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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色峨眉月:南懷瑾與四川的不了情

發布時間:2023-12-26 11:08: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不知不覺間,南懷瑾先生已經離開我們(men) 11年了。

  先生長期精研國學,對西方文化亦有深刻理解,學貫中西,著作等身,在中西文化界享有巨大聲望,是我素所敬仰的一代學者。更有幸的是,先生晚年曾邀我到太湖大學堂,為(wei) 他整理口述史,創作《南懷瑾傳(chuan) 》。直至先生辭世,我與(yu) 先生共同度過了彌足珍貴的100天。

  先生與(yu) 四川感情極深,早年受四川武俠(xia) 小說作家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xia) 傳(chuan) 》《青城十九俠(xia) 》影響甚大。1937年5月,先生為(wei) 習(xi) 飛劍,負笈來川。兩(liang) 年後,自任大小涼山墾殖公司總經理兼地方自衛團總指揮,屯墾戍邊;其後又在宜賓辦報,在“中央軍(jun) 校”擔任教官,複入華西壩金陵大學研究社會(hui) 福利學,以期服務社會(hui) 大眾(zhong) 。每逢假日閑暇,芒鞋竹杖遍遊蜀中名山大川,拜師訪友,並於(yu) 1942年在都江堰市靈岩寺結識一代禪門宗匠袁煥仙,又入峨眉山大坪寺閉關(guan) 閱讀《大藏經》……至1947年離川,先生寓居四川長達10年之久。

  從(cong) 先生的著述裏和與(yu) 先生的談話中,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先生對四川那份特有的思念與(yu) 牽掛。數十年過去了,四川人的幽默和仗義(yi) ,川西壩子的寧靜與(yu) 富庶,靈岩寺的雲(yun) 煙和書(shu) 聲,青城山的劍俠(xia) 與(yu) 滑竿,朋友們(men) 的熱心和真誠……一直鮮活在先生的記憶裏。

  話中常帶川音

  第一次和先生見麵時,我本來有點膽怯和拘謹。誰曾想,當我聽到“擺龍門陣”“格老子”“衝(chong) 殼子”“龜兒(er) 子”“哥子”等四川方言從(cong) 先生的談話中脫口而出時,一下子就拉近了和先生的距離,我覺得先生特別親(qin) 切,仿佛家中慈愛的長輩。

  後來,在與(yu) 先生的交談中,我體(ti) 會(hui) 到先生受四川影響很大,包括方言。先生在四川生活了10年。這10年恰恰是他從(cong) 19歲到29歲的時間段,正是最容易學習(xi) 、接受和吸納新生事物的年齡,比如語言。而且先生本人也喜歡四川話,他多次講“四川話很有意思”。

  有一次,他談到四川各行各業(ye) 的行話,便以青城山抬滑竿的師傅報告路況為(wei) 例。因為(wei) 後麵抬滑竿的師傅往往被滑竿擋住了視線,因此,前麵抬滑竿的師傅就要隨時報告路況。前麵的師傅報一聲:“天上一個(ge) 亮。”後麵的就說:“地下有個(ge) 水氹氹。”意思就說前麵路上有個(ge) 水坑;前邊的說:“左邊立起大。”後邊就回應:“讓它不要說話。”意思是路邊有一頭牛;前邊的說:“下下坡。”後邊的就懂了:“慢慢梭。”意思是下坡時不能走得太快了,要慢慢兒(er) 地梭(移動)下去。

  這些方言,70多年過去了,先生都還記得。而且先生是個(ge) 有心人,他專(zhuan) 門買(mai) 了一個(ge) 大本子,將四川人常說的方言和歇後語記了滿滿一本子。有一天晚飯時,我無意中說了一句四川方言“耙耳朵”,眾(zhong) 人一臉茫然地看著我。最後還是先生為(wei) 大家作了解釋,他笑著說:“‘耙’就是柔軟的意思,說的是四川男人耳根子一點都不硬,最聽老婆的話,所以稱為(wei) ‘耙耳朵’。大家要注意,這是一個(ge) 褒義(yi) 詞哦,形容四川男人對老婆特別好。”先生風趣的語言引來一片笑聲。

  舌尖常品川味

  川菜之名,眾(zhong) 所周知。先生也非常愛吃川菜,用“情有獨鍾”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他在四川時,有很多老朋友都住在鄉(xiang) 下,先生去看他們(men) 的時候。主人就動作麻利地從(cong) 雞圈裏逮隻雞,到魚塘裏抓條魚,到田邊地角摘豆莢,拔青菜,在磨子上推豆花……一會(hui) 兒(er) 工夫就弄出一桌非常可口的菜了。先生曾多次說:“你們(men) 不知道,四川菜那個(ge) 好吃哦!這麽(me) 多年了,我很想念川菜,那個(ge) 吃起才叫過癮哦!”

  而且,先生的舌頭非常敏感,嚐一口,便知是否正宗。先生在香港時,香港開有一家四川“官府菜”,名氣大,價(jia) 格貴,吃飯的人趨之若鶩,需要排長隊等候。一學生得了一筆稿費便專(zhuan) 門請“官府菜”的廚師上門做了一桌菜。先生興(xing) 高采烈地坐上桌子,把菜肴一一品嚐後,說:“這根本就不是地道的川菜。”結果一問廚師才知道,他們(men) 也隻是見過菜譜,並未學過,以為(wei) 香港人不懂川菜,結果沒想到遇到了與(yu) 川味打了10年交道的先生。

  先生經常念叨的川菜有“回鍋肉”“麻婆豆腐”“紅油雞塊”“麻辣雞絲(si) ”“豆瓣鯽魚”“鹹燒白”“龍眼肉”……他最常吃的是一道油炸花生米,很多時候的餐桌上都會(hui) 有。而且有時候,先生還要帶幾顆花生米到他的工作室去慢慢吃。

  我去太湖大學堂之前,先生給我發短信,托我找一位川菜廚師,最好是蒲村(今四川省都江堰市蒲陽鎮)會(hui) 做家常菜的老太太,可惜未能如願。後來,當大家知道我也會(hui) 做一些川菜時,就對我說:“老師那麽(me) 想念川菜,你就做一兩(liang) 個(ge) 給老師嚐嚐吧!”盡管我點頭答應,心裏卻壓力山大,差點一夜未眠。

  第二天七點不到,我就起床買(mai) 菜,結果仍有幾樣菜的原料沒有買(mai) 到。下午兩(liang) 點開始進廚房做青城山名菜“白果燉雞”,一直忙到6點開飯,一共做了麻辣雞絲(si) 、白果燉雞、番茄炒蛋、火鍋魚、泡椒雞雜、回鍋肉、水煮肉片7道菜。先生吃過之後道:“今天這頓飯真是吃得太過癮啦,好吃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口中常唱川劇

  先生在川時,除了參禪讀書(shu) 、訪仙問道、坐茶館、品美食之外,還喜歡看川劇。先生曾講,當年成都的“三慶會(hui) ”“進化社”“永樂(le) 班”“泰洪班”等都是名劇團,戲唱得真好。

  先生不僅(jin) 愛看川劇,而且還會(hui) 唱川劇。記得一天晚上,無意間談到了“英雄”一詞,先生說自從(cong) 看了川劇後就不想再當英雄。那場戲裏演的是3個(ge) 山大王,說著,先生搖頭晃腦地模仿第一個(ge) 山大王唱道:“獨坐深山悶悠悠,兩(liang) 眼盯著帽兒(er) 頭。如要孤家愁眉展,除非是——”然後,先生自己幫腔:“除非是——豆花拌醬油。”他說:“你看四川人好幽默。怎麽(me) 才能讓英雄愁眉展,隻需要有一碗豆花拌醬油就行了。”

  先生說,一出川劇讓他悟到四川人幽默的哲學觀,無論什麽(me) 英雄豪傑,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吃飯。幾十年過去了,先生居然還記得這些唱詞,其記憶力讓人佩服不已。

  其實,先生的老師袁煥仙也是一位川劇迷,而且還以《水滸傳(chuan) 》中“魯智深醉打山門”的故事為(wei) 原型,寫(xie) 了川劇劇本《醉後之光》。那天晚上,先生意猶未盡,又唱了《醉後之光》的一段:“佛座拈花餘(yu) 貝葉,樽前含笑看人頭(哇)。琴劍埋光易,英雄寂寞難,西風黃葉交亂(luan) ,等閑吹過十二欄杆……”

  當時,雖然沒有鑼鼓伴奏、沒有唱者幫腔,但先生輕閉雙眼,麵帶微笑,口裏一遍又一遍地反複唱道:“琴劍埋光易,英雄寂寞難啊……”完全陶醉在川劇韻律裏。

  心中常念川人

  先生曾經對我說:“四川的朋友是那麽(me) 值得懷念,他們(men) 非常講義(yi) 氣,真痛快、真耿直。他們(men) 講的是:‘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慪氣。’四川人說話愛罵人,但是你罵他,他也不會(hui) 生氣。”

  其實先生何嚐不是如此,不是四川人,勝似四川人。離開四川後,先生再也沒有回過四川,但是心中一直掛念著四川的老師和朋友。先生常說,在川十年,朋友遍蜀中。

  先生初入川時,曾經餓過肚子,沒有飯吃。當時他寄住在一個(ge) 廟裏,廟裏的和尚錢吉和他的母親(qin) 都是彭州人,母子倆(lia) 供養(yang) 了先生很長一段時間。先生很感謝這對母子,一直打聽他們(men) 的消息。當時溫江佛學院的印華法師也對先生甚好,先生一直懷念她,並寫(xie) 詩記之。

  1942年秋天,先生曾隨老師袁煥仙閉關(guan) 靈岩寺,該寺主持傳(chuan) 西法師一直供養(yang) 他們(men) 。我第一次見先生時,他聽說我來自都江堰,馬上就向我打聽傳(chuan) 西法師下落。當得知傳(chuan) 西法師已於(yu) 20世紀60年代去世,並有兩(liang) 三千人為(wei) 他送行時,先生既傷(shang) 感又高興(xing) ,他說:“他是我的老朋友,當年我在都江堰的靈岩山,那裏住的都是什麽(me) 人?錢穆、馮(feng) 友蘭(lan) 、李源澄、王恩洋、郭本道、曾子玉……當時我們(men) 吃他,住他,我們(men) 也笑他,專(zhuan) 門供養(yang) 我們(men) 這一群文人。傳(chuan) 西法師說,不管啦。我們(men) 都得到他的照顧,都欠他的情。”

  先生從(cong) 峨眉大坪寺閉關(guan) 下山後,住在五通橋張懷恕家裏達半年之久,遍讀《古今圖書(shu) 集成》。這一段時間對先生非常重要,後來先生也曾四處尋找張懷恕的下落。

  先生自己也講,一生拜了一百多位老師,對他影響最大的,還是在都江堰靈岩寺結識的袁煥仙。二人名雖師徒,情如父子。四川一別之後,先生無一時不惦念袁煥仙。曾多次通過各種渠道,打聽老師下落。1985年,先生通過張懷恕女兒(er) 秦敏初輾轉打聽到了袁煥仙去世和川內(nei) 朋友的消息。

  為(wei) 了表達對蜀中友人的念想,南老師每年都要匯款給鄧嶽高、李緒恢、傅淵希、賈題韜等朋友和袁煥仙的太太及女兒(er) ,10多年從(cong) 未間斷。直至後來,蜀中友人集體(ti) 商議,請先生不要再寄方止。

  我想,自己之所以與(yu) 先生結緣,為(wei) 先生作傳(chuan) ,並非我的文學成就有多高,而是因為(wei) 我也來自四川,尤其是來自與(yu) 他一生有莫大淵源的靈岩山下,先生才會(hui) 與(yu) 我一見如故。關(guan) 於(yu) 先生對四川的評價(jia) ,我認為(wei) 可以用他的一句話總結——他說:“一個(ge) 文人必須到過四川,一生才不會(hui) 有遺憾。”

  此時此刻,山色青幽,明月當空,我不由得想起了先生懷念四川的詩句:“青城山色峨眉月,雲(yun) 笈還山夢亦輕。”

  (作者係中國作家協會(hui) 會(hui) 員、中國詩歌學會(hui) 理事、成都市作家協會(hui) 副主席,《南懷瑾的最後100天》作者)

  王國平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編: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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