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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歸園田居》與中國鄉村美學

發布時間:2022-04-08 11:10:00來源: 光明日報

  “鄉(xiang) 村振興(xing) ”是一個(ge) 綜合性的係統工程。從(cong) 美學層麵探討鄉(xiang) 村文化的重建思路,是鄉(xiang) 村振興(xing) 戰略不可或缺的一個(ge) 環節,這個(ge) 環節,可以概括為(wei) “鄉(xiang) 村美學建構”。中國古代社會(hui) 的文化遺產(chan) 為(wei) 鄉(xiang) 村美學建構提供了豐(feng) 富的文化資源。作為(wei) 中國田園詩派的開創者,東(dong) 晉著名隱逸詩人陶淵明以其《歸園田居》五首等詩文,對中國傳(chuan) 統鄉(xiang) 村美學的主題和意象做了奠基性營造,至今仍具有啟示意義(yi) 。

  鄉(xiang) 土與(yu) 詩意:《歸園田居》解析

  費孝通在《鄉(xiang) 土中國》一書(shu) 中指出,鄉(xiang) 村生活鑄就了一種“鄉(xiang) 土本色”。這就是,相對封閉的活動空間,人員缺乏流動的熟人社會(hui) ,靠土地謀生因而眷戀土地。費孝通說:“農(nong) 業(ye) 和遊牧業(ye) 或工業(ye) 不同,它是直接取資於(yu) 土地的。遊牧的人可以逐水草而居,飄忽不定;做工業(ye) 的人可以擇地而居,遷移無礙;而種地的人卻搬不動地,長在土裏的莊稼行動不得,侍候莊稼的老農(nong) 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裏,土氣是因為(wei) 不流動而發生的。”

  所謂“土氣”是城裏人對鄉(xiang) 下人的傳(chuan) 統看法,它所表示的正是農(nong) 民對土地的基本依靠關(guan) 係和深厚的情感特色。鄉(xiang) 村生活,既依賴於(yu) 其環境,更依賴於(yu) 農(nong) 人特有的生活情懷,構成了獨特的鄉(xiang) 土詩歌境界。在中國詩歌史上,陶淵明的詩歌創作,不僅(jin) 開“田園詩”的先河,而且以他敏銳的視角和透徹的感悟向後世展示了一幅新鮮活潑、親(qin) 切自然的鄉(xiang) 土詩歌畫卷。我們(men) 將陶淵明的田園詩和費孝通所論“鄉(xiang) 土本色”相互印證,可說是神理湊泊,詩文相彰。據已知文獻,陶淵明傳(chuan) 世的詩篇僅(jin) 120餘(yu) 首,其中吟誦田園生活的居多,《歸園田居》可作為(wei) 其田園詩境的代表性詩篇。

  《歸園田居》為(wei) 陶淵明辭彭澤令之後的第2年,即公元406年所作。園田居是陶淵明童年的故居,在廬山(南山)腳下。陶淵明時年38歲,他徹底告別了十餘(yu) 年間仕隱輪替的生活,從(cong) 此歸隱故裏,直至二十餘(yu) 年後離世。《歸園田居》包含5首詩,可分為(wei) 三組,《其一》一組,《其二》《其三》一組,《其四》《其五》一組。第一組,是表達回歸田園的願望和描繪田園生活的景象。第二組,是寫(xie) 田園生活的隱逸情趣和農(nong) 作心緒。第三組,寫(xie) 從(cong) 感懷曆史而回歸於(yu) 當下田園生活。

  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yu) 畝(mu) ,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yu) 閑。

  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其一》這首詩,可以看作陶淵明辭官歸隱的導言式的詩篇。開篇六句“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首先聲明自己天性愛好自然山水,而不能適應世俗功名追求,既而以離鄉(xiang) 任吏為(wei) “誤入塵網”,表示自己辭官歸田之心,如籠中鳥、池中魚對林野和江湖的企盼。從(cong) 第七句到第十六句,是以白描的手法,具體(ti) 抒寫(xie) 歸隱後的田園生活。“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這是寫(xie) 其歸隱的境況,顯示了家境的貧寒和甘於(yu) 儉(jian) 樸的心意。“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這六句詩描繪出一幅鮮活、恬適的田園鄉(xiang) 居畫麵。自然的繁茂、村落的疏離和家禽的活躍,孤寂中見生氣,恍惚處示真意。它不僅(jin) 生意盎然令人欣喜,而且親(qin) 切悠閑給人以自在逍遙。“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yu) 閑。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這結尾四句,將歸隱田園的生活集中於(yu) 清淨自在、悠閑從(cong) 容的境界,這境界是人生的徹底解放,是本真的大歸屬——從(cong) 樊籠中解放出來,回歸人生本原的自然。結尾與(yu) 開篇緊緊呼應,鮮明地表示了以脫離官場、回歸田園故土為(wei) 自我人生返璞歸真、身心釋放之道的心誌。

  其二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

  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時複墟曲中,披草共來往。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其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xing) 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其二》寫(xie) 歸隱生活的隱居境況。“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這四句詩,寫(xie) 山村生活的簡單、純樸,與(yu) 外界人事無涉(“罕人事”),與(yu) 官賈不相交往(“寡輪鞅”),因而得到清靜自在的居處(“白日掩荊扉”),空靈純粹而不作世俗之想(“虛室絕塵想”)。《其一》寫(xie)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yu) 閑”,《其二》再寫(xie) “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兩(liang) 首二出“虛室”二字,一因“虛室”而“有餘(yu) 閑”,一因“虛室”而“絕塵想”。這是強化表現歸隱生活的本質在於(yu) 消除塵俗之累而複歸空靈自在之境(“虛室”)。空靈自在,即“有餘(yu) 閑”和“絕塵想”。“時複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鄉(xiang) 野生活的交往,隻是涉足於(yu) 村落(“墟曲”)之間的盤桓,因為(wei) 疏於(yu) 行走,道路上野草叢(cong) 生,相互往來要撥草開路。村人相談,皆是農(nong) 家生活之事(“無雜言”),尤其關(guan) 切的是莊稼的長勢(“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日月推移,桑麻漸漸長高了,在南邊開墾的土地也擴大了。在這樣的境況下,別無憂慮,隻是擔憂冰雹降臨(lin) ,將桑麻摧折,若此,這一季的辛勞就被糟蹋了。

  《其三》寫(xie) 隱居生活的勞作。開篇兩(liang) 句,“種豆南山下”,單寫(xie) 種豆,可見耕種的品類不多;“草盛豆苗稀”,這預示了收成不好。“晨興(xing) 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這十個(ge) 字,寫(xie) 盡一日勞作辛苦。“晨興(xing) 理荒穢”上接“草盛豆苗稀”,為(wei) 了一點企望中的可憐的收成,天一亮就出門去勞作了;“帶月荷鋤歸”寫(xie) 勞作一天,月亮升起來,才扛著鋤頭歸家。然而,“帶月荷鋤歸”又簡約而清晰地描繪出一個(ge) 農(nong) 人辛勞一天之後的悠閑和自足。在歸途中,《其一》中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景象,無論他是否已見,一定活躍在他的心目中。因此,這個(ge) “帶月荷鋤歸”的意象所表現的歸家的希冀和欣悅,是成語“披星戴月”所不具有的。“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這是靜寂的田野,悠長的回歸,歸家者以敏銳的觸覺,感受著道間草木的茂盛氣息——他的身上勞作的汗跡尚未脫幹,但是,他感受到了草尖夜露沾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農(nong) 人是“插足於(yu) 土地”的,他沒有條件,也不會(hui) 對泥土、雨水侵染手足、衣褲有所惜懼。農(nong) 人在土地上“侍候莊稼”,他的基本願望,就是春播、夏作、秋收和冬藏,一年有好收成。“但使願無違”,這最素樸的願望,是農(nong) 人的本分,因為(wei) 守這本分,農(nong) 人生長於(yu) 斯,耕作於(yu) 斯,也歸返於(yu) 斯。

  其四

  久去山澤遊,浪莽林野娛。

  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杇株。

  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沒無複餘(yu) 。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其五

  悵恨獨策還,崎嶇曆榛曲。

  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

  漉我新熟酒,隻雞招近局。

  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

  歡來苦夕短,已複至天旭。

  《其四》寫(xie) 一次“山澤遊”。“久去山澤遊,浪莽林野娛。”陶淵明是喜好“山澤遊”的,久違之後再遊,林野的廣袤就給他心曠神怡的歡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穿越叢(cong) 林,由林野而至荒墟,這也許是不期然而至,但更可能是“山澤遊”包含的預定項目。“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杇株。”“丘壟”,即墳墓。在墳墓間徘徊,還可依稀見到昔人居所的遺跡,桑竹枯朽,井灶殘破。“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複餘(yu) 。”詩人詢問,那些曾在這裏居住的人,如今在哪裏呢?砍柴的人告知,這些人全部死去了。然而,詩人沒有追問,這些人是因什麽(me) 原因死去的。“昔人居”淪陷為(wei) “丘壟間”,既可以是天災,也可以是人禍。但陶淵明既不詢問,也不推測。他認定並接受人的生死之命。“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三十年為(wei) “一世”。三十年間,朝廷與(yu) 街市都將變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對於(yu) 陶淵明,“人居”變“丘壟”,正如朝市之變,是自然運化的必然結果。人生在世,不過一次山澤之遊,始於(yu) 人居,歸於(yu) 墳墓。這是一場幻化,本質是空無。

  《其五》寫(xie) 山澤遊歸來。“悵恨獨策還,崎嶇曆榛曲。”“人居”化成“丘壟”的感懷,依然惆悵於(yu) 心。獨自拄著拐杖走向歸途,在崎嶇的荒徑上穿越曲折的叢(cong) 林,更添一層人生艱辛感慨。從(cong) 終極講,人生幻化而空無。但既生於(yu) 世,現實的真切正以其艱辛逼近自我。“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穿越叢(cong) 林,一條山溪卻以它清淺的倩影給予疲勞、惆悵的陶淵明意外的慰藉和淨化。“可以濯吾足”,又豈止於(yu) 足?在清流濯足之後,塵慮盡消,憂心澄明。

  “漉我新熟酒,隻雞招近局。”歸家之後,邀請鄰居宴聚。新釀的酒還沒有過濾,用僅(jin) 有的一隻雞款待客人。這是一次窘困的宴請。但是,主人並不尷尬,客人也不以為(wei) 怠慢。“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日落後的房舍陰暗了,沒有錢消費蠟燭的主人點燃柴棍照明。可以想見,在主人簡陋的房舍中,相聚的鄉(xiang) 親(qin) 是多麽(me) 的親(qin) 切、恬淡,絮絮叨叨的酒話,消磨著四野沉寂的鄉(xiang) 村夜晚的時光。“歡來苦夕短,已複至天旭。”在酒意豪邁的闊談中,遺忘時光的鄉(xiang) 親(qin) 迎接又一天旭日的出現,即將開始又一天的勞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辛苦與(yu) 自在交織的農(nong) 人生活,就是陶淵明顛沛於(yu) 世之後失而複得的自然。

  《歸園田居》蘊含的傳(chuan) 統鄉(xiang) 村美學

  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含蘊著中國傳(chuan) 統鄉(xiang) 村美學的主旨綱領。可以初步概括如下:

  其一,鄉(xiang) 村美學是一個(ge) 回歸的主題。這個(ge) 回歸,具有雙重意義(yi) 。一是物質意義(yi) 上的回歸,遊子回歸故土;二是從(cong) 功利追逐的入世生活,回歸到純樸自在的心靈生活。

  《歸園田居》將歸隱故鄉(xiang) ,定義(yi) 為(wei) 從(cong) 功利社會(hui) 的“塵網”中獲得解放,是羈鳥歸舊林,池魚返故淵。鄉(xiang) 土生活是在單純的血緣和固定的地緣上進行的,人員相對固定。這樣的生活環境,不僅(jin) 為(wei) 居住者提供了熟悉、穩定的社會(hui) 關(guan) 係,而且在血緣和地緣兩(liang) 個(ge) 層麵都強化了居住者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回歸鄉(xiang) 土,不僅(jin) 減除了外界複雜的社會(hui) 關(guan) 係(“塵網”),而且將個(ge) 體(ti) 生活重新植入血親(qin) 和鄉(xiang) 土的本原性統一中,使個(ge) 體(ti) 身心均在這種統一中重新獲得本原性的保護。在鄉(xiang) 土中獲得身體(ti) 的安全和心靈的自由,這就是陶淵明所說的“複得返自然”。

  其二,鄉(xiang) 村美學是以村落為(wei) 主體(ti) 場景的。村落是鄉(xiang) 土生活中的基本民居環境,村落場景為(wei) 鄉(xiang) 村美學奠定了主體(ti) 意象。這個(ge) 村落意象,是範圍局限而情義(yi) 充盈的境界。依據不同的自然環境和曆史沿革,村落的構成有大小懸殊,從(cong) 三家村到千戶大村不等。但是,因為(wei) 農(nong) 業(ye) 耕作的特點,村落的規模普遍偏小。村落作為(wei) 鄉(xiang) 土生活時代的基本社區,不僅(jin) 以血緣為(wei) 紐帶,而且以地域為(wei) 限製,構成了社群關(guan) 係和地緣關(guan) 係上的相對疏離和隔膜。費孝通將鄉(xiang) 村之間的“隔膜”定義(yi) 為(wei) 一種鄉(xiang) 土文化的基本境況。他說:“鄉(xiang) 土社會(hui) 的生活是富於(yu) 地方性的。地方性是指他們(men) 活動範圍在地域上的限製,在區域間接觸少,生活隔離,各自保持著孤立的社會(hui) 圈子。”

  在《歸園田居》中,陶淵明概略而真切地描繪了村落的狹小和疏離。“方宅十餘(yu) 畝(mu) ,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這是他所棲居的園田居村落的規模和格局。“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這是描繪園田居與(yu) 其他村落之間相互疏隔的境況。這樣的境況,令人想到春秋時代老子所描繪的“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寡國小民”狀態。疏離與(yu) 隔膜,構成了空間和心理的雙重屏障,它們(men) 賦予村民在相互認同和信任的環境中,眷戀鄉(xiang) 土,信任經驗,重情守義(yi) ,過著純樸而現實的生活。“時複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在村落中或村落間的交往,是熟悉者之間的自然往來。“披草共來往”,自然的繁茂與(yu) 鄉(xiang) 親(qin) 間的殷勤是相互映襯的;“但道桑麻長”,鄉(xiang) 親(qin) 間的交往,是非功利、無目的,是鄉(xiang) 親(qin) 情義(yi) 需要的自然交往。費孝通說相對於(yu) 城市—工業(ye) 化社會(hui) 的“機械的團結”,鄉(xiang) 村情感是一種“有機的團結”。“機械的團結”,是以功利為(wei) 目的的、社會(hui) 契約或法製化的組織。鄉(xiang) 村的有機團結,素樸單純的,也是親(qin) 切自然的。“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複至天旭。”這樣的會(hui) 飲歡悅,簡樸之至,然而,正是在這極致的簡樸中,人之為(wei) 人的生之情愫得到了滋養(yang) 和張揚。

  其三,鄉(xiang) 村美學以深刻的土地意識為(wei) 基礎,發揚著眷戀土地、殷勤耕作,與(yu) 山澤草木、禽鳥相依共生的情懷。這是一片鮮活靈動的天地。

  《歸園田居》五首,全詩沒有涉及高山大川和曠野蒼穹。“久去山澤遊,浪莽林野娛。”這是一次離村出遊,但不是一次遠遊。“悵恨獨策還,崎嶇曆榛曲。”這是一日往返的山澤遊。“時複墟曲中,披草共來往。”“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日常的行走是在村落與(yu) 土地之間,行走的目的不是遊覽而是鄉(xiang) 親(qin) 往來和耕作出入。“披草共來往”“道狹草木長”,都不是觀光描繪,而是農(nong) 家生活中切實的體(ti) 驗,這當中有汗水、傷(shang) 痛、焦慮。但是,這又是農(nong) 人成年累月堅守著休養(yang) 生息的信念希冀所在——因此,他們(men) 的生活是堅實的。“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常恐”與(yu) “但願”之事,即是在這有限的土地上,以殷勤耕作使一家人得以生息繁衍。費孝通說,“在鄉(xiang) 土社會(hui) 中個(ge) 人的欲望常是合於(yu) 人類生存條件的”。農(nong) 家人的欲望是由他們(men) 生息所居的土地所培育的,這構成了屬於(yu) 他們(men) 的文化。“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這樣的鄉(xiang) 村生活畫麵是一個(ge) 旁觀者所不能描繪的。因為(wei) ,它並不是一片供外來者駐足觀賞的景觀。它是真實的農(nong) 家生活,是由身在其中,而且具有一顆素樸自然的生活心靈所提煉結晶的。

  其四,鄉(xiang) 村美學具有以道家自然哲學為(wei) 內(nei) 核的深厚的人文底蘊,它不僅(jin) 將土地、居所、山澤、草木、禽鳥和人融合一體(ti) ,而且賦予這個(ge) 整體(ti) 有機的生命關(guan) 聯和自然循環的無限綿延。因此,鄉(xiang) 村美學不僅(jin) 是關(guan) 於(yu) 田園風光的審美意識,而且是基於(yu) “自然”生命觀的生命美學。

  《歸園田居》五首,兩(liang) 用“虛室”一詞。“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yu) 閑。”“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道家為(wei) 申達“自然”之理,講“無”、講“虛”。老子講“道衝(chong) ,而用之或不盈”“當其無,有器之用”。莊子講“氣也者,虛無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虛室”一語即出於(yu) 《莊子》。“瞻彼闋者,虛室生白。”(《莊子·人間世》)在《歸園田居》中,“虛室”當兼有鄉(xiang) 居的清淨和內(nei) 心空靈雙重意義(yi) ,所以稱“有餘(yu) 閑”“絕塵想”。但是,“有餘(yu) 閑”和“絕塵想”,不是虛空寂寞、陰沉消極。“虛室生白”,“白”是歸於(yu) 大道之“無”,是“萬(wan) 物之化”,即“天地與(yu) 我並生,萬(wan) 物與(yu) 我為(wei) 一”的無限境界。所以,鄉(xiang) 居的“餘(yu) 閑”和“絕塵想”,不是生命的消極困守,而是“課虛無以責有”(陸機:《文賦集釋》,張少康集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年版),是生命的解放和無限開拓——“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以道家哲學開拓的鄉(xiang) 村美學,是“虛室生白”,換言之,是“從(cong) 無到有”,即擺脫功利世俗網絡之後的“複返自然”。這就需要解決(jue) 一個(ge) 問題,即鄉(xiang) 土生活的終極價(jia) 值是什麽(me) ,人生歸屬何在?《其四》這首詩,是以憑吊淪為(wei) 墳場的鄉(xiang) 村直麵這個(ge) 人生的終極問題。久違的山澤遊,僅(jin) 一句“浪莽林野娛”,即轉入對荒墟的憑吊。陶淵明完全承繼了莊子的生命觀。“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莊子·大宗師》)在這樣的命運觀下,生死不僅(jin) 是自然之常態,而且根本的“幻化”和終歸於(yu) “空無”並不是自我存在的悲劇,相反自我在自然造化運行中獲得了無限的意義(yi) 。“今一以天地為(wei) 大爐,以造化為(wei) 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莊子·大宗師》)

  因此,可以說,中國鄉(xiang) 村美學既不向外企及一個(ge) 廣大的世界,也不向未來尋求一終極的歸宿,而是安時處順,生息於(yu) 鄉(xiang) 土的自然自在。“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這可謂莊子之所謂“藏天下於(yu) 天下”的生命意識。“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複至天旭。”晝夜晨昏的更替,勞作與(yu) 棲息的輪換,自然與(yu) 自我之間在時間的綿延之中實現統一,但自我也在時間的綿延之中完成了對時間的克服和超越。這是因為(wei) ,我屬於(yu) 時間,我順應時間,所以,我在時間的每一個(ge) 屬於(yu) 我的當下成為(wei) 自然之“無”——絕對而且無限。因此,鄉(xiang) 村美學是當下性的,是在此時的此地。

  在道家自然哲學的時空、生死意識的灌注下,鄉(xiang) 村美學在有限的鄉(xiang) 土空間中綿延時間,又在無始無終(“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時間中激活空間,將鄉(xiang) 居生活展現為(wei) 一片在時間中超時間,在空間中超空間的大化天地。莊子說:

  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yu) 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不知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yu) 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yu) 兌(dui) ;使日夜無郤而與(yu) 物為(wei) 春,是接而生時於(yu) 心者。是之謂才全。(《莊子·德充符》)

  王羲之《蘭(lan) 亭詩》寫(xie) 道:“大矣造化功,萬(wan) 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王羲之的詩意正是莊子此段借“仲尼曰”所闡述的生死觀、時空觀的張揚。“適我無非新”,正是“與(yu) 物為(wei) 春”之境界。陶淵明的《歸園田居》正是莊子生命意識和王羲之詩歌境界實現於(yu) 鄉(xiang) 土人生的詩學結晶。這是一個(ge) 始於(yu)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而歸於(yu) “歡來苦夕短,已複至天旭”的鄉(xiang) 土生命境界。它是無始無終的,既生氣活躍、親(qin) 切自然,又逸然超越、幽妙無限。

  從(cong) “可行”“可望”到“可遊”“可居”

  我們(men) 以《歸園田居》所蘊含的中國傳(chuan) 統鄉(xiang) 村美學審視當下已蔚然成風的“打造鄉(xiang) 村”運動,可以有如下初步反思。

  首先,以鄉(xiang) 村美學的回歸主題為(wei) 導向,“打造鄉(xiang) 村”的規劃、設計,要有一種逆時間的思維。所謂“逆時間”,是針對當代生活的高速發展的時間維度的。在古村舍複建中的“修舊如舊”可以說反映了這種時間意識導向。但是,對“逆時間”思維,不能機械地使用,不應局限於(yu) 單體(ti) 村舍的複建的修繕,而應是立意於(yu) 將鄉(xiang) 村重建為(wei) 區別於(yu) 都市居所的“皈依家園”。

  其次,以鄉(xiang) 村美學的村落主體(ti) 意象為(wei) 建設藍圖。宋代畫家郭熙講繪畫的立意,有四義(yi) :可行、可望、可遊、可居;並指出“可行可望不如可遊可居之為(wei) 得”。“行”和“望”,是旁觀的,外在的;“遊”和“居”,是介入的,內(nei) 在的。“打造鄉(xiang) 村”,應該著眼於(yu) “可遊”和“可居”的鄉(xiang) 村整體(ti) 建設,而不是附庸遊客觀賞心態,在“可行”“可望”上下功夫。隻有鄉(xiang) 村整體(ti) 建設成為(wei) “可遊”和“可居”的場地,才能實現鄉(xiang) 村美學的回歸主題。

  再次,以鄉(xiang) 村美學的鄉(xiang) 土情懷為(wei) 底蘊。“打造鄉(xiang) 村”以純樸、深厚的鄉(xiang) 土情懷為(wei) 表現和訴求對象,不僅(jin) 應著眼於(yu) 營造細膩、幽微的景致,而且要著力於(yu) 營造與(yu) 土地親(qin) 密,素樸自然而親(qin) 切自在的景致。在“打造鄉(xiang) 村”中,與(yu) 都市設施攀比,搞好大喜功的項目(遊樂(le) 設施)不僅(jin) 違背鄉(xiang) 村美學主旨,而且勢必形成對鄉(xiang) 村景觀的不可逆轉的破壞。

  最後,源自中國道家哲學傳(chuan) 統的鄉(xiang) 村美學,有著根本性的自然生命意識。居民在自然中,並且自然地生活著。這是無維度,或者人與(yu) 自然渾然一體(ti) 的境界,是生活本身。因此,怎樣營造這“屬於(yu) 自然”的生活本身,是“打造鄉(xiang) 村”需要探討並實現的深層建設——歸根到底,是關(guan) 於(yu) 鄉(xiang) 村居住者本身的建設。

  (作者:肖 鷹,係清華大學哲學係教授)

(責編: 陳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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