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北京西站,等待回家的人
春運開啟,一場大遷徙正在北京這座城市進行。拉著行李箱的年輕學生、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務工人員,湧向大大小小的交通樞紐。
車站,是故鄉(xiang) 與(yu) 遠方的中轉點。北京西站,列車大多發往西部和南部,鐵路線延伸,串起幾個(ge) “打工大省”。作為(wei) 全國客運量最大的火車站之一,從(cong) 1月26日到3月5日,為(wei) 期40天的春運,北京西站預計發送旅客490餘(yu) 萬(wan) 人。
這幾天,晚上十點後,北京西站地下廣場和候車室兩(liang) 側(ce) 商鋪陸續關(guan) 門,腳步聲、行李箱輪子的滾動聲、乘客說話的聲音依舊不斷,為(wei) 了趕上早上的列車,人們(men) 常在這裏坐等一晚。
在深夜的候車室裏,他們(men) 都有一個(ge) 樸素的心願:回家。這場團圓會(hui) 讓他們(men) 拋開所有的社會(hui) 身份,回歸到父親(qin) 、兒(er) 子、母親(qin) 、女兒(er) ……
年,是過去與(yu) 未來的銜接。在外奔忙的人在年尾回到故鄉(xiang) ,見想見的人,給家人做上幾個(ge) 菜,送出精心挑選的禮物,修整自己的院子……待來年,他們(men) 帶著新的期待,繼續生活。
父親(qin) 的行李
大概兩(liang) 個(ge) 小時前,向代貴坐在地上,靠著行李睡著了。
1月30日淩晨四點,北京西站第五候車室,廣播響起,四十分鍾後出發的當天第一班列車開始檢票。“滴、滴……”身份證在閘機上刷過,人群從(cong) 他身邊經過。
終於(yu) 有空位子。他起身坐下,搓了搓臉。四川遂寧人向代貴今年57歲了,臉上的皮膚接近黑黃色,胡子長了出來,說起話來,溝壑聚在兩(liang) 頰和額頭。
他一進候車室,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一米五六、一百零八斤的小個(ge) 子,用一根竹筒扁擔,挑兩(liang) 隻滿滿登登的化肥袋,裏麵是衣服和被褥;扁擔兩(liang) 頭還掛了一串塑料水桶,桶裏裝著衣架、水壺、電鍋和幾盒方便麵。
擔子有四十公斤重。年輕的時候,他在工地幹小工,能挑起比這還重的擔子,有時是水泥,有時是磚頭。現在,這些重量已經讓他覺得吃力。
帶有四川口音的中年女人來跟他搭話,“老鄉(xiang) ,你怎麽(me) 帶這麽(me) 多行李啊?”不止一個(ge) 人對他有疑問。向代貴的嗓門大,說話周圍兩(liang) 三排的人都聽得到,“都是些衣服破爛,都帶回家了。”
過去一年,他漂在北京的五六個(ge) 工地上,中間還去了一趟沈陽,哪裏有活兒(er) 去哪裏。每次換地方,他都帶著這些行李,除了手機裏的錢,這是他在外的全部家當。
回家,這些東(dong) 西還得帶著。“帶著吧,我們(men) 在農(nong) 村,都有用上的地方,不然過年出門打工還得再買(mai) 新的,多浪費。”
他吃過苦,11歲時,父親(qin) 生病,家裏窮得沒飯吃,他跟著母親(qin) 出門討飯,做“告花子”。向代貴不在乎周圍人的目光。在地鐵站,他擔心自己東(dong) 西多、坐扶梯會(hui) 影響別人,隻坐直梯。地鐵上,有人打趣問他“是不是收破爛的”,“我隻收不賣”,向代貴笑著回應。
地鐵上、火車站裏,拉行李箱的人越來越多。但像向代貴一樣的農(nong) 民工,依舊用最“經濟實惠”的方式打包行李:特大號印有“中國旅遊”的帆布包、床單、尼龍袋,都是他們(men) 最常用的。
拿行李多的人,總是自覺地占據檢票口“第一”的位置,想快速通過,不耽誤後麵人。
比如已經在檢票口等著的那對夫妻。他們(men) 要去湖北十堰,分三趟運來大大小小12件行李,行李箱、背包、手提包……在檢票口一一碼好後,兩(liang) 人坐在裝衣服的包上守著。他們(men) 已經四年沒回家,北京十幾平方米的出租屋裏越塞越滿當,扔又不舍得,便趁這次回家都帶走。
每一件行李都有他們(men) 的用處。候車室的另一個(ge) 檢票口,立著不知道誰的兩(liang) 台飲水機;回河北邯鄲的家政阿姨,綁了一把新拖把在行李箱上,準備帶到家鄉(xiang) 的樓房裏用;河南三門峽的黃升,在懷柔一處工地做保安,他帶了五隻小號水桶,來年給櫻桃樹施肥的時候能用到。
回家的時間是一件需要計算的事情。在到達北京西站之前,黃升要倒兩(liang) 趟公交、兩(liang) 趟地鐵,花四個(ge) 小時。計劃在車站過夜,他穿上加絨的牛仔褲,綠色帆布包裏還帶了一件軍(jun) 大衣。
對向代貴來說,回家也要計算成本。K817次列車在早上八點零四分出發,行駛一天一夜後,他才能下車。硬臥410元,他不舍得,因為(wei) 硬座隻要236元。
他奔波了大半輩子,靠自己的努力,和腿腳殘疾的妻子把日子越過越好。年輕時,向代貴在工地幹雜活掙錢,養(yang) 大了女兒(er) ,2008年大地震後,他又重修了家裏的房子。
最近十年,沒法再賣力氣,他找了“輕鬆”的活:在工地上做“鋼結構”,簡單來說,就是把建房子的一根根鋼架搭起來,打螺絲(si) ,上油漆。為(wei) 此,他常要爬到高處,隻有一根安全帶係著,得時時小心。
“人越老越想家,越想回家過年。”這次,向代貴打算回去看看丈母娘,走走親(qin) 戚;女兒(er) 和女婿吵架了,他得幫忙處理;另外,他計劃等拿到工錢,一定要把家裏的院壩給打(修)了,了卻自己十多年來的心願。
母親(qin) 的掛念
1月27日,零點五十分的列車發走,清潔車亮著黃燈駛過,候車室的座位空了一大半。下一班列車發車時間接近五點。旅客們(men) 將要度過疲憊又難熬的下半夜。
近一半人抵不住困意,有的把床單鋪在地上,躺下;有人趴在行李箱上,有人枕著同伴的肩膀。淩晨一點鍾,黃梅(化名)給手機充好電後,把背包放在座椅扶手上,斜著入睡。
54歲的黃梅原本沒打算回家。她在天津做育兒(er) 嫂,春節期間,正是城裏的家政工缺人的時候,活好找,工資也比平時高,她想多掙些錢。
但一聽到媽媽過年回不了家,視頻電話那頭的小兒(er) 子立馬眼眶紅了。黃梅心軟了下來,決(jue) 定回去。17歲的小兒(er) 子今年高三,在高考前的關(guan) 鍵節點,黃梅不想讓這事給兒(er) 子帶來情緒波動,影響到他的學習(xi) 。
她也想孩子。她說,育兒(er) 嫂這份工作是舍下自己的孩子,去帶別人的孩子,“你想,這是一種什麽(me) 樣的滋味啊。”
她帶了一個(ge) 背包,手提包裏裝著幾件換洗衣服,塑料袋裏裝著天津麻花。
北京西站到廣西黎塘的K21次列車,早上八點二十分發車。前一天晚上九點,黃梅就從(cong) 天津坐車趕到北京西站,吃了一盒泡麵後,在候車室裏坐著。沒有買(mai) 到硬臥車,她要坐33個(ge) 小時硬座回家。
在這個(ge) 年紀,獨自來北方打工,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黃梅的老鄉(xiang) 在雄安工作,告訴她“這邊機會(hui) 多”。去年9月,她從(cong) 廣西的農(nong) 村來到2000公裏外的天津,經過培訓麵試後,住到了雇主家中。
北上之前,她已經在廣西拿到了金牌月嫂證、護老證。家政公司的培訓,主要的作用是讓她了解北方、適應北方,同住宿舍的北方姐妹也教她蒸饅頭,炒合北方人口味的菜。
但黃梅還是鬧了一些笑話。工作第一天,雇主在菜單上列出魚香肉絲(si) ,這是她沒聽過的菜,公司的姐妹告訴她,食材有豬肉絲(si) 、木耳絲(si) 、胡蘿卜絲(si) ……“魚呢?魚香肉絲(si) 怎麽(me) 沒有魚?”這句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說到這,黃梅雙手捂臉,也忍不住笑彎了腰。
後來,她又知道,“荷塘月色”原來是幾種蔬菜的混合炒,也跟著雇主家的老人學會(hui) 了攤雞蛋薄餅、擀餃子皮。
她盤算著,等到家,要把新學的這些“名堂”做給兒(er) 子和丈夫嚐嚐。但懂事的兒(er) 子已經提前問好媽媽想吃的菜,等黃梅到家,就能喝到煲好的雞湯。
在天津待了五個(ge) 月,黃梅還是不適應寒冷幹燥的天氣,嘴唇上火起泡,手也幹裂,在雇主家三個(ge) 月,她瘦了十斤,兒(er) 子在視頻裏看到她,心疼,“媽媽,太累的話就回家吧!”“沒事的,沒事的。”黃梅每次都這麽(me) 說。
她很勤快,每周僅(jin) 有的一天休息時間,她會(hui) 回到公司宿舍,裏裏外外收拾一遍。同事們(men) 和她關(guan) 係好,大家都來自天南海北,處出了感情,這也成了黃梅在異鄉(xiang) 的精神支撐。這次回家,還有姐妹在微信上給她發來紅包,叮囑她在路上買(mai) 點好吃的,照顧好自己。
與(yu) 黃梅隔著一個(ge) 座位的,是去往湖北荊州的李雪花和她5歲的小兒(er) 子。她原計劃預約淩晨兩(liang) 點從(cong) 大興(xing) 到北京西站的車,但沒司機接單,隻好提前打車來。
孩子困了,躺在媽媽的厚衣服裏怎麽(me) 都不舒服,哼唧著一遍遍問,“媽媽,車什麽(me) 時候到啊?”
李雪花和丈夫在北京打工,5歲的小兒(er) 子在老家,公公婆婆幫忙帶。她想孩子,兒(er) 子一放寒假她就回荊州,把他接到北京團聚。
身邊有人不理解,跟她說,“反正春節都是要回家的,就這幾天時間了,還把孩子接去幹嗎?”李雪花覺得不行,即使隻有幾天,她也想讓孩子待在身邊。
淩晨三點的候車室裏,李雪花把自己的羽絨服拉鏈拉開,緊緊包著兒(er) 子,輕輕拍著,哄他入睡。
孩子的禮物
1月31日,23歲的蘇俊熹和梁桂豪坐在座位上,刷手機打發下半夜的時間。他們(men) 讀大四,剛結束在天津的實習(xi) ,回廣西和家人團聚。
梁桂豪的包裏有幾份天津的報紙,給爺爺帶的。爺爺喜歡讀報,他要把自己“所在城市發生的事情帶回去”,給爺爺留念。
“平平安安回家”,對蘇俊熹的家人來說,這是最重要的禮物,是父母叮囑他無數次的話。路程要33個(ge) 小時,除了行李箱和背包之外,蘇俊熹還帶了一個(ge) 小挎包,單獨放了三塊大功率充電寶,以保證手機隨時有電。
他是家裏的小兒(er) 子,父親(qin) 年近70歲,他想畢業(ye) 後找份離家近的工作,陪伴父母。出來實習(xi) 後,蘇俊熹學會(hui) 了幾道家常菜,還學會(hui) 了包餃子,準備回去做給爸媽嚐嚐。每年大年三十,蘇俊熹一家都會(hui) 在奶奶的老房子裏吃團圓飯。去年,奶奶去世了,但團圓的計劃沒有變。
候車室裏,最紮眼的行李是王昊的——一隻粉色毛絨熊穩坐在箱子上,那是他送給一年未見的女友的禮物,行李箱裏還有他給母親(qin) 帶的珠寶和送給父親(qin) 的手表。他來自巴基斯坦,本名Alex,曾是鄭州某大學的留學生,畢業(ye) 後在河南一所民辦本科學校教英語。這次,他要從(cong) 北京西站坐車到大興(xing) 機場,再乘坐7個(ge) 小時的飛機到伊斯蘭(lan) 堡。
陳凱剛剛從(cong) 機場來到車站。他在日本留學,坐了4個(ge) 小時的飛機回國,帶了兩(liang) 個(ge) 大箱子,準備回河南周口的家,其中一個(ge) 箱子裏,裝著他用打工賺來的錢給媽媽買(mai) 的化妝品禮盒、給弟弟妹妹們(men) 買(mai) 的盲盒玩具。
不論年齡,在父母麵前,大人也是孩子。
58歲的張香秀,抱著7歲的孫子坐在行李上,她的腳邊鋪著薄被,丈夫睡在上麵。
這次回老家,張香秀最重要的事情,是去看望88歲的老媽。她心裏愧疚。過去的30年,張香秀的身份從(cong) 媽媽,升級到奶奶。兒(er) 子結婚有了孩子,7年前,她搬到兒(er) 子生活的城市——遼寧鞍山,幫忙帶孫子。平時都是離得近的大姐、二姐照顧母親(qin) ,她隻能用金錢彌補。
大概8天前,她帶著孫子來到北京房山,和在這做裝修的老伴兒(er) 團圓。等他放假,一起回河北邢台。
“忙忙叨叨,一年一年過得真快”。張香秀感歎。等她回家,要蒸鍋饅頭、豆包,打了年糕,買(mai) 上米、油、雞蛋,去看看老媽。
新的開始
1月27日淩晨兩(liang) 點,電焊工秦鬆、木工何天、電工郭文誌,三個(ge) 陌生人已經成為(wei) 朋友十幾個(ge) 小時。他們(men) 都在烏(wu) 茲(zi) 別克斯坦務工,在當地機場遇到,一聊,才知道三人坐同一航班回國。
他們(men) 在機場的座位順序,延續到了北京西站的候車室裏。他們(men) 的話題,從(cong) 在烏(wu) 茲(zi) 別克斯坦的工作,到當地物價(jia) 、當地人對中國人的友善態度,再到中烏(wu) 香煙的區別,就這麽(me) 一直聊著,沒人覺得困。
來自河南新鄉(xiang) 的何天性格外向,他在烏(wu) 茲(zi) 別克斯坦建水泥廠,已經連續工作了15個(ge) 月。拉開他的行李箱,裏麵是給父母和孩子帶的9公斤巧克力、兩(liang) 條香煙、幾罐咖啡。
乘坐同一航班回國的還有43歲的劉成。
劉成是何天的工友,做水電,過去15個(ge) 月,他一天沒休息,“下雨天也幹。”
他還記得,去年過年,公司給他們(men) 準備了六七個(ge) 菜,一包糖,兩(liang) 袋花生,一人一瓶啤酒,來自不同地方的中國同胞在異鄉(xiang) 過了個(ge) 年。
在工友口中,劉成是一個(ge) 節省的人。他們(men) 有很多例證:回國時,劉成把能帶的都帶了回來;行李箱上的那條彩色鬆緊帶已經跟了他十年;從(cong) 首都機場到北京西站,他不舍得打車,自己一人坐大巴過來;回家的車,他選了最便宜的那班普快,省下70塊錢。
“省錢就是掙錢。”劉成笑著說,他的“摳門”是有原因的,“我是過過苦日子的,不舍得花錢”。小時候家裏條件不好,小學三年級被迫輟學,他十幾歲就出來打工,從(cong) 頭到腳的自卑,深知錢來之不易。
1996年那年,北京西站的主體(ti) 框架已經搭起,工程建設進入尾聲,15歲的他跟著村裏的人來到這片工地搬磚、和泥,打下手,一天掙七八塊錢。一個(ge) 月後,西站完全建好,他也回到了河北定州的家中。
如今再次來到西站,劉成感慨,“人生就這麽(me) 過去了,困難的時候也就這麽(me) 過去了。”
他和何天討論著,來年還能跟哪些朋友、再去哪些地方打工賺錢。新的一年,他們(men) 都期待著新的開始。
春節臨(lin) 近,北京西站加開了多趟夜班車,深夜候車的人越來越多。
擁擠、喧囂,有人顯得無所適從(cong) 。一個(ge) 中年人拖著行李箱找到一處空地,直直立著,右手緊緊攥著行李箱把手。
更多人看起來是輕鬆的。男人脫下皮鞋,換上拖鞋,女孩戴著耳機看劇,幾個(ge) 大叔嗑著瓜子嘮嗑,三個(ge) 人圍在一起打牌,孩子和父親(qin) 玩起了捉迷藏。大家總有打發時間的方法。
新京報記者 趙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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