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藝聯”：文藝電影的幕後推手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仇廣宇

　　發於(yu) 2023.6.5第總第1094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每年四五月份的春夏之交，北京電影節舉(ju) 辦的時段，北京的小西天附近就會(hui) 格外熱鬧。這裏是人們(men) 熟悉的文藝青年朝聖地，每當有電影節、文藝展映，影迷就會(hui) 從(cong) 城市的各個(ge) 角落趕來，到中國電影資料館藝術影院觀賞自己期待已久的電影。

　　不過，少有人知道的是，小西天除了有著名的電影資料館，還有著一家與(yu) 電影行業(ye) 息息相關(guan) 的機構——“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簡稱“全國藝聯”)。今年春天，一條新聞讓“全國藝聯”這個(ge) 名字登上了新聞頭條。當時，“全國藝聯”把239家不按約定播放藝術電影的影院從(cong) 聯盟中除名了，這一維護文藝電影播放環境的舉(ju) 動，得到了業(ye) 界和影迷的讚賞。

　　盡管出了一次名，很多人依然不知道“全國藝聯”是一個(ge) 什麽(me) 樣的機構。其實，“全國藝聯”是在電影局支持下，由中國電影資料館牽頭，聯合電影院線、創作人、發行方、售票平台等多方力量，專(zhuan) 門放映藝術電影的一個(ge) 聯盟。“全國藝聯”的很多組織、宣傳(chuan) 工作都是由中國電影資料館的工作人員承擔的。中國觀眾(zhong) 近年來看到的《波西米亞(ya) 狂想曲》《三塊廣告牌》《阿飛正傳(chuan) 》《掬水月在手》《困在時間裏的父親(qin) 》《名偵(zhen) 探柯南：貝克街的亡靈》等影片，在“全國藝聯”加盟影院專(zhuan) 線放映，不僅(jin) 取得了不錯的票房成績，還深深打動了人心。

　　“全國藝聯”成立已六年多，在幾乎沒有經費支持的情況下，組織起了中國最大規模的文藝院線，通過募集加盟影院、組織主題影展和精準招募觀眾(zhong) 等方式，讓更多有性格、有特色的電影被大眾(zhong) 看到。從(cong) 110個(ge) 影院出發，截至2023年5月，全國藝聯已經有2937家加盟影院，包括了3527塊銀幕，覆蓋311座城市。

　　商業(ye) 片和文藝片之爭(zheng)

　　談到3月的那次清退不合規影院的新聞，“全國藝聯”院線負責人英琦解釋，他們(men) 選擇將這些加盟影院清退，也是出於(yu) 無奈。早在2019年，“全國藝聯”推出了一套影院加盟的管理辦法，其中規定了對加盟影院星級、規模的基本條件。而他們(men) 對加盟影院的要求，從(cong) 成立以來就一直是很簡單的：隻要保證每天安排3場規定的電影，每周安排10個(ge) 黃金場次即可。但規定出台之後沒過多久，疫情就來了，電影行業(ye) 集體(ti) 遭受衝(chong) 擊，考慮到行業(ye) 內(nei) 部還在集體(ti) 解決(jue) 遇到的新問題，這一考核標準就沒執行下去。直到今年，他們(men) 重新梳理當初加入的影院，發現有些影院已經停業(ye) 了，有些則出現了嚴(yan) 重違規的現象。比如，對於(yu) 今年上映的兩(liang) 部需要上映的文藝片《困在心緒裏的兒(er) 子》和《生無可戀的奧托》，很多影院根本沒有排片。為(wei) 了維護全國藝聯的品質，他們(men) 選擇了清退這239家影院。

　　正是這樣通過對觀影環境的嚴(yan) 格維護，“全國藝聯”保護著文藝電影的生存空間。這個(ge) 組織之所以會(hui) 誕生，也是因為(wei) 文藝電影與(yu) 商業(ye) 電影在運營上有著完全不同的特性，需要用一種特殊的運營方式去保護。所謂文藝電影，就是題材和內(nei) 容偏小眾(zhong) ，具有較高個(ge) 性度和藝術追求的電影，通常情況下成本相對較低，受眾(zhong) 也少。無論在海內(nei) 還是海外，文藝電影的商業(ye) 價(jia) 值、觀影人數一般都趕不上商業(ye) 大片。

　　而反觀國內(nei) ，“全國藝聯”成立之前，雖然也有“上海藝聯”“後窗放映”這樣自發組織的文藝院線，但絕大部分文藝電影都隻能通過電影節傳(chuan) 播口碑，然後再回到國內(nei) 進入商業(ye) 院線。這些小眾(zhong) 電影從(cong) 製作到發行，資金和資源都不算充裕，還要和商業(ye) 大片在同一個(ge) 市場裏爭(zheng) 奪排片的機會(hui) ，無論從(cong) 哪個(ge) 角度考慮，他們(men) 都不太可能拚過商業(ye) 大片，一旦沒有拿到預期的排片數量，很多文藝電影可能就會(hui) 直接消失在觀眾(zhong) 視野中。

　　殘酷的廝殺，在“全國藝聯”成立前的2015年達到了頂峰。那是中國電影票房總體(ti) 再創新高的一年，“商業(ye) 大片”越賺越輕鬆，文藝電影的聲量卻越來越小。當時，位於(yu) 全年票房前兩(liang) 位的《捉妖記》《速度與(yu) 激情7》兩(liang) 部大片，總票房都超過24億(yi) 元，但當年的票房排行榜前列名單卻看不到任何一部文藝電影。“全國藝聯”院線負責人英琦對文藝片在當時的境況有著深刻的印象。2015年，他還在格瓦拉公司工作時，參與(yu) 過文藝片《水草豐(feng) 茂的地方》的發行工作，當時他感覺非常無助，這部電影上映當天，全國才隻排了300多場，最後的票房僅(jin) 有82萬(wan) 元左右，非常慘淡。

　　幕後的電影人們(men) 都深知內(nei) 容創作的重要性，也一心想要維持住文藝電影的火種。到了2016年5月，一個(ge) 標誌性的事件發生打破了僵局。當時，為(wei) 了讓導演吳天明的遺作《百鳥朝鳳》能夠受人注意，製片人方勵在網絡直播中透過下跪、喊話等激烈方式，“跪求”觀眾(zhong) 走進影院觀看。最終，透過這種極端的宣傳(chuan) ，《百鳥朝鳳》的票房超過了八千萬(wan) 元。而因為(wei) 這次堪稱慘烈的營銷，人們(men) 也注意到了文藝電影在發行上尷尬的境地。

　　其實，早在這之前，很多關(guan) 心文藝電影的人已經開始行動起來。2014年，中國電影資料館就開始成立“藝術院線項目組”，打算醞釀出一條專(zhuan) 門屬於(yu) 文藝電影的院線。他們(men) 為(wei) 這條即將誕生的藝術院線設想很多形式，比如加盟、直營、自建影院等。但是最終，這些形式似乎都不太現實。其中原因，第一是因為(wei) 中國商業(ye) 院線和銀幕數量已經飽和，自建影院或者院線的成本實在太大，二是中國的電影院線建設中有規定，已有院線不能再重複設置“線中線”，也就是說，已經加入商業(ye) 院線的電影院無法重新加入文藝院線。

　　最後，在電影局的直接領導下，經過多輪調研，中國電影資料館選擇了讓各地的電影院形成聯盟，以銀幕和影廳加盟的形式來組織文藝院線。牽頭方中國電影資料館以負責影院運營、宣傳(chuan) 推廣，組織學術活動，發放拷貝等形式來組織整個(ge) 聯盟的運作，並不參與(yu) 影片的發行和分賬。2016年10月，在第十三屆長春電影節上，“全國藝聯”正式宣布誕生，100家經過考核的電影院成為(wei) 聯盟的初始成員。

　　“全國藝聯”如何促進文藝電影的放映

　　2019年4月，導演萬(wan) 瑪才旦的作品《撞死了一隻羊》在商業(ye) 院線準備上映時，正好撞上火爆的美國大片《複仇者聯盟4》也同時上映。當時，其他新片因為(wei) 不想和商業(ye) 大片短兵相接，都撤了檔。後來，《撞死了一隻羊》的監製王家衛親(qin) 自給“全國藝聯”的負責人、中國電影資料館館長孫向輝打了電話，表達了把電影改為(wei) “全國藝聯”專(zhuan) 線發行的願望。這個(ge) 當機立斷的舉(ju) 措，讓這部電影成為(wei) 那個(ge) 檔期中唯一一部與(yu) 《複仇者聯盟4》共同出現在影院的新片，並且形成了獨特風景。影片收獲了超過千萬(wan) 的票房，也是“全國藝聯”成立以來，專(zhuan) 線放映的國產(chan) 文藝片的最好成績。

　　這一切，也得益於(yu) “全國藝聯”此前多次專(zhuan) 線放映和聯合推廣文藝電影的努力。2017年8月，進口分賬片《海邊的曼徹斯特》成為(wei) 第一部在藝聯專(zhuan) 線放映的文藝片，這部電影早在半年前在海外放映時就已經收回了成本，來到中國上映，並沒有任何的票房壓力。對它的放映，也算是全國藝聯得到的第一個(ge) 機會(hui) 。雖然《海邊的曼徹斯特》彼時已經在國內(nei) 網絡平台上線，且藝聯加盟影院的銀幕數隻有不到300塊，但最終獲得了800多萬(wan) 的票房，通過這次放映，藝聯專(zhuan) 線在業(ye) 內(nei) 打出了名聲，很多電影院得知還可以單獨為(wei) 文藝片開辟渠道，開始申請加入，發來申請的郵件甚至擠爆了電影資料館的郵箱。

　　在一次次的專(zhuan) 線放映中，“全國藝聯”摸索出更多的技巧，以促進專(zhuan) 線放映的票房。他們(men) 深知，文藝電影具有自己獨特的個(ge) 性和受眾(zhong) ，與(yu) 商業(ye) 大片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營銷宣發成本也很低，絕對不能采取過度爭(zheng) 取流量的“病毒營銷”，也不能僅(jin) 僅(jin) 在一兩(liang) 天時間內(nei) 就定下票房的生死。保持文藝、高質量的觀影環境，以及做好長線放映和觀影團、研討會(hui) 的組織，才是他們(men) 應該專(zhuan) 注的。所以一開始，他們(men) 的影迷群體(ti) 還是以電影資料館的影迷為(wei) 主，也會(hui) 組織電影資料館的學者加入觀影團，加強影迷之間的互動和黏性。

　　“全國藝聯”首先把最多的精力花在研究電影內(nei) 容上，以鞏固影迷群體(ti) 。這是他們(men) 認為(wei) 的關(guan) 鍵。在藝聯專(zhuan) 線上映的電影，必須通過專(zhuan) 家和工作人員的嚴(yan) 格選片，嚴(yan) 格把關(guan) 。此外，因為(wei) “藝聯”專(zhuan) 映的藝術進口片指標並不在一般商業(ye) 院線進口片的配額之內(nei) ，而是單獨多出來的名額，因此，一些想進入中國市場的海外優(you) 秀文藝電影，尤其是很多奧斯卡提名名單上的電影，也會(hui) 主動聯係“全國藝聯”進入中國進行專(zhuan) 線放映，這也成了一個(ge) 便利條件。2018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三塊廣告牌》在“全國藝聯”進行專(zhuan) 線放映，最終獲得了6000多萬(wan) 元的票房好成績。

　　在特色放映、長線放映方麵，“全國藝聯”也通過放映積攢了經驗。2020年，他們(men) 通過專(zhuan) 線放映了講述詩詞大師葉嘉瑩生平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經過分析，工作人員發現，這部電影的受眾(zhong) 群體(ti) 不一定是傳(chuan) 統的藝術片愛好者，反而可能集中在文史愛好者等小眾(zhong) 圈子中。他們(men) 選擇做超長線放映，還組織葉嘉瑩所在的南開大學校友會(hui) 做了觀影團。最後，《掬水月在手》一共上映了119天，票房達到790萬(wan) 元，是當年藝聯專(zhuan) 線放映的電影中成績最好的紀錄片。

　　一些有趣的營銷方式，也會(hui) 帶來意想不到的票房收獲。2019年，囊括當年四項奧斯卡大獎的音樂(le) 傳(chuan) 記片《波西米亞(ya) 狂想曲》也由藝聯專(zhuan) 線上映。這部電影早已在國內(nei) 未播先火，在營銷宣傳(chuan) 上就有不少可以發力的地方。根據電影音樂(le) 性極強的特點，電影放映時，“全國藝聯”不但組織了很多普通的觀影活動、樂(le) 迷包場，還創造性地引進了一個(ge) “KTV版本”的拷貝，把這個(ge) 拷貝在多家KTV放映，讓觀眾(zhong) 可以邊看邊跟著劇情中的演唱會(hui) 高歌。最終，這部電影取得了超過9900萬(wan) 的超高票房，也是“藝聯專(zhuan) 線”迄今為(wei) 止最高票房的紀錄。

　　在全國藝聯推廣國產(chan) 藝術片的過程中，2019年是一個(ge) 特殊的年份，這一年，國家電影事業(ye) 發展專(zhuan) 項資金管理委員會(hui) 辦公室發布了一份申報指南，對文藝電影在發行方麵做資金上的補助，片方通過後可以拿到一筆資助。“全國藝聯”會(hui) 幫助旗下專(zhuan) 線發行的電影做這筆資金的申請工作。盡管資金的數目並不大，但對於(yu) 成本本身就比較小的文藝電影而言，也是一項難得的鼓勵。

　　除了單片的資助申報，國家電影專(zhuan) 項資金辦公室也通過影展的形式推動國產(chan) 藝術片的發行放映。就在剛剛過去的5月，全國藝聯在國家電影專(zhuan) 項資金辦公室的支持下在全國5個(ge) 城市舉(ju) 辦了“藝術電影展·春華夏繁主題展映”活動，推廣、放映10部近兩(liang) 年質量較高的國產(chan) 文藝電影，其中包括備受矚目的《宇宙探索編輯部》《白塔之光》《臍帶》等業(ye) 界認可的優(you) 秀作品。展映活動還在5個(ge) 城市同步舉(ju) 辦了5場“藝術電影高質量發展研討會(hui) ”，並組織展映影片的主創、專(zhuan) 家學者等開展多場映後交流。這類主題影展也是全國藝聯每年舉(ju) 辦的“保留曲目”，旨在為(wei) 缺乏宣發聲量的優(you) 秀國產(chan) 藝術電影提供展示平台。

　　把內(nei) 容和觀眾(zhong) 連接起來

　　在“全國藝聯”的選片人王笑楠看來，她和她的夥(huo) 伴們(men) 所做的工作，就是讓手中的這些電影找到“對的電影院和對的觀眾(zhong) ”，希望能夠經過長線經營，讓影院形成放映文藝片的習(xi) 慣，也精準招募更多的影迷群體(ti) ，為(wei) 更多的觀眾(zhong) 培養(yang) 觀看的習(xi) 慣。

　　聽起來簡單直接，這卻是一個(ge) 長期而細致的工作。“全國藝聯”的工作人員和全國各地的影迷觀影團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係，一旦有新電影上映，他們(men) 會(hui) 第一時間為(wei) 群主提供最新的宣發資料、專(zhuan) 家資源，幫助當地喜愛電影的人們(men) 組織起交流活動。在這些文藝電影的忠實觀眾(zhong) 中，就有群主會(hui) 自發組織起相關(guan) 的觀影活動。“全國藝聯觀影團”杭州站的群主風子就是一位這樣的電影愛好者。他從(cong) 2017年開始跟“全國藝聯”合作，自發組織一些影展活動，還運營了一個(ge) 電影方麵的微信公號。2022年4月起，風子創造性地設計了一個(ge) “打撈”文藝片的活動，取名為(wei) “黃金場打撈計劃”。他和電影院合作，每個(ge) 周四，他都會(hui) 從(cong) 上映兩(liang) 周後的院線電影中，選擇幾部零排片，或者排片較少的小眾(zhong) 文藝電影，在公眾(zhong) 號上發起投票，得票最多的影片就會(hui) 在下下周三的影院黃金場放映，影迷們(men) 可集體(ti) 前往購票、觀影，互相交流。風子說，這樣做，會(hui) 讓他身邊的影迷群體(ti) 在每周三有個(ge) 心理期待，也會(hui) 形成一種觀影氛圍。不少文藝片在他和同伴的“打撈”之下，也在當地實現了票房逆襲。

　　除了“全國藝聯”工作人員的付出之外，聯盟旗下的影院負責人，也對文藝電影的推廣功不可沒。他們(men) 中很多人自己就是資深影迷，也會(hui) 用自己的方式，一次一次地為(wei) 充滿個(ge) 性的文藝片爭(zheng) 取一席之地。北京中環春天影院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長王征，是一位對電影充滿熱情的影院運營者。他會(hui) 經常定製一些有特色的觀影活動。2020年，關(guan) 於(yu) 詩詞大家葉嘉瑩生平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在全國藝聯專(zhuan) 線上映時，他就結合片子內(nei) 容，和當地一家讀書(shu) 會(hui) 一起組織了詩歌吟誦活動，當時，剛剛觀影完畢的讀者們(men) ，又在現場吟誦起葉嘉瑩在片中吟誦的詩句，這個(ge) 場麵，讓現在的他依然覺得感動不已。多年的積累下來，王征早已經清晰地知道這座城市裏有哪些“同好”會(hui) 來他的影院，他當然也會(hui) 持續不斷地把這互動維持下去。

　　如今，銀幕多了，“全國藝聯”的專(zhuan) 業(ye) 人士考慮得更多的，是怎麽(me) 樣用更多、更好的內(nei) 容填滿這些剛剛培養(yang) 起來的需求。正如王笑楠所思考的那樣，在文藝電影最發達的法國，每個(ge) 城市都有好幾個(ge) 電影節，一年有七千多部電影上映，觀眾(zhong) 的可選內(nei) 容多到眼花繚亂(luan) 。她希望，有一天，中國的觀眾(zhong) 也能麵對這種“多”和豐(feng) 盛，這應該是一種幸福的煩惱。

　　(參考資料：《國內(nei) 藝術影院探究：關(guan) 於(yu) 藝術體(ti) 製的一次實踐》，作者：鄒希望)

　　《中國新聞周刊》2023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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