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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綠色不自然

發布時間:2022-03-02 10:55: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這種綠色不自然

  上海有棵“舶來”樹,是2002年從(cong) 澳大利亞(ya) 進口的。20年來,重慶大學環境與(yu) 生態學院教授楊永川每次經過時總會(hui) 看看它。

  楊永川從(cong) 小區負責綠化的人那裏得知,這棵樹引進的時候花了150萬(wan) 元,“價(jia) 值相當於(yu) 當時上海一套300平方米的房子”。可是他發現,這些年這棵樹既沒長大、沒有長高,到了冬天,為(wei) 了保暖,還得罩上巨幅的塑料布。

  這樣生病的大樹,楊永川常常能在城市裏見到。有的用支架支撐樹幹,就像拄著拐的老人;有的被打了鑽孔,往樹裏輸入營養(yang) 液。有一所高校,移植了法國梧桐後為(wei) 提高成活率,在新栽的樹上鑽孔,往裏輸入紅色營養(yang) 液。幾場雨過後,鑽的孔被撐成了裂縫,鑽進毛毛蟲和病菌,掏空了樹幹。

  據《經濟參考報》報道,內(nei) 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賽罕區曾經大量種植雲(yun) 杉,其中很多從(cong) 東(dong) 北采購,但這些東(dong) 北雲(yun) 杉並不能適應當地環境。當地一家綠化企業(ye) 負責人介紹,當初那批樹,如今存活率約五成。

  而且,為(wei) 了營造景觀,很多樹被要求種在硬化的道路上,由於(yu) 沒有合適的土壤可以種植,因此隻能將3-4米高的雲(yun) 杉,種在長寬約1.2米、深約1米的木桶內(nei) 。木桶的價(jia) 格比樹更貴,而且“這麽(me) 大的雲(yun) 杉,根係大多0.6米見方,在桶裏活不了幾年”。

  更重要的是,這個(ge) 開始於(yu) 2016年的項目帶來的債(zhai) 務問題,影響200多家綠化企業(ye) 的經營。承接“木桶種樹”的三家綠化企業(ye) 負責人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如今,他們(men) 還沒收齊工程款。

  在很多專(zhuan) 家看來,盡管各地的綠化條例逐漸完善,但是城市裏,城市綠化中單純求快求美的現象依然存在。這樣的綠化沒有讓城市變得更美,反而出現了許多生病的、失去生態功能的植物,讓城市變成“綠色荒漠”,是“偽(wei) 生態”。“Not all green is as good。”(不是所有的綠都一樣好)楊永川說。

  沒有生物多樣性的綠化,就像一片綠色的沙漠

  城市該種什麽(me) 植物?這是一個(ge) 複雜的問題。

  楊永川對比,不同城市之間,溫度升高1℃,植物的存活率、生長範圍都會(hui) 擴大了幾倍,當時不算入侵物種的綠化植物,過幾年可能就爆發了。因此,一種植物能不能成為(wei) 入侵物種,並不是短期能夠發現的,也和當地氣候變化息息相關(guan) 。

  但這種需要長時間觀察才能作出的生態評估,往往在短時間內(nei) 要作出決(jue) 策。楊永川發現,許多地方追求綠化景觀色彩豐(feng) 富,就引入鮮豔的植物,名為(wei) “彩化”;追求花香四溢,就引入香味濃鬱的植物,即“香化”。這麽(me) 做的後果是,一旦發生外來植物入侵,很難控製。

  楊永川曾和他的學生幾乎跑遍重慶的每一個(ge) 公園去做調研,發現245種草花植物中,接近一半是外來物種,經過評估,有44種植物具有很大的入侵風險。其中就包括很多城市用作花海的“格桑花”。

  中國城市建設研究院副總工程師白偉(wei) 嵐用北美地區和中國舉(ju) 例。這兩(liang) 個(ge) 地方緯度相近,理論上,能引入很多植物。但實際上,有的植物換地方後,長勢不好,“就像一個(ge) 老年人換了一個(ge) 社區,沒有歸屬感了”;而長得太好的植物,則變成強勢的“入侵者”, 威脅本土植物生長。

  比如,來自美洲的馬櫻丹曾被作為(wei) 觀賞植物引進國內(nei) ,因繁殖能力極強,在環境適宜的地方可以“瘋長”。為(wei) 了抵抗馬櫻丹入侵,四川攀枝花曾火燒馬櫻丹,以保護本土植物蘇鐵。

  這種盲目引入新植物的做法,在許多城市都存在過。楊永川舉(ju) 例,為(wei) 豐(feng) 富城市景觀,上海曾試過把同一緯度的植物都引入種植,十多年後發現,當初引進的沙漠裏的棕櫚科植物,因不適應環境,許多已經死亡。

  白偉(wei) 嵐分析,在城市裏,人和植物最理想的關(guan) 係是,人為(wei) 養(yang) 護管理成本低,植物健康,更與(yu) 當地自然環境融合。但目前的綠化方式有時並非如此。她發現,有城市為(wei) 了追求氣勢,在舉(ju) 辦大型展覽時,會(hui) 用花卉堆起高高的花柱,等展覽結束,這些花全成了廢棄物。

  “這是單純地求美,是反生態的。”白偉(wei) 嵐建議,舉(ju) 辦展覽應該把綠化的可持續性納入考慮,盡量少花費,產(chan) 出更多效益。

  而且,她關(guan) 注到,近幾年,許多網紅打卡地會(hui) 利用植物造景,吸引遊客買(mai) 票。比如,貴州貴安新區為(wei) 了迎合遊客網紅打卡的需求,建了萬(wan) 畝(mu) 櫻花園。但大量栽種單一樹種所帶來的後果是,生態效益較低,生物之間缺少相互製衡,容易暴發病蟲害。

  “沒有生物多樣性的綠化,就像一片綠色的沙漠。”白偉(wei) 嵐說。

  “永遠也脫離不了人工的幹預”

  北京市園林科學研究院趙世偉(wei) 教授認為(wei) ,這些城市綠化上的誤區,本質是人們(men) 急功近利。他回憶,2000年左右,上海需要大量的園林樹木綠化美化城市,為(wei) 了盡快成景,有關(guan) 部門從(cong) 附近農(nong) 村購買(mai) 大規格的樹木移入城中。但大規格苗木的培育是需要時間的,於(yu) 是有人挖取原有綠地、農(nong) 村甚至山林中的大樹,進行移栽。

  這種使用大規格甚至超大規格苗木的綠化方式,迅速被其他有快速綠化需求的城市效仿,在全國蔓延,被專(zhuan) 家們(men) 稱為(wei) “大樹進城”。

  慢慢地,盲目造綠的後果也開始浮現。為(wei) 了讓進城的植物順利在城市裏活下去,人們(men) 想了各種辦法,越是名貴的大樹,就越是要悉心嗬護:樹根要施肥,噴生根劑,絕不能腐爛;樹幹要用草繩包紮保溫;樹枝需要塗蒸騰劑、保濕劑、促芽劑。有的大樹還要請專(zhuan) 人養(yang) 護。

  還有樹販子為(wei) 方便運輸,提前半年截斷樹的主根,去掉其樹冠,“殺頭斷根”。白偉(wei) 嵐說,沒了根的大樹,就像沒了“吃飯喝水的嘴”,無法補充營養(yang) ,隻能依靠人工注射活力素,或靠吊瓶來維持生命。

  白偉(wei) 嵐把大樹進城比作一個(ge) 老年人做了一次大手術,元氣大傷(shang) ,最後的結果是,呼吸作用大於(yu) 光合作用,導致樹木死亡。

  在城市裏,為(wei) 了造景美觀,會(hui) 減少植物之間生長的間隙,普遍用“密植”的方法種樹。楊永川分析,不少城市綠化實際上是“裝修”,而不是真正的生態恢複。因此,為(wei) 了短期內(nei) “裝修”效果最好,明明隻需要種3棵,最後種了6棵,植物長大後沒空間了,互相就會(hui) “打架”,隻好人工“剃頭”,“永遠也脫離不了人工的幹預。”

  理論上講,“剃頭樹”“光棍樹”的樹冠可以在城市重新生長。但實際上,由於(yu) 樹齡過高或水土不服等原因,大部分樹都成了“老小樹”,永遠也長不大,實在堅持不了的,就這樣“折騰”死了。

  “有些領導希望這個(ge) 地方立馬成一個(ge) 景觀,不管多少錢,不管花多少代價(jia) ,就是要一夜成景。”白偉(wei) 嵐分析,大樹進城熱和當時城市綠化的“唯指標”論有關(guan) 。這些進城的大樹撐住了城市生態建設的“麵子”和“裏子”。

  還有一些房地產(chan) 商,為(wei) 了抬高房價(jia) ,使用綠化景觀作為(wei) 賣點,引進珍稀大樹。楊永川曾經在小區裏看見,有人在酷暑時期種大樹。他問正在種樹的工人:“七八月份種大樹,這麽(me) 熱的天,樹不死呀?”

  工人告訴他,“沒辦法呀,我們(men) 要交房啊,樹死了以後再換一批。但不種的話,業(ye) 主不開心,不接房,損失不是更大嗎?”

  楊永川認為(wei) ,“建築是死的,但樹是活的”。其實很少有人在購買(mai) 房子的時候會(hui) 去關(guan) 心樹木是否健康,房地產(chan) 商也隻要保證“交鑰匙”的那一刻,樹是“好看的”就行了。

  趙世偉(wei) 記得,有一年某大學校慶,校友贈送了一株號稱千年樹齡的銀杏給學校,學校領導認為(wei) 這是很有麵子的一件事,而趙世偉(wei) 卻認為(wei) ,該校的校友們(men) 應該為(wei) 此感到恥辱,“一所百年校齡的學校居然盜取別人的千年古樹,這其實是暴發戶的思維”。

  白偉(wei) 嵐說,許多城市綠化景觀的設計都是通過招標來確定最終方案的,拍板的還得是主管的領導。很多時候,領導的審美決(jue) 定了一個(ge) 城市的綠化景觀。“和大爺大媽搞裝修一樣,喜歡紅色喜慶,那燈籠、對聯的紅色就全用上,領導喜歡香樟,那這條街道就全種香樟樹。”

  她曾對要求種大樹的領導提過極其尖銳的意見,甚至以“不參與(yu) 設計”的理由與(yu) 對方抗爭(zheng) 。但以一己之力反對的效果不明顯,項目依舊在進行,最後,她設計的新建築旁,還是移栽了20年樹齡的大樹。

  禿了的山,難改的觀念

  一棵棵大樹進城留下的是森林裏新增的光禿禿的傷(shang) 疤。據《中國綠色時報》2011年的報道,一棵胸徑15厘米左右的香樟,在原產(chan) 地江西價(jia) 值100多元,運到沿海發達城市能賣2000元。而像羅漢鬆這類特色珍稀樹種,能炒到幾百萬(wan) 元。

  《法治日報》當年也曾報道,廣西桂林臨(lin) 川縣原有古銀杏樹1.9萬(wan) 餘(yu) 棵,因大樹進城驟減了三分之一;有些村落將大樹古樹看作是“風水樹”“樹神”,是舉(ju) 辦傳(chuan) 統儀(yi) 式的重要場所。盜挖大樹最瘋狂的時候,村民一覺醒來發現,村口樹沒了,隻剩一個(ge) 大坑了。

  楊永川是中國最早關(guan) 注鄉(xiang) 村古樹的人之一。一篇他未發表的論文提到,有些古樹曆史悠久,分布範圍極窄,數量極少,他整理了全國1809個(ge) 縣的數據,一共有1564種古樹,其中248種古樹隻剩最後一棵樹。

  中科院植物研究所蔣高明教授曾在文章中提到,許多鄉(xiang) 村大樹被洗劫一空,而偷大樹造成的土壤損失是再難恢複的,“每棵胸徑30厘米的大樹要挖土1至2噸。”

  他認為(wei) ,森林裏生物繁多,物種之間相互製衡,病蟲害不易暴發,而大樹進城後,樹種單一,沉睡的蟲卵沒了天敵,大量蘇醒,常見的白蛾、扁刺蛾都是搭上大樹的順風車一起進城的,害蟲一多,農(nong) 藥的劑量隨之加大,影響城市的空氣質量。

  這一做法在持續了十多年後開始得到規範。2014年,國家綠化委、林業(ye) 局第一次明確規定禁止移植古樹、大樹做園林綠化,胸徑超過5厘米的樹木移栽需要辦理相關(guan) 證件。

  2016年,住房和城鄉(xiang) 建設部又再次細化了相關(guan) 規定,用可以量化的數字規範城市綠化:禁止大規模移植胸徑在20厘米以上的落葉喬(qiao) 木、胸徑在15厘米以上的常綠喬(qiao) 木以及高度超過6米的針葉樹。

  白偉(wei) 嵐認為(wei) ,隨著法律法規逐步完善,“大樹進城”的現象變少了,但一夜求綠、人工幹預的觀念沒改變,所以問題沒從(cong) 根本上解決(jue) 。

  趙世偉(wei) 觀察,有樹販子在鑽漏洞,把尚未納入法律規定的樹種、花種運進城裏。比如,有人從(cong) 山上盜挖映山紅,或公開兜售剛從(cong) 山下挖下來的紫藤,“雖不是重點保護植物,但本質上它們(men) 都是野生的,去挖它們(men) 都是在破壞生態”。

  還有人打起了古樹的主意。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yu) 綠色發展基金會(hui) 的誌願者申王平說,許多單位打著“古樹遷地保護”的名義(yi) ,把一些還未掛牌保護的古樹弄到景區裏,作為(wei) 一種曆史底蘊來顯擺, 實際是“披著合法外衣的非法移植行為(wei) ”。

  2020年,他在安陽的林州市發現過兩(liang) 棵古老的腺柳,是珍稀樹種。但某地政府希望將這兩(liang) 棵腺柳移植用於(yu) 綠化,申王平聽說後立馬進行了舉(ju) 報,經過申請,當地林業(ye) 局給兩(liang) 棵腺柳掛上了保護名牌,才算徹底留住了古樹。

  要有耐心,等小樹長大

  相比於(yu) 城市裏人工種植的花海,楊永川更喜歡校園裏自然生長的蒲兒(er) 根。他認為(wei) ,與(yu) 其大費周章引進外來物種,不如開發本土的草花資源做綠化。

  而綠化本身也是和自然、時間、人的妥協。楊永川說,做好綠化,要考慮的因素非常多。比如,木棉花開起來很好看,很多城市也用作綠化樹種,但它的樹幹有尖銳的刺,人過路時撞到怎麽(me) 辦?孩子多的地方,綠化樹種能不能用多樹枝開叉的樹,孩子爬上去摔下來了怎麽(me) 辦?

  白偉(wei) 嵐也說,要向自然學習(xi) ,觀察植物在自然界本身的狀態,才能更好地給城市造景。一棵白玉蘭(lan) 碰上一棵暴馬丁香,兩(liang) 者往往競爭(zheng) 激烈,不利於(yu) 生長,但如果是白玉蘭(lan) 和迎春在一起,兩(liang) 者就都能產(chan) 生最美的姿態。“不用人工大麵積地造花牆、花柱子,我們(men) 要考慮節約,也要考慮到長期的生態”。

  還有許多地方,已經開始嚐試從(cong) 小樹種起給城市裏做綠化了。

  日本紀錄片《明治神宮奇妙森林》記載了一個(ge) 百年大實驗,1921年,在東(dong) 京中心從(cong) 栽種小樹苗開始,計劃用100年的時間將一片荒地變成一片人造林。如今,那片荒地已經變成約70萬(wan) 平方米未經人工幹預的森林,共計365種12萬(wan) 棵樹木在這裏生根發芽。

  而意大利米蘭(lan) ,在2020年開始實施一個(ge) 為(wei) 期10年的項目,計劃到2030年在市內(nei) 種植300萬(wan) 棵小樹苗,相當於(yu) 平均市內(nei) 每一位居民都有一棵樹。

  中國也有了“種小樹”的嚐試。北京林業(ye) 大學教授李俊清介紹,北京植物園的一些景觀和中國林業(ye) 科學研究院後麵的一片小森林,都是人工種植的小樹苗成長起來的。

  2000年,楊永川帶領他的學生在上海科技館5號門口做了一個(ge) 實驗:將膝蓋高的小樹苗種在3000平方米的平地上。8年後,樹苗生長成了一片能夠自給自足的森林,2022年,這片森林還吸引了各種鳥類安家。20多年後,實驗仍在繼續。

  “一個(ge) 生態係統,要是有猛禽這種高級消費者,就證明它是非常健康的。”楊永川對實驗成果相當自豪。他如今時不時會(hui) 去這片森林轉轉,看看這個(ge) 角落的大樹長勢很好,那個(ge) 角落又冒出了許多幼樹、幼苗。“其實從(cong) 小樹苗到成林隻用了8年,這個(ge) 時間也沒有大家想象得那麽(me) 長。”

  實習(xi) 生 羅宜淳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魏晞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編: 陳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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