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明突出特性大家談】

　　中華文明是人類文明係統中一顆耀眼的明星，具有獨特的屬性、內(nei) 涵和發展路徑。它具有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等突出特性，具有強大的凝聚力、生命力和靈活性、適應性。這些特質在舊石器時代就已萌芽，根脈深長。中華文明體(ti) 係的形成與(yu) 神州大地的特殊地理位置和生態條件、華夏古人群的連續演化，以及史前文化的特定發展過程息息相關(guan) ，是中華大地百萬(wan) 年人類史的華彩篇章。

　　1.一方水土養(yang) 一方人

　　中國地處東(dong) 亞(ya) 中心，幅員遼闊，自然環境複雜多樣。生活在如此廣袤多元空間的先民，可以充分利用環境便利，獲取各類生存資源，發展出多姿多彩的區域性文化，並在氣候波動時做南北間和高程上的遷徙移動，以趨利避害。研究表明，中國、東(dong) 亞(ya) 更新世的氣候波動遠遜於(yu) 歐洲和美洲，即使在冰期，其寒冷程度也遠不及歐美，甚至對於(yu) 中國是否發生過真正的冰期一直存在爭(zheng) 議。這說明，中國大部分地區在舊石器時代適宜人類生存繁衍。

　　中國地理位置相對獨立，南有熱帶叢(cong) 林，西南有世界屋脊喜馬拉雅山和青藏高原，西有昆侖(lun) 山、天山、阿爾泰山等高山和中亞(ya) 沙漠，北有蒙古高原和戈壁荒灘，東(dong) 方則麵海。它們(men) 雖不能構成人類遷徙的絕對屏障，但會(hui) 給大規模人群的流動帶來挑戰，尤其在環境惡化時更是如此。在這樣相對封閉的生態環境中，於(yu) 氣候適宜期遷徙至此的早期直立人生存繁衍，開枝散葉。其後雖有少量人群移入、遷出，但大規模移民很少發生；新來的小股人群隻能融入主體(ti) 人群中，其體(ti) 質特征和文化特點雖偶有存留，但很快會(hui) 被同化吸收。於(yu) 是這裏形成了富有區域特點的古人群和古文化，雖與(yu) 外界“藕斷絲(si) 連”，但區域特色持久、鮮明。這樣的演化發展過程在新石器時代、曆史時期仍然存續。

　　在這樣的自然環境下，中國乃至東(dong) 亞(ya) 人類自更新世以來連續演化，生生不息。20世紀30至40年代，古人類學家魏敦瑞在研究北京猿人化石時，發現北京猿人與(yu) 現代華北人有一係列的相似特征，首次提出北京猿人是現代中國人乃至蒙古人種祖先的觀點。20世紀50年代，在四川資陽、山西丁村、湖北長陽、廣西柳江、廣東(dong) 馬壩等地，發現了介於(yu) 北京猿人與(yu) 現代人之間的人類化石，填補了直立人和現代中國人之間的證據缺環。其後在雲(yun) 南元謀、湖北建始、陝西藍田、湖北鄖陽等地，發現了更早的人類化石，將華夏大地人類的曆史進一步拉長。古人類學家吳汝康、吳新智等認為(wei) ，大多數中國古人類頭骨存在明顯的相似性，包括存在矢狀脊、麵部突出、顴骨高而前突、闊鼻、上門齒呈鏟形、有下頜圓枕等一係列東(dong) 方人類獨有的性狀，據此推論中國不同時期的古人類連續演化，具有明確的傳(chuan) 承關(guan) 係，並提出不同地區古人群之間可能存在基因交流。

　　1987年，“現代人類出自非洲說”被提出，有學者據此認為(wei) 中國本土古人群滅絕了，與(yu) 現代中國人沒有遺傳(chuan) 關(guan) 係。1998年，吳新智在現代人起源“多地區進化說”的基礎上，發展出“連續進化附帶雜交”的論述，指出中國、東(dong) 亞(ya) 自直立人以來人類連續演化，不存在演化中斷，東(dong) 亞(ya) 本土與(yu) 外界人群的基因交流雖時有發生，但未發生大規模外來人群對本土人群的替代，本土人群的代代相傳(chuan) 是這裏人類演化的主旋律。

　　其後的古DNA分析發現，包括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在內(nei) 的古老型人類對現代人群有過一定程度的基因貢獻。而在湖北黃龍洞、廣西智人洞、河南靈井、安徽華龍洞等多處遺址新近發現的人類化石，以及對大荔人化石的重新研究、對田園洞人遺傳(chuan) 密碼的破譯，則使神州大地人類從(cong) 古至今連續演化的證據鏈更加堅實、完善起來。

　　2.行為(wei) 模式一脈相承

　　中國舊石器時代文化已有約 200萬(wan) 年的曆史。研究表明，中國、東(dong) 亞(ya) 舊石器時代古人群，在很長時間內(nei) 保持一脈相承並有別於(yu) 西方的文化特征，這種文化傳(chuan) 統反映出該地區古人類具有特定的生存模式，筆者稱之為(wei) “舊石器時代東(dong) 方行為(wei) 模式”，主要表現在如下方麵：

　　就地取材，靈活變通。東(dong) 方古人類主要采用脈石英、石英岩、白雲(yun) 岩、砂岩、火山角礫岩、小塊燧石等材料製作石器。與(yu) 舊大陸西部古人類常用大塊優(you) 質燧石製作石器不同，東(dong) 方的石器原料相對質劣。針對這樣的資源條件，這裏的古人因陋就簡，就地取材，對多種石材加以利用，開采方法簡單實用、不拘一格。例如北京猿人用效率低而浪費大的砸擊法，開發加工周口店地區質劣而量豐(feng) 的脈石英；在四川盆地，古人類用簡便有效的碰砧法從(cong) 扁平的大型卵石上剝離大石片，進而加工使用；而在重慶三峽地區，麵對大量圓鈍、不易使用錘擊、碰砧技術剝片的河卵石，古人則用摔碰法撞擊出邊緣鋒利的石片，或將石體(ti) 一分為(wei) 二，為(wei) 進一步剝片和加工創造條件；生活在雲(yun) 南甘棠箐遺址的古人群，在石器原料缺乏的情況下，將木質材料和動物的骨骼、鹿角製成工具，從(cong) 而獲得生存的資源，保障種群的繁衍。這些方法簡便實用，充分體(ti) 現了先民靈活變通的聰明才智。

　　製作簡樸，追求實用。東(dong) 方古人類的石器大多簡樸、實用，剝片技術的總體(ti) 特點是機會(hui) 性和隨意性，使用錘擊法、砸擊法、碰砧法、銳棱砸擊法、摔碰法等多種方法，對石核基本不做預製和修理。加工技術亦相對簡單，以實用為(wei) 原則，對坯材加工程度淺，目標是修製出可用來切割的刃緣或用來穿刺的尖刃，不刻意追求工整性、規範性和美觀性。很多石器具有多功能的屬性，一器多用，而且經常直接使用未經加工的石片。這與(yu) 舊大陸西部普遍采用兩(liang) 麵加工技術和勒瓦婁哇預製技術、對石器做規範的深度加工形成鮮明對照。這反映出這些文化的創造者務實、簡約的行為(wei) 方式和生活態度。

　　低限開發資源，與(yu) 環境和諧共生。東(dong) 方古人群在資源利用方麵很少刻意尋找優(you) 質石器原料並進行長期、深度開采；所擁有的尖鋒利刃、具有致命殺傷(shang) 力的工具稀少，過度捕殺獵物的證據很少。這些跡象表明這裏的先民對可用資源僅(jin) 做淺程度的開發，在客觀上與(yu) 生態環境保持和諧、友好。

　　考古發掘表明，中國的多數舊石器時代遺址使用時間較短，表明造訪這些遺址的古人群在不斷遷徙移動，即當一個(ge) 地區的食物資源趨於(yu) 匱乏時，隨即遷移他處以尋找新的資源。這種移居方式增強了人類對氣候變化的適應能力，不必把一個(ge) 地方的資源開發到極致，也不必在技術和文化上做出重大改變，從(cong) 而使文化傳(chuan) 統得以穩定發展。

　　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存還表明，華夏古人類絕非抱殘守缺之族群，而是在不斷進取和創新。50—60萬(wan) 年前，生活在周口店第1地點的北京猿人依賴簡單的砸擊法開采利用脈石英材料；而距今約20萬(wan) 年，生活在周口店第15地點的古人群，麵對同樣的脈石英原料，已能駕輕就熟地利用錘擊法加工成更加鋒利精美的石器。

　　3萬(wan) 多年前生活在寧夏水洞溝遺址的古人群，做出了利用火的熱能改造石器原料的重要發明，使石料質地更均勻，更容易被打擊破裂進而被加工成規整、鋒利的工具；約2萬(wan) 年前生活在江西萬(wan) 年仙人洞的先民，將濕泥盤築，燒造成器，率先發明了陶器；約1萬(wan) 年前，華北先民種植粟黍、華南先民栽種水稻，開啟了人類的農(nong) 業(ye) 之旅……這些重要的發明和創造，是華夏古人群對人類演化和文明發展作出的不可磨滅的貢獻。

　　一脈相承，格局穩定。相對於(yu) 舊大陸西部明顯的階段性發展變化，中國舊石器時代文化變化緩慢，在諸多方麵表現出穩定的發展格局，具有很強的繼承性和延續性。華南居於(yu) 主體(ti) 的大型礫石工具組合和雲(yun) 貴高原的簡單石片工具組合，從(cong) 早期到晚期無明顯的階段性變化。

　　這些有別於(yu) 西方、具有明確區域特點的舊石器時代文化綿延不斷、平穩發展，表明這裏的古人群連續演化、薪火相傳(chuan) ，形成了穩定的文化傳(chuan) 統。

　　3.華夏古文化兼容並蓄

　　中國本土人類連續演化、文化薪火相傳(chuan) ，但並不排斥外來人群的遷徙融合和文化的交流互鑒，舊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存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

　　舊大陸的舊石器時代文化曾被所謂的“莫維斯線”劃分為(wei) 東(dong) 西兩(liang) 大板塊。數十年的考古發現和研究表明，手斧這類西方阿舍利技術體(ti) 係的標型器，在我國百色盆地、洛南盆地、漢中盆地、丹江口地區和川西高原等區域也有集中分布。其中洛南和皮洛遺址出土的手斧、薄刃斧、手鎬組合，具有阿舍利技術的典型特征；新疆通天洞和內(nei) 蒙古金斯太遺址出土了距今4—5萬(wan) 年的帶有莫斯特技術特點的石製品組合；寧夏水洞溝遺址出土了距今4萬(wan) 年的勒瓦婁哇技術產(chan) 品和石葉技術產(chan) 品的混合體(ti) ，與(yu) 歐亞(ya) 大陸西部舊石器時代晚期初段的文化遺存高度相似。

　　以上這些證據表明，華夏大地至少在局部地區發生過東(dong) 西方人群的遷徙、互動，與(yu) 文化的交流、融合。這些源自西方的文化元素出現在中國的一些舊石器時代遺址中，說明東(dong) 方古人類開放包容，對外來人群與(yu) 文化並非一概排斥，而是兼收並蓄，進而為(wei) 生存演化、文化發展注入新的活力。

　　中國舊石器時代文化絕非一成不變，而是呈現多樣化發展的態勢，“多元一體(ti) ”“滿天星鬥”“重瓣花朵”的格局在舊石器時代已經初露端倪。資料揭示，中國南、北方舊石器時代文化分異明顯。在華南的大部分地區，以用礫石加工的粗大石器占據統治地位，加工簡單粗獷，器類少，主要是砍砸器、尖狀器(或手鎬)和大型刮削器，而且從(cong) 始至終變化不甚明顯。北方則以石片加工的小型石器為(wei) 主，加工相對精細，器類相對豐(feng) 富，包括刮削器、尖狀器、鋸齒刃器、端刮器、雕刻器、石鑽等類型，從(cong) 早到晚的發展變化比南方顯著。這兩(liang) 大區域性文化傳(chuan) 統長期並存，但互有影響和滲透。當然，這樣的南北二分法過於(yu) 簡單，兩(liang) 大區域內(nei) 各有豐(feng) 富多彩的文化變體(ti) 。例如在南方的雲(yun) 貴高原，石片石器居於(yu) 優(you) 勢；而在北方的少數遺址，則流行粗大的礫石石器。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有深厚、多元的曆史根基和久遠、強大的文化基因，其根係可以追溯到舊石器時代。古人類在華夏大地已有200多萬(wan) 年的演化曆史，從(cong) 直立人一路走來，生生不息；東(dong) 方舊石器時代文化特色鮮明，一脈相傳(chuan) 。我們(men) 應將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推前至舊石器時代，設立重大研究專(zhuan) 項，匯集考古學、遺傳(chuan) 學、人類學、古環境學和年代學等諸領域的科研力量和科技條件協同攻關(guan) ，從(cong) 源頭上厘清中華大地人類起源、演化及文明孕育、發展的脈絡和動因，彰顯華夏民族及其文化對世界的重大貢獻。

　　(作者：高星，係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yu) 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中國曆史研究院學術谘詢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