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營汲汲誰知我——韓愈形象的另一麵
徐建融
“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被公認為(wei) 中國曆史上的一位文化偉(wei) 人,尤其有大功於(yu) 儒家道統的繼承和弘揚。但對他一生營營於(yu) 幹謁權貴、汲汲於(yu) 謀求利祿的行為(wei) ,後人亦不無微辭而時有詬病。
如司馬光評其《閔己賦》,認為(wei) 顏回的簞食瓢飲不過“哲人之細事”雲(yun) :“韓子三書(shu) 抵宰相求官,與(yu) 於(yu) 襄陽書(shu) 求朝夕芻米仆賃之資,又好悅人以誌銘而受其金。其戚戚於(yu) 貧賤如此,焉知顏子之所為(wei) 哉!”陸唐老評其《符讀書(shu) 城南》詩則雲(yun) :“退之所學所行,亦無愧矣!惟《符讀書(shu) 城南》一詩,乃微見其有戾於(yu) 向之所得者……切切然餌其幼子以富貴利達之美,此豈故韓愈哉!”鄭少微評其《與(yu) 孟簡尚書(shu) 書(shu) 》以為(wei) :“孟子藐大人,輕萬(wan) 鍾,召之則不往也。愈則佞於(yu) 頔、幹宰相……其曰‘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可謂自知矣!”黃唐評其《後十九日複上(宰相)書(shu) 》則以為(wei) :“韓上宰相書(shu) 曆道饑寒,有‘溺爇於(yu) 水火’‘大聲疾呼’之語……夫不用而窮,乃士之常,古人寧有乞憐如是乎?或曰:言不足以盡人……曰:不然。韓子亦幸而舉(ju) 進士耳,使其三書(shu) 獲薦,謝恩權門,將委己以從(cong) 人耶?抑以身而殉道耶?故論人於(yu) 已然,則韓子之賢,誠所難能;觀人於(yu) 未然,則韓子之言,不足為(wei) 法。”等等,不一而足。包括近世錢名山先生,對之也頗有非議。
這樣的認識和評價(jia) ,蓋出於(yu) 儒家“士誌於(yu) 道”的一貫傳(chuan) 統:“君子固窮”,“安貧樂(le) 道”,“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yu) 議也。”這方麵的典型榜樣,自然是孔子最得意的學生顏回,在韓愈的時代,甚至被尊為(wei) 陪祀“先聖”的“亞(ya) 聖”!
但一方麵,盡管孔子高唱“富貴於(yu) 我如浮雲(yun) ”,同時卻又坦言“富貴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wei) 之”,而且尤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物質生活享受;另一方麵,在韓愈的心目中,顏回並沒有為(wei) 儒學作出真正有價(jia) 值的實際貢獻,真正一脈相傳(chuan) 了由周公而孔子的儒家道統的是孟子。包括後來孟子取代顏回成為(wei) 陪祀孔子的“亞(ya) 聖”,便歸功於(yu) 韓愈;自然,韓愈也成了孟子的嫡傳(chuan) 。而恰恰是孟子,比孔子更直截地指出了仁義(yi) 與(yu) 衣食的關(guan) 係:“養(yang) 生喪(sang) 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章句上》)也就是說,無論國計還是民生,也無論群體(ti) 還是個(ge) 人,物質都是第一性的需求。
在《進士策問十三首》中,韓愈認為(wei) “人之仰而生者在穀帛,穀帛既豐(feng) ,無饑寒之患,然後可以行之於(yu) 仁義(yi) 之途,措之於(yu) 平安之地”,正與(yu) 孟子是同一思想。在《杇者王承福傳(chuan) 》中,又借王口說:“樂(le) 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yu) 人哉?”則與(yu) 孔子所講的“富與(yu) 貴,人之所共欲;貧與(yu) 賤,人之所共惡”是同樣的意思。
韓愈從(cong) 小力學,20歲應科舉(ju) 不中,25歲中進士第卻不試,直到35歲才正式進入官場獲取俸祿。但宦海沉浮,屢遭貶謫,所得菲薄。“窮鬼”“驅之複還”,如影隨形地相伴了他的一生。貞元十五年(799),他在《答李翱書(shu) 》中說道:
仆之家本窮空,重獲攻劫(指宣武軍(jun) 動亂(luan) ),衣服無所得,養(yang) 生之具無所有,家累僅(jin) 三十口,攜此將安所歸托乎?……仆在京城八九年,無所取資,日求於(yu) 人以度時月……不知何能自處也……昔者,孔子稱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le) ”。彼人者,有聖人而為(wei) 之依歸,而又有簞食瓢飲足以不死,其不憂而樂(le) 也,豈不易哉?若仆無所依歸,無簞食,無瓢飲,無所取資,則餓而死,其不亦難乎?
貞元十八年(802)《上於(yu) 襄陽書(shu) 》中又說:“愈今者,惟朝夕芻米仆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
永貞元年(805)《上兵部侍郎李巽書(shu) 》再說:“家貧不足以自活,應舉(ju) 覓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卒無所成。”
……
他的生活究竟貧困到什麽(me) 樣的程度,竟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向人訴苦,乞求同情和幫助呢?
我們(men) 知道,韓家“口多而食寡”。他兄長早逝,嫂嫂和侄子均由他撫養(yang) 。他自己的兒(er) 子,見於(yu) 韓集文字的有昶、符、爽、佶四人,或以符為(wei) 昶的小名,則當有三子(43歲撰《乳母墓銘》自述二男)。但見諸友朋文字的,僅(jin) 昶一人——那麽(me) ,另二子為(wei) 什麽(me) 無人提及呢?又,據皇甫湜《韓文公墓誌銘》,他至少有六個(ge) 女兒(er) (《乳母墓銘》自述五女),女婿分別為(wei) 李漢、樊宗懿、陳氏、蔣係(嫁給李漢的女兒(er) 在李去世後成為(wei) 樊宗懿的填房),則另三位女兒(er) 又何去何從(cong) 了呢?
元和十四年(819),韓愈被貶潮州,侄子送行,妻子兒(er) 女隨行。四女拏,時年12歲,一路“撼頓險阻,不得少息。不能飲食,又使饑渴。死於(yu) 窮山,實非其命。不免水火,父母之罪。使女至此,豈不緣我?草葬路隅,棺非其棺。既瘞遂行,誰守誰瞻?魂單骨寒,無所依托”,直到長慶三年(823),韓愈還京官京兆尹,才將她歸骨而葬。拏既窮餓而死,則揣想其他幾個(ge) 未見諸他人文字的兒(er) 女,也有可能因窮困而夭折或早逝了。而他的侄子老成、侄孫滂先他而去世,則是有文字記載的。
至於(yu) 韓愈本人,撇開其隻活了57歲不論,因為(wei) 古代人的壽命多在60歲上下。他早在35歲便開始掉牙,這實在是甚為(wei) 稀見的!嗣後更一發而不可收,“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儻(tang) 常歲一落,自足支兩(liang) 紀”,到45歲僅(jin) 剩鬆動之中的12顆!且“目視昏花,尋常間便不分人顏色;兩(liang) 鬢半白,頭發五分亦白其一;其須亦有一莖兩(liang) 莖白者”。英年而早衰如此,足見其因缺衣少食、營養(yang) 嚴(yan) 重不良而導致的身體(ti) 狀況之差!是豈雖簞食瓢飲而足以為(wei) 生者所可同日而語!
明乎此,對於(yu) 韓愈不甘“寂寞”地營營於(yu) 權貴、汲汲於(yu) 利祿,我們(men) 實在沒有理由作苛求的批評。同時也提供了我們(men) 對儒家“誌道弘毅”的重新認識,也即為(wei) 人先為(wei) 己,隻有修身齊家有了保障,才談得上治國平天下。所謂“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決(jue) 不是要人棄食謀道,更不是教人以貧為(wei) 道。韓愈“念昔始讀書(shu) ,誌欲幹霸王。屠龍破千金,為(wei) 藝亦雲(yun) 亢”,表麵上顯得誌存高遠,實質恰恰是孟子所譏的“道在邇,求諸遠;事在易,求諸難”的好高騖遠、不切實際。不率先解決(jue) 自己的吃飯、生存問題,一切雄心壯誌、豪言壯語,都不過是空中樓閣。
仆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聖人之書(shu) ,以為(wei) 人之仕者,皆為(wei) 人耳,非有利於(yu) 己也。及年二十時,苦家貧,衣食不足,謀於(yu) 所親(qin) ,然後知仕之不唯為(wei) 人耳……故凡仆之汲汲於(yu) 進者,其小得,蓋欲以具裘葛養(yang) 孤窮;其大得,蓋欲以同吾之所樂(le) 於(yu) 人耳。(《答崔立之書(shu) 》)
孟子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身之本則正在食啊!脫離現實的理想,就這樣落實到生活的現實之中。韓愈的一生好為(wei) 諛墓文,固然是為(wei) 了錢財;但他的好幹謁權貴,卻不僅(jin) 僅(jin) 是為(wei) 了養(yang) 家糊口的俸祿,同時更為(wei) 了實現“原道”以經時濟世的理想。
要想實現這一理想,首先必須取得一個(ge) “達”的平台。尤其是“布衣之士,身居窮約,不借勢於(yu) 王公大人,則無以成其誌”(《與(yu) 鳳翔邢尚書(shu) 書(shu) 》)。這一平台的取得,雖然“業(ye) 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是自上而下的發現,但畢竟有司者貴人多事,多事百忙,便難免無暇全麵顧及沉淪下層的人才。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係而不食”?孔子尚且周遊列國、奔走王公,誠所謂“士之行道者,不得於(yu) 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yang) 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後二十九日複上(宰相)書(shu) 》)。這就需要他向有司不懈地作自下而上的“自進自舉(ju) ”:“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矣,書(shu) 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同上)。如果“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則必使“高材多戚戚之窮”而難酬其誌(《上於(yu) 襄陽書(shu) 》)。這不僅(jin) 是個(ge) 人的損失,同時也是道統的挫折,所謂“果以自棄,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上宰相書(shu) 》)所以,“身居窮約”的“在下之人”,於(yu) 有司“未嚐幹之,不可謂上無其人”。
在《應科目與(yu) 韋舍人書(shu) 》中,他更有一個(ge) 形象的比喻。說是有一“怪物”應該就是龍,得水則升騰變化、上下天地,失水則為(wei) 獱獺之笑。“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ju) 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yu) 眾(zhong) 也,且曰:‘爛死於(yu) 沙泥,吾寧樂(le) 之;若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誌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ju) 手一投足之勞而轉致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鳴且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於(yu) 是”。
孔子曰:“謂(我)似喪(sang) 家之狗,然哉!然哉!”知我罪我,其惟夫子乎?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