,自號‘緩之’,意思是想讓生活節奏慢下來,品味平淡之美。”“愛吾廬”與(yu) “緩之”的意思,的確如老師自道,但我從(cong) “更名”這一舉(ju) 動,還看出了老師的潛在意願,即在時代的、學術的與(yu) 師長的“大意誌”之下,努力找到自己的“小意誌”,形成自己的個(ge) 性與(yu) 節奏。
黃湖幹校時期,雖然年紀尚小,老師也能苦中作樂(le) ,向貧苦的生活尋找自己的“小意誌”。老師用大頭針做魚鉤釣黑魚,認識了水蛇、花脖子蛇與(yu) 蝮蛇,這些都算作《詩經》中的“草木蟲魚”;“黃湖農(nong) 場水多,我們(men) 從(cong) 小練就了較好的水性”,利用自然優(you) 勢提升自己。老師學會(hui) 如何對付螞蟥,還學會(hui) 了打草,用稗子、柳條編織草筐,用自製的工具摘雞頭米、菱角,逮青蛙、釣鱔魚。這些既是個(ge) 體(ti) 求生的技能,也似乎帶有孔夫子少年“多藝”的演練。
密雲(yun) 山區,做回農(nong) 民,大局幾乎不可扭轉。但因為(wei) 學識與(yu) 夢想的支撐,老師對自我“小意誌”的尋覓更加迫切和積極。聽到恢複高考的消息,“我借口到縣裏開會(hui) ,悄悄地翻牆頭,走小路,就像小偷一樣,溜回家中尋找複習(xi) 材料,還抽空拜見了來北京改稿的複旦大學王繼權、潘旭瀾老師”,白天繁重的體(ti) 力勞動,晚上參加小隊批鬥,“每天晚上幾乎要到十點以後才開始複習(xi) ,困了就和衣而睡,淩晨三四點用涼水衝(chong) 衝(chong) 臉,繼續複習(xi) 。”每天的睡眠不足三小時。處於(yu) 大時代的“廣闊天地”之中,“自我”是多麽(me) 的渺小,又是多麽(me) 的強大。
南開求學時,文學專(zhuan) 業(ye) 的優(you) 秀老師那麽(me) 多,當時的文化焦點也在當代文學。老師在聽完葉嘉瑩先生的講座之後,卻開啟了對古典文學的求索大門。這難道僅(jin) 僅(jin) 因為(wei) 古典詩歌與(yu) 葉先生的強大魅力,而不是老師尋覓自我“小意誌”的水到渠成嗎?
改變自己要冒風險
另外,老師的問學之路,既是從(cong) 師之路,也是探索自己的學術新路。“離開南開以後的一段時間裏,我就像一個(ge) 無家可歸的孩子,獨學無友,孤陋寡聞,徘徊在學術殿堂之外,苦於(yu) 找不到登堂入室的門徑,陷入相當苦悶的境地。雨宵月夕,廢寢攤書(shu) ,在艱苦的摸索中,我逐漸看到了古典文獻學的意義(yi) ,明白了一個(ge) 極為(wei) 淺顯的道理:要有自知之明。”文中的“苦悶”與(yu) “徘徊”,無不在昭示老師對自我“小意誌”的打量與(yu) 把握。
但是,在學術上卓有建樹之後,老師想的不僅(jin) 僅(jin) 是追求自我,還有超越自我:“改變自己,有時要冒著一定的風險。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我總在思索著這樣一個(ge) 問題,如何在已有的科研成果基礎上推進自己的研究。”超越自我,也就是對自我“小意誌”的推陳出新。其中自然不乏時代的影響,學術自身求新求變的內(nei) 核驅動,更是老師內(nei) 心燃燒著的“小意誌”的不懈攀升。
如果說對文獻學重要性的特別強調,是老師自己的孤獨求索,加上問學路上多位先生(尤其是薑亮夫先生)言傳(chuan) 身教的結果,那麽(me) 強調文學經典的細讀,則主要是老師自我探索的結果。他上溯到宋人朱熹,從(cong) 《朱子語類》中提煉出熟讀經典的意義(yi) “泛觀博取,不若熟讀而精思”,並以“大家”為(wei) 鏡,總結出四種讀書(shu) 法:一是開卷有得式的研究,錢鍾書(shu) 為(wei) 代表;二是含而不露式的研究,陳寅恪為(wei) 代表;三是探源求本式的研究,陳垣為(wei) 代表;四是集腋成裘式的研究,嚴(yan) 耕望為(wei) 代表。老師說:“無論哪一種讀書(shu) 方法,我發現上述大家有一個(ge) 學術共性,即能在尋常材料中發明新見解,在新見材料中發現新問題,在發明、發現中開辟新境界。”這不就是無休止的追新求知嗎?在這裏,學術研究的“大意誌”與(yu) 老師自己的“小意誌”合二為(wei) 一。
老師不僅(jin) 在學術之路上追求做出自己,教學之路也努力做出自己,而其中的“自己”既是教師的,也是學生的。給清華學生講古詩,就是這一努力的充分體(ti) 現。
講課的時候“不回避自己的觀點,不忌諱自身的弱點”,就是在做出教師的自己;出題的時候多探求“我心目中的某某”,就是教會(hui) 學生做出他們(men) 自己。同時,無論是教師的“自己”,還是學生的“自己”,都是在古代詩人映照下的,被文學經典洗練過的“自己”。
正如書(shu) 海無涯一樣,學術研究也是無限的。怎樣以有限的人生,來麵對這一個(ge) 無限?這個(ge) 問題既是老問題,也是新問題。從(cong) 《門閥士族與(yu) 永明文學》,到《中古文學文獻學》,再到《秦漢文學編年》與(yu) 《秦漢文學地理與(yu) 文人分布》,老師每走一步,都能砌出一段階梯,劈開一條路徑,硬是在無限的學問中做出了“有限”的自己。
《從(cong) 師記》一書(shu) ,以散文之筆寫(xie) 學術,既用“山中人”的視角,又兼“山外人”之筆觸。老師對於(yu) 學術,看進去,又走出來,將學術與(yu) 文學鍛造成人生的雙翼,開拓出人生的更高境界。
書(shu) 摘·選自《從(cong) 師記》
1979年春天,我們(men) 開始上現代文學課,從(cong) “五四”運動講到“左聯”,一直講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文學。
開始上中國古代文學史課程時,我並沒有多少興(xing) 趣。楊成孚老師、郝誌達老師講先秦兩(liang) 漢文學。楊老師剛從(cong) 山西大學調來,腿有殘疾,年紀不大,看起來很威嚴(yan) 。他對作品很熟,拿著一本油印講義(yi) ,慢條斯理地講解《詩經》《楚辭》,很多詩句,脫口而出。講著講著,他會(hui) 突然發問:這本書(shu) 讀過嗎?那本書(shu) 翻過嗎?絕大多數同學和我差不多,都沒有看過,甚至沒有聽說過。一次,楊老師說到先秦某一典故,問道:“《墨莊漫錄》看過嗎?”現在知道,宋人筆記中常有關(guan) 於(yu) 先秦兩(liang) 漢文學作品的獨到見解,那時當然不知道,紛紛搖頭,覺得這麽(me) 有名的書(shu) 都沒有看過,有點汗顏,隻能老老實實地聽講,不敢應付。不過,我雖然敬佩,卻不羨慕。因為(wei) ,我從(cong) 來沒有想到自己會(hui) 從(cong) 事古代文學研究工作。
1979年春天,葉嘉瑩先生回國講學,我們(men) 七七級、七八級是葉先生回國講學的第一批學生。
查日記,葉先生在南開的第一講是1979年4月24日,在第一階梯教室。老人家用自己的詩句“書(shu) 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作為(wei) 開場白,一下子就把我們(men) 全都吸引過去。那天,先生整整講了一天。那周有兩(liang) 個(ge) 半天自習(xi) 課,也都用來講課。此後,先生白天講詩,晚上講詞,講《古詩十九首》,講曹操的詩,講陶淵明的詩,講晚唐五代詞。講座一直安排到6月14日。將近兩(liang) 個(ge) 月的時間裏,每堂課,學生們(men) 都聽得如癡如醉,不肯下課,直到熄燈號響起。“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yu) 我共成癡。”葉先生的詩句形象地記錄了當時上課的場景。葉先生的課,給我打開了一個(ge) 全新的視野。此後,我便成了葉先生的忠實粉絲(si) 。先生到北京講課,隻要我知道,就一定要去旁聽。我在清華大學講授古典詩詞,也模仿葉先生的講課風格。先生的重要著作,自是案頭常備,也是常讀常新。
長期以來,我們(men) 的古代文學研究比較僵化,多采用階級分析的方法。葉先生的講座,如春風化雨,讓我對古典文學之美有了一種全新的感知。(尹玉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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