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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朗照家園

發布時間:2022-04-29 10:20: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劉東(dong) 黎(中國林業(ye) 出版社社長、總編輯)

  “土生萬(wan) 物,地載群倫(lun) 。”土地是萬(wan) 物的根基,生命、生產(chan) 、生計、生活、生態、生業(ye) 等皆與(yu) 土地有關(guan) 。人在大地上培育作物,保護大地上的農(nong) 作物和生態,在表麵上是一種營生,是為(wei) 了得到維持生命的那一點食物,但其實,是在另一種非凡的意義(yi) 上進行築造。勞作,就是人在故園的紮根方式、定居方式。寒來暑往裏勞動、耕耘與(yu) 收獲,能幫助人們(men) 堅定信仰,通往永恒。

  萬(wan) 物自行綻放

  世界有時可以從(cong) 一副簡單的農(nong) 具、一株普通的植物、一件沉默的藝術品中湧現。大地是承受者、開花結果者,它伸展為(wei) 岩石和水流,湧現為(wei) 植物和動物。

  鞋具磨損的內(nei) 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著勞動步履的艱辛。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舊農(nong) 鞋裏,聚集著那寒風料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永遠單調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和滯緩。鞋皮上粘著濕潤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臨(lin) ,這雙鞋底在田野小徑上踽踽而行。在這鞋具裏,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著大地對成熟穀物的寧靜饋贈,表征著大地在冬閑的荒蕪田野裏朦朧的冬眠。這器具浸透著對麵包的穩靠性無怨無艾的焦慮,以及那戰勝了貧困的無言喜悅,隱含著分娩陣痛時的哆嗦,死亡逼近時的戰栗。

  這是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對凡·高名畫《農(nong) 鞋》的解讀,傳(chuan) 遞出一種撥動心弦卻又難以言說的思緒。暮色黃昏,畫麵中未出現的農(nong) 婦脫下鞋子;晨曦初露,農(nong) 婦又把手伸向它們(men) ;或者在節日裏,農(nong) 婦把它們(men) 棄於(yu) 一旁。勞作者的眼裏沒有風景,這一切對農(nong) 婦來說實在太過尋常了。然而在無聲的召喚與(yu) 模糊的直覺裏,一雙布滿風霜的農(nong) 鞋,在作品中走進了存在的光亮。

  通過一個(ge) 器具,農(nong) 婦被置入存在者顯現的恒定中,被置入大地無聲的召喚裏;農(nong) 婦自此才對自己置身的世界有了把握,世界和大地開始為(wei) 她而在。

  在海德格爾眼中,農(nong) 人的勞作與(yu) 自己的哲學思考非常類似。他本人的工作室就設在一個(ge) 開闊山穀的陡峭斜坡上,隻有三個(ge) 房間:廚房、臥室和書(shu) 房。從(cong) 窗口望出去,狹長的穀底和對麵同樣陡峭的山坡上,疏疏落落點綴著農(nong) 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場,一直延伸到茂密的杉樹林。墨綠色的叢(cong) 林中,不時閃出一片淡綠色的林中空地,在陽光下,白羊黃牛、紅瓦灰牆一一可見。天天往返於(yu) 田間小徑,穿梭於(yu) 林中路上,海德格爾思考著“不可替代的大地根基”:

  那永不停息的湧動者,蔭蔽萬(wan) 物,讓萬(wan) 物如其本然地顯相,讓萬(wan) 物自行綻放,聚集萬(wan) 物而讓其持留者,到底所為(wei) 何來?

  答案就在大地的風景和藝術中。一雙農(nong) 鞋,連接著生命的來路與(yu) 去路。凡·高的畫讓我們(men) 看到了一雙農(nong) 鞋的“存在”,也讓海德格爾看到,農(nong) 業(ye) 與(yu) 哲學有著最直接和最簡單的聯係。因為(wei) ,農(nong) 業(ye) 是生發和維持人生存意義(yi) 的源頭。人之為(wei) 人者,是他能在身處勞碌耕作的境遇中,根基留在地上,仰望直抵天空,由此加入天地人神的合舞。這也保證了仰望最終得以貫通天空與(yu) 大地之間。這一“之間”則分配給人,構成人的棲居之所。四者安排得如此美妙,仿若生命的起承轉合。

  煙雲(yun) 橫流的循環之舞

  在另一首中國古詩中,我們(men) 看到了與(yu) 農(nong) 鞋類似的器具(農(nong) 具):

  利器從(cong) 來不獨工,

  鐮為(wei) 農(nong) 具古今同。

  芟餘(yu) 禾稼連雲(yun) 遠,

  除去荒蕪捲地空。

  低控一鉤長似月,

  輕揮尺刃捷如風。

  因時殺物皆天道,

  不爾何收歲杪功。

  元代王禎的詩歌《鐮》清晰表達了先祖對農(nong) 具的深邃認知,是一種“大地詩學”的範例。一把鐮刀,一種再尋常不過的農(nong) 具,同樣參與(yu) 了天地人神相互應和的“循環之舞”。詩人出其不意地用了雲(yun) 、月、風等事物與(yu) 之比擬,甚至關(guan) 聯著高不可問的“天道”。

  “眷然撫耒耜,回首煙雲(yun) 橫。”(柳宗元《首春逢耕者》)在永州郊外,柳宗元在春耕時無限眷戀地撫摸著農(nong) 夫的犁耙,回看漫天霞光,對天意流轉的敬畏化作靜穆的寧靜。這首詩不應解讀為(wei) 貶謫路上天色欲晚、人生將殘的悵然。煙雲(yun) 橫流在天地人神的“循環之舞”中,四者相互映襯,相互隸屬,相互響應,相互照耀。

  “煙暖土膏民氣動,一犁新雨破春耕。”(釋智愚《頌古一百首》)世界與(yu) 大地不可思議的雄渾張力,就這樣深刻地聚集在被詩人凝視的鐮刀、撫摸的“耒耜”上。人培育和保護大地上的農(nong) 作物和一切生長物,在表麵上是一種營生,是為(wei) 了得到維持生命的那一點食物,但其實,是在另一種非凡的意義(yi) 上進行築造。如果一種勞累與(yu) 功績,隻為(wei) 追逐和贏獲最終的作物,那它們(men) 甚至是在反對和禁阻著生存的本質。農(nong) 人對生長之物的培育,建築師對藝術作品的建造,匠人對農(nong) 具的製造,在最深刻的意義(yi) 上,都是在用神性,用天地人神的“循環之舞”來度量人身。

  土生萬(wan) 物,地載群倫(lun)

  世界上本來沒有“農(nong) 作物”這種東(dong) 西,它們(men) 都是從(cong) 野生植物(主要是草本植物)馴化而來的。從(cong) “草”到“禾”的轉變,意味著某種形同進化般的重大改變。種植作物需要對田地進行分配,農(nong) 業(ye) 時代的飲食起居、築場修屋等等,無不與(yu) 作物的照料或看管有關(guan) 。家人與(yu) 鄰人在田地中進行勞作的場景,使古人對於(yu) “邊界”“產(chan) 權”有了最初的意識。

  最重要的是,照料作物需要一個(ge) 穩定的居所。當“植株的固定”引導了“人類居所的固定”,就得結束遊牧狀態,和自己的“作物”一樣定下心來,紮根於(yu) 大地的某一位置,狩獵采集從(cong) 此成為(wei) 副業(ye) 。不斷遷徙的狀態越來越令人厭倦,人類開始有了“家宅”或“屋宇”,“詩意地棲居”也就成為(wei) 可能。

  “糧食”是沉重的,相對而言,“蔬菜”是輕盈的。“蔬菜”總是存在於(yu) 親(qin) 和性、家常性的空間,如菜園裏。它遠沒有“莊稼地”那樣富有文學意味,因此不太容易被引領朝向藝術的升華。不過,蔬菜也有著精神性的藝術形象,比如商朝遺民伯夷、叔齊“義(yi) 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采薇采蕨”,故事流傳(chuan) 至今。“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農(nong) 作物保存著某一時代中人類生活與(yu) 植物之間關(guan) 聯的原初經驗,而且“人不會(hui) 真正的從(cong) 水、燃料、蔬菜中異化。那些都是古老人類之根”(斯奈德語)。

  陽氣在田,萬(wan) 物生焉

  古老的山毛櫸和黑色橡樹挺立在平原上,成群的牛羊如繁星點點遊走於(yu) 它們(men) 之中,還有一點憂愁的氣息,彌散在光彩迷人的景色之中。這是維吉爾《牧歌》裏的鄉(xiang) 村景色,是田園文學的真正源頭。維吉爾的《農(nong) 事詩》四卷,則以教誨為(wei) 基本內(nei) 容,穿插著神話傳(chuan) 說和對意大利農(nong) 村風光、農(nong) 民生活、日常勞動的讚頌。第1卷主要講穀物種植,第2卷講葡萄和橄欖,第3卷講畜牧,第4卷講養(yang) 蜂,幾乎是文學式的科普寫(xie) 作。自然代替了神職人員,通過農(nong) 事詩的清唱,人與(yu) 神合一,將人類提升到新的美德高度。

  “農(nong) 事詩”,一般是指“描述農(nong) 事以及與(yu) 農(nong) 事有關(guan) 的政治、宗教活動及日常生活的詩歌”。人之棲居在本質上是詩性的,這種詩性不是棲居的裝飾品和附加物,二者之間不可割裂。土地育化與(yu) 繁衍的能力,是最具有傳(chuan) 說乃至神話意味的人類原始生活場景。

  作物從(cong) 土地中生長出來,土地一定具有孕育生命的潛能。在赫西俄德敘述世界開端和最早一代希臘神祇產(chan) 生的《神譜》中,宙斯的姐姐德墨忒爾是豐(feng) 收和農(nong) 業(ye) 女神,她在古希臘雕塑中的造型是“一位從(cong) 地表中探出上半身的卷發女子,雙手上舉(ju) ,手中握著結穗的穀物”。由於(yu) 農(nong) 業(ye) 是廣大農(nong) 民定居和安樂(le) 的基礎,後來德墨忒爾又成了立法、家庭和婚姻的保護神。

  在東(dong) 方,則有“見龍在田,天下文明”(《易經·乾卦》)之說。可見“文明”一詞最初的記載,就與(yu) 農(nong) 耕有關(guan) 。經學家孔穎達釋:“天下文明者,陽氣在田,始生萬(wan) 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是故古代的帝王行“耤田”禮、率眾(zhong) 親(qin) 躬的儀(yi) 式,竟然從(cong) 周代延續到清末,無他,蓋因農(nong) 桑之業(ye) “真斯民衣食之源,有國者富強之本。王者所以興(xing) 教化、厚風俗、敦孝悌、崇禮讓、致太平,躋斯民於(yu) 仁壽,未有不權輿於(yu) 此者矣。”(元代《農(nong) 桑輯要》序)

  “以我齊明,與(yu) 我犧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農(nong) 夫之慶。琴瑟擊鼓,以禦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詩經·小雅·甫田》)先民於(yu) 萬(wan) 物複蘇的春季,祈盼五穀豐(feng) 登,謂之“春祈”。秋日收獲,仍須祭獻於(yu) 土地,謂之“秋報”。春秋流轉的土地上聚集著神性,因而被賦予了萬(wan) 物的根基與(yu) 源頭之意。

  土地不僅(jin) 是山川河流的護持者,更是邦國的象征。“(重耳)過衛,衛文公不禮焉。出於(yu) 五鹿,乞食於(yu) 野人,野人與(yu) 之塊。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賜也’。稽首,受而載之。”(《左傳(chuan) ·晉公子重耳之亡》)“塊”象征土地,是最要緊的“命根”,生命、生產(chan) 、生計、生活、生態、生業(ye) 之六生皆與(yu) 土地有涉。天人感應,時空一體(ti) ,人世興(xing) 衰旁通於(yu) 土地與(yu) 作物,正是人間宏闊運行的自然之道,亦築成上古華夏國家的根基。

  “農(nong) 事”一詞在《詩經》中並未出現過,不過朱熹曾在《詩集傳(chuan) 》中給出了《詩經》中11篇與(yu) “農(nong) 事”相關(guan) 的具體(ti) 詩作篇目。不著意雕琢的歌詠,天真純樸的吟唱,勞動者種田、養(yang) 蠶、紡織、染繒、釀酒、打獵、修築等勞動場景,定格於(yu) 千年歲月,無不是在世倫(lun) 理的核心關(guan) 懷。

  “故務民於(yu) 農(nong) 桑,薄賦斂,廣蓄積,以實倉(cang) 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粟米布帛……一日弗得而饑寒至。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晁錯《論貴粟疏》)。古代漢語的“社稷”一詞,是漢語文化永恒的母體(ti) 和原型,它保留著“農(nong) 業(ye) ”與(yu) “國家”的原初關(guan) 聯痕跡:“社”為(wei) 土神,“稷”為(wei) 穀神,前者是對“大地之神”庇護之力的崇拜(社祭的神壇也稱為(wei) “社”),後者則是對“作物之神”生養(yang) 之力的崇拜。“社”代表安全的生存空間,“稷”代表穩定的食物來源。

  “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裏巷亦嗚咽。所愧為(wei) 人父,無食致夭折。”(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粒米,能盛盡天下悲苦,有如“一個(ge) 民族的秘史”。農(nong) 業(ye) 是人間最苦的職業(ye) ,農(nong) 民是天下最苦的人。大地的富足和寧靜,需要農(nong) 民以一生勞瘁、滿身傷(shang) 痕為(wei) 代價(jia) 。崔道融《田上》詩曰:“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力俱盡,東(dong) 方殊未明。”這是詩人於(yu) 雨夜之中,看到冒雨耕作的農(nong) 夫,歎息良久,有感而發。“盡日扶犁叟,往來江樹前”(李白《對雨》),也是在說農(nong) 人終日勞苦耕種,即使在陰雨天也不能休息。民生之苦,稼穡之難,呼喚著詩人的悲憫與(yu) 良知;客居異國他鄉(xiang) 的遊子會(hui) 把生育了他們(men) 的“老娘土”帶至天涯海角,也是對土地浹髓淪膚的無上感戴。

  不違農(nong) 時

  中國現存最早曆法文獻《夏小正》,詳載了一年十二個(ge) 月與(yu) 不同月份的物候現象。農(nong) 作物生長、成熟的狀態在不同的節令下表現不同,就連與(yu) 之相關(guan) 的動物,也有蟄眠、蘇醒、始鳴、交配、繁育、換毛、遷徙等物候現象。先民生活在自然之中,對季節性的物候轉折遠比後人敏感,對自然的感知和情誼也就更加敏銳和深厚。照料作物的強烈願望,促使他們(men) 去認識時間輪轉、四季更迭、氣候變化等一係列決(jue) 定和製約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的自然規律。也正因如此,農(nong) 耕社會(hui) 的生活是從(cong) 容的,有節奏的,生活的節奏與(yu) 自然同頻。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概以時令為(wei) 轉移。春節、立春、清明、夏至、重陽、冬至等,都是與(yu) 農(nong) 時有關(guan) 的時間節奏(以及與(yu) 親(qin) 人相聚之時)。與(yu) 曆史積澱同樣厚重的歐洲相比,中國的二十四節氣“沒有陰影,沒有古風,沒有秘傳(chuan) ,沒有絢麗(li) 而又昏默的冤孽”,而單純是天地人神的流轉相遇,是非對象化、氤氳涵渾的節日、佳(家)節。

  《尚書(shu) ·堯典》記載舜帝的話“食哉!唯時”,記堯帝“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莊子·德充符》中借孔子的話說:“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yu) 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使日夜無郤,而與(yu) 物為(wei) 春,是接而生時於(yu) 心者也。”作物的生長隨氣溫變化,生根、發芽、抽枝、展葉、開花、結果,“人時”同樣也要符合自然法則,讀書(shu) 入仕者也要將四季農(nong) 時了然於(yu) 心。

  “五畝(mu) 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勿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mu) 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孟子》)自然的天象與(yu) 節氣是天、地、人本身的存在方式與(yu) 節奏,是萬(wan) 物與(yu) 人生的和諧之處,本就含有不尋常的交匯與(yu) 經驗的構成。“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gang)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白居易《觀刈麥》)看似細微瑣屑的事物,卻在微小中包含了家族情感、民風習(xi) 俗、人際交往等,蘊含著素樸的真理。

  “豐(feng) 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wan) 億(yi) 及秭。為(wei) 酒為(wei) 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詩經·周頌·豐(feng) 年》)對於(yu) 華夏民族而言,國家的政治甚至都帶有農(nong) 業(ye) 物候特征,是為(wei) “節候政治”。一定的季節,就行一定的政令。四時郊祭禮儀(yi) 與(yu) 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對季節的要求渾然一體(ti) ,神聖的順序不可更改。

  “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王命布農(nong) 事,命田舍東(dong) 郊,皆修封疆,審端經術……”(《禮記·月令》)四時物候決(jue) 定著植物、動物的生長,也決(jue) 定著人類生活的基本形態。比如孟春之月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天地之氣相混合,於(yu) 是草木萌芽。天子會(hui) 親(qin) 自頒布與(yu) 農(nong) 事相關(guan) 的法令,農(nong) 官依旨前往東(dong) 郊,修理冬天荒廢下來的耕地疆界,把溝渠路徑重新查明修理,根據不同的地形特征,種植不同的作物。把握農(nong) 作物生長時間、觀測動植物生長活動規律的生活技藝,與(yu) 對自我生命規律的認知高度重合。農(nong) 事與(yu) 節氣,就是中華民族的心理文化時間。

  農(nong) 事如同詩歌、歌謠、節日一樣,有格調,有節奏,有智慧。《詩經》中相當數量的農(nong) 事勞動描寫(xie) ,開啟了東(dong) 方農(nong) 事寫(xie) 作的源頭,“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cang) 庚……”從(cong) 年初寫(xie) 到年終,從(cong) 種田養(yang) 蠶寫(xie) 到打獵鑿冰,反映了一年四季多層次的工作麵和高強度的勞動,是“農(nong) 事詩”的起源和典範。如崔述雲(yun) :“讀《七月》,如入桃源之中,衣冠樸古,天真爛漫,熙熙乎太古也。”氣候的變遷帶來勞動方式與(yu) 景物的變遷,晝之陰晴與(yu) 夜之濁清交替更迭,深度影響著人的思緒、情感、氣質、性情以及審美態度,最終影響到文學藝術的風格麵貌、文辭舞詠。

  詩就在農(nong) 田的近旁

  “生”字在甲骨文中的寫(xie) 法,頗似草木從(cong) 土壤裏生長出來的形態。單純從(cong) 藝術的角度來看,農(nong) 作物不是奇花異草,缺少構成“風景”繪畫、山水詩作等所必要的透視法、事物輪廓和相關(guan) 的藝術理論。

  然而,“就在糧食的近旁產(chan) 生了詩”(普裏什文語)。陽光、草木、原野、禽鳥,以及與(yu) 此相連的原初語境:物候、星象、季節、勞作、繁衍……大自然的壯麗(li) 語境,尤其鄉(xiang) 土生活中存在與(yu) 保留的自然之象,比如麥子、河流、莊稼等,無不是藝術世界最基本的母題。

  “雙手勞動,慰藉心靈”(海子《重建家園》)。海子的詩帶有一種“原詩”的性質,純粹、明朗而神秘。麥地就是詩人理想中的人神和諧共處的家園,是心靈能夠棲息的精神實體(ti) 。農(nong) 夫粗糙的身軀沉沒在田野裏,笨重的膝蓋深陷在泥土中,艱辛的生存與(yu) 勞作,使得農(nong) 業(ye) 、土地與(yu) 作物同時具有一種沉默、痛苦而又耀眼燃燒的詩歌意誌,對於(yu) 包括工業(ye) 文明在內(nei) 各個(ge) 時代的思想藝術,都具有無可回避的、隱秘性的塑造作用。它帶有一種直抵本質的生存哲學與(yu) 詩意,穿透束縛在人身上的意識形態、道德情感、價(jia) 值觀念,持久影響著人類的終極關(guan) 懷。

  “他已經失去了連貫的思維;這裏隻有完美的勞動韻律,一遍又一遍地翻耕土地,土地令他們(men) 擁有了家庭,土地是他們(men) 的衣食父母,土地成了他們(men) 的上帝。土地中有財富與(yu) 秘密,土地在他們(men) 的鋤頭下翻轉……或許土地本身就是一種輪回。他們(men) 在土地上耕作,一起勞動,一起在土地上創造成果——無需任何言語。”(賽珍珠《大地》)人世滄桑,唯有土地依舊。古老文明在曆史的動蕩中遲緩前行,犁鏵沉重,但土地是他們(men) 此生的起源和終結點;土地的生息枯榮和莊稼的新陳更替,構成了他們(men) 人生的全部。他們(men) 身上的藍襖,田壟裏的綠苗、土黃色的幹涸河床,共同構成鄉(xiang) 土中國沉默而永恒的風景。土地誕生一切,養(yang) 育一切又收納一切,這是農(nong) 耕民族共同的生命背景,最終凝成了壯麗(li) 的大地詩學語境,成為(wei) 折射我們(men) 生命情感的榮耀之光。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ya) 洲的土地上/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幹燥的風/在低壓的暗雲(yun) 下唱著單調的東(dong) 流的水/……他是一個(ge) 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qin)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失望和希望壓在他身上/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穆旦《讚美》)。土地是萬(wan) 物的負載者,興(xing) 盛與(yu) 衰亡的命脈都根係於(yu) 土地之上。田疇墓地間承載了人類生活的軌跡,托舉(ju) 起古老凝固的文明,以及所有的人事繁衍。農(nong) 民是曆史的支撐者、沉默者,他們(men) 安土重遷,安於(yu) 永遠輪回的生命,鄉(xiang) 村是他們(men) 的全部生活,是古老族譜裏無盡循環的曆史,書(shu) 寫(xie) 著一方血脈的綿延連亙(gen) 。人棲居之處即為(wei) 家園,離開它時,則成故鄉(xiang) 。

  “在寒冷的臘月的夜裏,風掃著北方的平原,/北方的田野是枯幹的,大麥和穀子已經推進了村莊,/歲月盡竭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凍結了,/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縱橫裏閃著一盞燈光,/……在門口,那些用舊了的鐮刀,/鋤頭,牛軛,石磨,大車,/靜靜地,正承接著雪花的飄落。”(穆旦《在寒冷的臘月的夜裏》)略顯荒蕪的村莊裏,雖然是北風淒緊,寒意徹骨,但也能看到、憶起並感懷農(nong) 村生活的靈魂和氣息。詩人目光裏全是與(yu) 農(nong) 人們(men) 生活密切相關(guan) 的事物。一種感性氛圍悄然化解著寒夜,成為(wei) 一種慰藉的力量。那些被歲月銷蝕的事物,散發著悠遠陳舊的氣息,鋤頭、牛軛、石磨,是承載無窮回憶與(yu) 希望的容器。這些事物也許僅(jin) 為(wei) 自己而存在,然而在寬厚的大地上,詩人傾(qing) 聽村莊的聲音,真正領會(hui) 到家園的存在。

  “無邊無際的大玉米地裏有什麽(me) ?肥壯的玉米棵遮天蔽,一片連著一片。無數的刺蝟、兔子、黃狼、草獾,還有狐狸,都從(cong) 裏麵跑出來。各種鳥雀一群群鑽進鑽出,喧鬧著。你站在玉米地邊,可以聽見十分古怪的聲音,有咳,有笑,有呼呼的喘息”;人在玉米地裏,好像“來到真正的家,身心都放鬆下來。玉米綴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青草的氣味,什麽(me) 都混到了一起,湧進肺裏。這氣味養(yang) 人哩。”(張煒《鑽玉米地》)這也是在詩意觀照下的自然村社,隱藏在大地風景之中,和世界發生著神秘的關(guan) 聯。玉米地裏透著大自然的繁茂氣息,讓人們(men) 可以在一種更加親(qin) 密、友善的關(guan) 係中彼此相處。糧田和作物,化作人類內(nei) 在生命的一部分,同時讓農(nong) 人在大地上找到他們(men) 的歸屬感。耕耘栽種、滋生繁育的奇跡,生命一次次輪回轉化,開啟生生不息之源。這是傳(chuan) 承千年的土地哲學,也是亙(gen) 古不變的生命至理。

  天地氤氳,萬(wan) 物化醇

  作為(wei) 大地生命共同體(ti) 中的螞蟻、蜜蜂、麻雀、杜鵑、野兔、驢子、麥子、麥田、樹林等,在很多時候,很難成為(wei) 被欣賞的對象。人們(men) 尋常不會(hui) 有像葦岸那樣的領悟:“麥子是土地上最優(you) 美、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對大多數人來說,田野與(yu) 土地隻意味著艱苦的勞作。鄉(xiang) 村會(hui) 有靜謐、純真、簡單、富足的時刻,然而,它畢竟與(yu) 辛苦相連,與(yu) 年複一年的重複相連,卻難以與(yu) 詩意或審美相連。

  但詩歌確乎在農(nong) 田與(yu) 野地之間。“我這輩子從(cong) 來沒有用過書(shu) 桌,我也從(cong) 來沒有用於(yu) 寫(xie) 作的房間”——詩人弗羅斯特長期生活在鄉(xiang) 下農(nong) 場,他的詩就是在農(nong) 事間隙,倚靠著樹樁小憩時構思出來的。對他而言,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種依附於(yu) 大地的植物。和所有的農(nong) 夫一樣,詩人生活的世界,完全依托於(yu) 田壟、泥土以大地慷慨的饋贈。

  1935年,利奧波德舉(ju) 家搬至威斯康星州沙郡北部的一座破敗農(nong) 場,因為(wei) 他長期以來,一直“渴望擁有一片土地,靠自己的努力去研習(xi) 大地之上的動物、植物”。他發現鳥兒(er) 不僅(jin) 是自然界專(zhuan) 業(ye) 的歌手,還是最優(you) 雅的舞者;枯橡樹居然還能為(wei) 鬆雞提供庇護;而藍翅黃森鶯已經在農(nong) 場安心地築巢安家了,這是何等的信任啊。“風很忙,忙著在十一月的玉米地裏奏樂(le) 。玉米莖哼唱著,鬆散的玉米棒半開玩笑地彎曲盤旋著向天空輕輕揮動,風則忙碌著繼續前行。”

  清代鄭燮“畢生之願,欲築一土牆院子,門內(nei) 多栽竹樹花草,清晨日尚未出,望東(dong) 海一片紅霞,薄暮斜陽滿樹,立院中高處,俱見煙水平橋”;可見這種回歸田園的心願,古今中西攸同。這裏無所謂仕與(yu) 隱,也無所謂城市與(yu) 鄉(xiang) 村,人與(yu) 糧食、土地與(yu) 村莊,一切自然而然,呈現出最本真的生存狀態。

  與(yu) 此同時,人在大地上培育作物,保護在他周圍生長的東(dong) 西。對地方、植物、土壤、氣候循環和生物群落的深入認知,既古老也現代,是人類知識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勞作,就是人在故園的紮根方式、定居方式。

  寒來暑往裏勞作的耕耘與(yu) 收獲,能幫助人們(men) 堅定信仰。紮根,就是克服“飄蕩”“失衡”,它通向永恒之途,複歸存在之根。

(責編: 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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