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汗是我流的，氣是我喘的，腳丫子是我邁出去的，卻好像這一切又都不是我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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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小時候，鍛煉身體(ti) 的下半句，是保衛祖國。

　　無論男同學還是女同學，都穿著白色鑲藍邊兒(er) 的運動服，繞著操場邊跑邊喊。

　　那時候我從(cong) 來沒有懷疑過，自己能否成為(wei) 一名合格的戰士。我更沒有想過，有一天，鍛煉身體(ti) 的目的，竟然還能是別的——如果不是為(wei) 了祖國和人民，為(wei) 了某天和敵人決(jue) 一死戰，我們(men) 為(wei) 什麽(me) 要忍耐北方冬日一個(ge) 又一個(ge) “凍死人”的清晨，為(wei) 什麽(me) 不能好好地坐在暖氣燙手的教室裏。

　　為(wei) 了讓看台上的學長看見我。

　　才過了5年而已，答案就從(cong) 英勇無畏變得如此低級趣味。我已經計劃好了一切，3個(ge) 月後的學校運動會(hui) 上，我將在跑道上繞行7圈半，7次經過高三年級的座席，我會(hui) 跑得輕盈而迅捷，像小鹿逃離槍口，蝙蝠撕開暗夜，給學長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是個(ge) 認真的人。每天寫(xie) 完黃岡(gang) 密卷、海澱真題，我都會(hui) 穿上球鞋，跑出家門，一口氣跑到城牆下。那堵牆身影古老，仿佛總是在對我說，孩子，我來抵擋侵略，你去追逐愛情。

　　結果，我低估了跑道的實力，在被它虐了3000米後，我不僅(jin) 得了最後一名，還在終點線上吐了。好朋友昧著良心鼓勵我，老秦，不錯，堅持就是勝利。

　　勝利個(ge) 屁，白練了。我再也不相信城牆了，快100個(ge) 夜晚的奔赴，還不如拿來刷題。

　　後來問了我爸，我才知道，我家離城牆隻有800米……原來我真的應該多刷題！

　　幾年後，跑步已經成為(wei) 我生活中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讀的大學，幾乎每一扇校門外都充滿了罪惡：南門的燒烤，北門的包子，西門的鹽幫菜……就連一扇憋憋屈屈的偏門，都通向老媽蹄花和瀘州豆花。

　　這裏是南方姑娘的場子。她們(men) 能令人發指地吃掉上百支串串香，喝掉1升裝的甜豆奶，睡個(ge) 懶覺然後1斤肉都不長。而我哪怕吃個(ge) 她們(men) 的零頭，都能當場把板凳坐碎。

　　在學校，我和我的天津籍好友形影不離。我們(men) 不可能喜歡南方姑娘，畢竟南北有別，站在一起，其畫麵之不和諧，賽過駱駝依偎著水仙。那是21世紀初，孫燕姿、張韶涵、蔡依林，還有後來的李宇春，看起來，惹人喜愛的都是瘦瘦的姑娘。

　　為(wei) 了翹課時不被老師一目了然，我努力縮小自己。我愛打籃球，但跑步的減肥效果最為(wei) 卓越。刷5圈，獲得一個(ge) 蛋烘糕獎勵；刷10圈，肥腸粉允許加個(ge) 節子。在那月光下的操場上，讓我奔跑不息的從(cong) 來都不是青春的生命力，而是再來一碗的權利。

　　回想起來，我在那個(ge) 年紀懂得了“愛美”，卻也從(cong) 那時開始，陷入了“審美”的困局：一方麵照著別人的模樣改造自己，一方麵期待著別人的肯定。明明汗是我流的，氣是我喘的，腳丫子是我邁出去的，卻好像這一切又都不是我選的。

　　以馬後炮的角度，我還是感到慶幸，因為(wei) 過不了多久我就會(hui) 遇見一個(ge) 鍛煉身體(ti) 的新目標。走進另一所學校，我記住了那句深情表白：“為(wei) 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

　　那幾年有個(ge) 話題特別火，叫“腰圍上的中國”，經濟發展了，餐桌擺滿了，大家都套上“遊泳圈”了。肥胖製約著國民身體(ti) 素質和壽命長度，為(wei) 了給社會(hui) 多做貢獻，還得七分飽、經常跑。

　　少年未怕發量稀少，老來方知膝蓋珍貴。女娃入錯行，寫(xie) 稿子走了不少路，熬了不少夜，要不是有運動夯實的身體(ti) 底子，我怕要辜負對祖國的承諾了。

　　再後來，我快當媽了。我還是那個(ge) 認真的我，看了一堆書(shu) ，背了一堆數字，減了一堆肥肉，挺著巨大的肚子行走在跑步機上、公園河畔，直到生產(chan) 前最後一刻，為(wei) 使“孩子成年後患糖尿病、心血管疾病的風險下降60%”。這麽(me) 荒謬的某調查統計結果，這麽(me) 赤裸的要挾，我竟然信了。孩子以後會(hui) 不會(hui) 高血壓我不清楚，但我的智力一定降了60%，是的，又是因為(wei) 愛。

　　好了，以上就是我鍛煉身體(ti) 史上最後的被動歲月。我曾經為(wei) 了祖國、愛情、好看、健康和娃而跑，而現在，我終於(yu) 自由了。

　　自由來的那個(ge) 夜晚，我實在編不出來，隻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我還是跑步，甚至越跑越多，但隻是因為(wei) ，跑步真的能讓我快樂(le) 。

　　不久前，我看到過一張地圖，用深淺不一的綠色標注、區分2021年全國各地“健身場館的密度”。

　　它靜默又直白地描述著符合常識卻讓人心酸的局麵：越是經濟發達的地方，健身場館越多，深深的綠色漫過中國東(dong) 南沿海地區。這當然沒什麽(me) 好奇怪，市場繁榮，觀念先進，人均可支配收入和時間多，是開設健身場館的好條件。但那綠的色塊又是如何刺激到我了呢？

　　也許是因為(wei) 我把圖想成了人，特別是女人。

　　今年春節，當穀愛淩在藍色的天幕下旋轉1620度，抱得金墩墩時，當肖裕儀(yi) 突入禁區單刀射門，讓中國女足綻放亞(ya) 洲杯時，我都覺得，2022年的中國女性，應該和她們(men) 一樣，在自由的空間自由伸展，充滿力量與(yu) 美感。

　　讓她們(men) 自由地奔跑吧，無論是在賽場操場、田野村莊還是互聯網大廠健身房——擺脫男性注視帶來的壓力和被物化、被刻板印象覆蓋的身份，不為(wei) 取悅任何人，而是為(wei) 自己奔跑，為(wei) 自己活。

　　春節前，北京下了一場大雪。午休時，我和同事去單位附近的公園跑步。雪越下越大，撲麵而來，嗆鼻子，紮眼睛。我們(men) 隻覺得好玩，互相拍照留念。

　　跑累的時候，我又特別自然地喊起了那句：“鍛煉身體(ti) ，保衛祖國！”

　　祖國也一定會(hui) 保衛我。

　　秦珍子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