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野:戲是假的 但情一定得是真的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即將迎來70周年院慶的時刻,6月8日下午,“七一勳章”獲得者,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表演、導演藝術家藍天野,因病在北京離世,享年95歲。
2014年,中國之聲記者曾在藍天野先生的畫室裏對他進行過專(zhuan) 訪。那年,藍天野87歲。
讓我們(men) 重溫當時的專(zhuan) 訪,以此來緬懷這位“七一勳章”獲得者、著名話劇表演藝術家。
采訪,是從(cong) 藍天野先生的出身說起的。
藍天野:我這個(ge) 家族是一個(ge) 典型的封建大家族, 我老家是河北衡水。據說我剛剛出生,我的曾祖父帶著我全家四代人遷到北京。好像我剛剛上小學的時候,就是這一年兩(liang) 個(ge) 月當中,我父親(qin) 和祖父、祖母相繼就過世了,所以就等於(yu) 我們(men) 這個(ge) 家開始敗落。我隻有一個(ge) 印象,小的時候我祖父每天晚上給我講一段書(shu) ,當然都是過去那些,像《三俠(xia) 五義(yi) 》《施公案》《彭公案》……這一類的公案書(shu) 。我開始啟蒙不是“讀書(shu) ”,是“聽書(shu) ”。到後來上學了,因為(wei) 那時候認識的字還不太多,隻能看小人兒(er) 書(shu) 。後來到了小學幾年級,也開始看那些小說,就是字書(shu) 。但是很多字不認識,就那麽(me) 猜下來。
記者:囫圇吞棗往下看。
藍天野:對,大概那意思,就那麽(me) 看。後來我為(wei) 什麽(me) 喜歡畫呢?幾個(ge) 因素:一個(ge) 是想看小人兒(er) 書(shu) ,小人兒(er) 書(shu) 裏特別喜歡那些畫兒(er) ;另外一個(ge) ,我母親(qin) 喜歡看京戲,那時候家道也不算太破落,還可以有點錢去看看戲。所以我從(cong) 小就跟著我母親(qin) 去看戲,看京戲,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都對京劇特別入迷。
記者:我剛才注意到您接電話,您的電話鈴聲就是京戲。
藍天野:我這個(ge) (電話)是兩(liang) 個(ge) 卡,都是裘盛戎先生的唱段,一段是《鎖五龍》,一段是《杜鵑山》——不是後來演的樣板戲那個(ge) 《杜鵑山》。
記者:看來您是“裘派”?
藍天野:不隻我是“裘派”,我們(men) 北京人藝“裘迷”太多了。我們(men) 請裘盛戎先生、荀慧生先生來給我們(men) 講過他們(men) 怎麽(me) 演戲,裘盛戎先生有兩(liang) 個(ge) 特點……
采訪開始不久,話題就很自然地聊到了他平生最喜歡的畫畫和演戲。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這位當之無愧的“老戲骨”、國寶級表演大師,最初一心想成為(wei) 的是一名畫家。
記者:我很好奇,您到底是先學的畫畫,還是先學的演戲?
藍天野:先學的畫畫。我可以這麽(me) 說,我從(cong) 沒上小學的時候就對畫畫有興(xing) 趣。上了小學以後,我功課最好的就是美術。就是興(xing) 趣,什麽(me) 都畫。
記者:我看到您的履曆裏寫(xie) ,您1944年上藝專(zhuan) ,1945年就登上了話劇舞台。
藍天野:1944年的夏天考到國立北平藝專(zhuan) ,那時候一般都是9月1日開學。到了年底,大概到了12月份吧,這一個(ge) 學期快結束了,蘇民就拉著我說,我們(men) 這有些學生,各個(ge) 學校的學生,說要演一出戲,怎麽(me) 樣?你有興(xing) 趣你也來吧!自己上台了,化身成另外一個(ge) 人物了,也挺有意思!就是興(xing) 趣,所以拉著我演戲我就去了。那時候排戲的時間也不長,演兩(liang) 場就完了,演完了戲,就回來再接著上課。
記者:第一次登台演的什麽(me) 角色還記得嗎?
藍天野:《日出》,黃省三。我自己都沒想到,我那時候比現在壯,1米8,怎麽(me) 演黃省三那麽(me) 一個(ge) 窮困潦倒的小職員?大概當時人家別的角色都安排好了,就差這麽(me) 一個(ge) 了,就把我拉去了。後來也沒有想專(zhuan) 業(ye) 演戲。
雖然此時的藍天野對話劇表演產(chan) 生了一些興(xing) 趣,但他自己也沒想到,在此後的幾十年裏,他會(hui) 為(wei) 了演戲放下畫筆。而真正促使他作出這個(ge) 決(jue) 定,並徹底改變他的人生軌跡的,是姐姐石梅的歸來。
記者:當時您怎麽(me) 會(hui) 為(wei) 了演戲就能夠放下畫筆呢?
藍天野:很長時間,有很多年,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對畫畫那麽(me) 入迷、興(xing) 趣那麽(me) 大,怎麽(me) 就放棄這個(ge) 專(zhuan) 業(ye) 去演戲了?所以一談到這個(ge) 問題,過去我用一個(ge) 詞,就是“陰錯陽差”,因為(wei) 弄不明白。後來我才明白。我姐姐在我很小的時候到前方去了。去了很多年以後,1945年初,黨(dang) 組織把她派到北京做地下工作。因為(wei) 她有一個(ge) 方便條件,北京有家,所以我就受她的影響,參加革命,參加地下黨(dang) 的工作。我也是她回到北京工作以後發展的第一個(ge) 黨(dang) 員。上學,你在學校裏怎麽(me) 發揮作用?您不是演戲嘛,都是學生,在劇團怎麽(me) 發揮作用?……很多很多事兒(er) 都不是自己有意安排,真的沒想到。但是後來我演戲以後,經常比較起來,我還是對畫畫的興(xing) 趣更濃,但後來也隻能是業(ye) 餘(yu) 的。
記者:很多人很喜歡您的名字,藍天野,特別有意境。但其實這並不是父母給起的,而是您情急之下的一個(ge) 產(chan) 物?
藍天野:對。因為(wei) 我就不姓藍,本姓王。這也是根據當時的形勢,黨(dang) 組織有一個(ge) 決(jue) 定,分期分批撤回解放區。像“祖國劇團”基本上就是1948年夏天陸續走的。那時候我經常還有一個(ge) 任務,就是護送有些人走。到了1948年的秋天,正好中秋節,演劇二隊的黨(dang) 組織和“祖國劇團”的黨(dang) 組織在(中共華北局)城工部領導下,在我們(men) 家開會(hui) ,決(jue) 定演劇二隊撤退方案。進入到解放區的當天晚上,到了滄州的接待站,坐在那談,第一句話就是,你們(men) 所有到解放區的人全都要改名字。因為(wei) 什麽(me) ?你們(men) 在國統區還有親(qin) 戚、朋友、同學,各種千絲(si) 萬(wan) 縷的關(guan) 係,解放區也不是那麽(me) 單純的,也會(hui) 有敵人的人。
記者:特務什麽(me) 的。
藍天野:對,所以為(wei) 了不牽扯、不影響,所有到解放區的都得改名字。沒有讓你思考的餘(yu) 地,現在就改。名字就是一個(ge) 符號,如果非要想一想,也可能覺得姓“王”的太多了,想找一個(ge) 比較少的、不常見的姓。就隨便選了這麽(me) 一個(ge) 名,就用到現在。
世人皆知藍天野,無人再識王潤森。原名“王潤森”的藍天野,脫口而出的這個(ge) 名字,沿用至今。
他的這段經曆,堪稱傳(chuan) 奇。放下畫筆當上演員,是革命需要;但在無心插柳的話劇表演這件事上,他也為(wei) 自己打開了一扇藝術之門。
從(cong) 華北大學文工二團到中戲話劇團,再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藍天野就這樣一路走上專(zhuan) 業(ye) 話劇舞台。
記者:您是人藝的第一批演員,回想當年和老舍、曹禺,還有焦菊隱先生他們(men) 打交道的經曆,哪些往事您現在還經常能夠想起呢?
藍天野:北京人藝是1952年建院,1946年我就跟焦菊隱先生認識、合作了。曹禺院長我也是在這之前認識的。1949年9月份,華大文工二團到唐山去演出,我的任務完了之後我就回北京了。馬上要開國大典了,蘇聯派了一個(ge) 龐大的作家代表團,都是蘇聯當時最著名的文學家,還隨團帶了一個(ge) 紅軍(jun) 歌舞團,來祝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組織了一個(ge) 接待組,說你到接待組去報到。結果一去,我們(men) 接待組組長是曹禺,副組長是金山,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曹禺。原來覺得曹禺是一位大戲劇家。但是見了之後,跟我原來想的那個(ge) 樣子不一樣。
記者:怎麽(me) 呢?
藍天野:我第一個(ge) 感覺,他很天真,甚至於(yu) 有點像一個(ge) 頑童。有時候非常嚴(yan) 肅,有時候又挺活潑。1963年,當時他正在寫(xie) 《王昭君》,讓我陪著他去體(ti) 驗生活。我們(men) 準備走了,他跟我說了一句話,他說天野,咱們(men) 能不能稍微晚兩(liang) 天走?他說我寫(xie) 《王昭君》“正寫(xie) 在興(xing) 味上”,“我能不能把前兩(liang) 幕‘結’一下,把它封存起來?”我說您哪天走都行。真的,我很少聽他說,“我寫(xie) 東(dong) 西正寫(xie) 在興(xing) 味上”,很少。當然我也不知道他寫(xie) 的是什麽(me) ,但是我夫人狄辛知道,因為(wei) 那時候已經確定了,將來王昭君是她演。他有很多想要寫(xie) 的,他那個(ge) 本子上都記著。
記者:聽說老舍先生讀劇本是人藝的一景是嗎?
藍天野:對。因為(wei) 老舍先生以前基本上都是寫(xie) 小說,全國解放以後開始寫(xie) 劇本。第一個(ge) 《龍須溝》,城市改造。《龍須溝》完了,第二個(ge) 戲《春華秋實》,這又配合工商業(ye) 改造,公私合營。以後還寫(xie) 過《青年突擊隊》,寫(xie) 過一個(ge) 《紅大院》,街道改造。後來就是《茶館》。《茶館》原來不叫《茶館》,原來他寫(xie) 的叫《秦氏三兄弟》。那一年是全國第一次普選,他是寫(xie) 曆朝曆代的改革。向來的慣例,就是北京人藝看了作家的劇本,要給人家提一次意見,說這個(ge) 劇本我們(men) 看完了,有些什麽(me) 意見、建議,供您參考、修改。我聽說,我們(men) 幾位院領導去跟老舍先生談。焦菊隱先生說,“我有個(ge) 想法,其實這個(ge) 戲裏邊有一場發生在茶館,特別精彩,如果就把這場戲拿出來寫(xie) 一個(ge) 茶館……”那場戲實際上跟後來《茶館》的第一幕基本上一樣。曹禺院長一聽,說太好了,“就寫(xie) 一個(ge) 茶館的變遷”。老舍先生考慮了一下,“嗯,仨月,我給你交劇本。”再拿出來,就是《茶館》。從(cong) 一開始念,真的是心情振奮!太好了!
記者:他念劇本是怎麽(me) 念?
藍天野:他那語氣就不一樣,中間還停下來給你講這人物怎麽(me) 回事。比方說,黃胖子上台,說個(ge) 事兒(er) 嘛,兩(liang) 邊要打起來,為(wei) 一隻鴿子。這黃胖子是社會(hui) 上那種到處調解事的那麽(me) 一個(ge) 人,一進門兒(er) 就是,“諸位,都瞧我了,都是自己人,可千萬(wan) 別傷(shang) 了和氣……”後來就說,“這都不是他們(men) ,他們(men) 都在裏邊呢!”“唉喲,您看我這不是眼神兒(er) 不濟,看不大真著(真切)嘛。”他(老舍)說為(wei) 什麽(me) 呢?他就跟你講,這黃胖子是一大“沙眼”(現在沙眼你點點兒(er) 眼藥就行,那時候沙眼沒法治),所以他手裏老得拿一塊破手絹,髒極了!因為(wei) 他沙眼老流眼淚,他老得這樣,“唉喲,我這不是看不清楚嗎”。就這樣跟我們(men) 講。
記者:這個(ge) 人物特點一下就出來了。
藍天野:對。因為(wei) 按照老舍先生自己說,《茶館》裏邊的每一個(ge) 人物都是“我給他看過像的”。當時聽完劇本也是興(xing) 奮得不得了,這戲太好了!但是你讓我演什麽(me) ?演劉麻子?我肯定演不了。演唐鐵嘴?
記者:但焦先生看上您了,他覺得您能演。
藍天野:那當然了!他肯定是覺得我能演,他才讓我演這個(ge) 。後來因為(wei) 正好有一個(ge) 別的戲在那排,這戲也曾經想要換過人。
記者:曾經想過把您換了?
藍天野:1963年又演了,當時正在說要排一個(ge) 新戲,我已經參加了,我已經開始排戲了,所以這邊就兼顧不了了,就換另外的人。後來說不行,還得你來。當然後來也慢慢體(ti) 驗生活——《茶館》花在體(ti) 驗生活上麵的時間是非常多的。我的感覺,在這上麵花的時間比真正排練的時間還要長,而且是分幾個(ge) 階段。你不要隻管你自己那個(ge) 角色,就奔著找跟你這個(ge) 人物有關(guan) 的對象去體(ti) 驗生活。回過頭來再把這一段體(ti) 驗生活做成人物的生活小品。
記者:您在接受央視《藝術人生》采訪的時候說過這麽(me) 一句話,您說話劇《茶館》讓您“受用一生”,為(wei) 什麽(me) 這樣講?
藍天野:這可能跟我剛才說的有關(guan) 係。當然,肯定是一個(ge) 很精彩的人物,一個(ge) 很重要的人物,但是我確實不熟悉。一個(ge) 演員,他從(cong) 對一個(ge) 自己不熟悉的人物,能夠逐漸通過體(ti) 驗生活,也通過在排練場上逐漸在那“磨”,達到“熟悉”,我再給他呈現出來。《茶館》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戲,就是最後這三個(ge) 老頭兒(er) 的戲。1958年初次演出的時候,應該說這段戲也挺好,但是到底怎麽(me) 演,好像體(ti) 會(hui) 得不是那麽(me) 深切。
記者:就覺得還沒找著感覺?
藍天野:我記得可能是到1963年第二次再演出的時候,焦菊隱先生說咱們(men) 找一天就排這場戲。我記得有天晚上,來了之後,他先不排戲,他把舞美設計包括布景工人全找來了。“排練場,你們(men) 把舞台、台口(我們(men) 前麵還有一個(ge) 樂(le) 池),距離觀眾(zhong) 的位置,你一定要把所有這些尺寸給我畫得非常準確”。“好,咱們(men) 現在排戲”,跟我們(men) 這三個(ge) 演員說,“現在這樣,你們(men) 所有的話互相不要交流,咱們(men) 不是把這池子都畫出來了麽(me) ,台口在什麽(me) 地方?觀眾(zhong) 席在什麽(me) 地方?你們(men) 所有人的話都衝(chong) 著觀眾(zhong) 說——不是衝(chong) 著這一片觀眾(zhong) ,你衝(chong) 著那一個(ge) 一個(ge) 具體(ti) 的人說。”焦菊隱先生他也在那琢磨,就是你們(men) 老覺得這裏邊還欠缺點什麽(me) ?你們(men) 就直接對著具體(ti) 的觀眾(zhong) ,那一個(ge) 人,去說。慢慢我自己就找到一個(ge) 感覺,就是有一種要把自己這半生的遭遇、坎坷非要傾(qing) 訴出來,不傾(qing) 訴出來自己控製不住、忍受不住的這麽(me) 一種感覺,真的要把自己心裏這一肚子的話全都傾(qing) 訴出來了。它實際上就是差了“一點點”,就是人物的命運到這個(ge) 時候,那種不吐不快、抑製不住的那種欲望、願望……按照我們(men) 的專(zhuan) 業(ye) 來講,這就是“體(ti) 驗”。
在北京人藝的舞台上,他是《茶館》裏的秦二爺,《北京人》中的曾文清……
在家家戶戶的電視熒屏上,他是《封神榜》裏仙風道骨的薑子牙,《渴望》裏溫文爾雅的老父親(qin) ……
盡管演了一輩子戲,相比舞台,他還是難以徹底放下畫筆。
上個(ge) 世紀80年代末,他告別舞台,隱居在家,終於(yu) 得以重拾少年時的夢想,潛心書(shu) 畫,並自成一家,創造出屬於(yu) 自己的筆墨天地。
記者:我還想問您一個(ge) 問題,1987年您60歲,您堅決(jue) 要求離休了,而且像您剛才說的,退的那麽(me) 徹底,不導戲,不演戲,甚至還不看戲。我覺得不導戲、不演戲還好理解,連戲都不看了,一個(ge) 演了一輩子戲的人,為(wei) 什麽(me) 會(hui) 這麽(me) 徹底?當時是因為(wei) 什麽(me) 原因?
藍天野:我離休以後我忙著呢!而且我不幹這個(ge) 了,我偶爾去看一個(ge) 戲幹什麽(me) ?在北京人藝,那個(ge) 階段我算是拍影視劇比較多的。原來我不拍,為(wei) 什麽(me) 不拍?我不是有什麽(me) 看法,就是因為(wei) 我覺得我的工作是在舞台上,特別是我轉行做導演以後,我舞台上很多事我都還顧不上呢!
記者:我能不能這麽(me) 理解,您之所以並不像有些演員那樣留戀舞台,是不是就是因為(wei) 您有另外的愛好?
藍天野:有這關(guan) 係,因為(wei) 我那事兒(er) 多著呢,我比離休以前還忙。我又畫畫,我又演影視劇。後來影視劇都不拍了,辦個(ge) 人畫展。
記者:到現在已經三次了,在中國美術館。
藍天野:第三次就是讓我演《家》的時候。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畫畫。
那天的采訪,是在北京五環外藍天野先生古色古香的畫室裏進行的。一走進屋子,滿屋的頑石就讓人印象深刻。這裏到處擺放著石頭,多寶格裏,書(shu) 桌上,茶幾上,地上,都是。在琳琅滿目的奇石珍寶間,李苦禪大師那幅《鷹圖》尤為(wei) 醒目。采訪的頭一天,恰巧是苦禪先生的忌日。
記者:您是李苦禪和許麟廬先生的弟子。我特別想知道,因為(wei) 之前看報道都說您是在“偶然的機會(hui) ”拜他們(men) 為(wei) 師的,那是怎麽(me) 樣一個(ge) 偶然的機會(hui) 呢?
藍天野:這麽(me) 多年,我的正業(ye) 就是演戲嘛。1961年,北京人藝第一次到上海去演出,天天晚上演戲,白天就沒什麽(me) 事。正好有些畫家在那,我跟他們(men) 弄得很熟。正好他們(men) 拍了一部片子,任伯年的傳(chuan) 記,找我夫人狄辛做解說。後來給我們(men) 看片子,那時候對畫的興(xing) 趣就特別濃。回來第二年,1962年,潘天壽先生在北京搞一個(ge) 展覽,在展覽會(hui) 上碰見苦禪先生了。
記者:說您當時風雨無阻,每周至少去學三天畫?
藍天野:老六國飯店,他每天上午在那畫畫,每個(ge) 星期至少去三次,看他畫。這張《鷹圖》就是那個(ge) 時期畫的,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畫白鷹,而且他是勾線的。後來我聽說許麟廬先生想每個(ge) 星期抽出一個(ge) 時間帶幾個(ge) 學生,我問苦禪先生,我說您這麽(me) 忙,許先生有一個(ge) 固定的時間,你看……他說好啊,你去啊!他說我們(men) 畫畫都是一樣的。後來我知道,他們(men) 不是親(qin) 兄弟勝似親(qin) 兄弟,關(guan) 係特別好。
記者:除了畫畫,您還收藏奇石,這是從(cong) 什麽(me) 時候開始迷上的呢?
藍天野:這個(ge) 有20多年了吧。說實在的,我對很多東(dong) 西都容易有興(xing) 趣。琴棋書(shu) 畫、花鳥蟲魚,都容易引起興(xing) 趣,而且一沾上就鑽進去了。但是(這種愛好)太耗費精力。那活物,魚、鳥伺候起來麻煩著呢!而且,我那個(ge) 時候養(yang) 鳥做了一個(ge) 大籠子,鳥都能在裏麵飛,還想弄一個(ge) 小屋子……這個(ge) 不行,這個(ge) (癮)得控製。
有人說,藍天野的藝術人生,概括起來一句話,就是“半為(wei) 戲劇半為(wei) 畫”,他的藝術性情,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深遠開闊。他曾寫(xie) 過一篇文章,題目是:《我願做一個(ge) 駐足觀賞者》。他熱愛生活,崇尚藝術,對天下大美視為(wei) 珍貴……從(cong) 1986年至今,他已在中國美術館成功舉(ju) 辦了3次個(ge) 人畫展。他筆下的雄鷹栩栩如生;畫的曆史傳(chuan) 說人物,造型傳(chuan) 神。
但就當他沉浸在水墨丹青的世界時,2011年,為(wei) 慶祝建黨(dang) 90周年,84歲的藍天野闊別19年後再度出山,重返舞台。這一次,他沒有演一個(ge) 駕輕就熟的老角色,而是平生第一次演反派——人藝經典話劇《家》中的馮(feng) 樂(le) 山,結果,讓人們(men) 耳目一新,讚不絕口。85歲,他和平均年齡82歲的5位老夥(huo) 伴攜手出演原創新戲《甲子園》,被稱為(wei) “絕版陣容”,結果,一票難求,加演9場。87歲,他回歸導演行列,重排自己30多年前的作品《吳王金戈越王劍》,結果,大獲成功,經典劇目有了新的突破……
他是中國話劇界那幾年最活躍也最高齡的明星,人們(men) 驚歎他寶刀不老,演技依然令人拍案叫絕!
到底是什麽(me) ,讓他年過八旬,又對舞台割舍不下?
藍天野:2011年把我拉回去演《家》,第二年又演了一個(ge) 《甲子園》……我為(wei) 什麽(me) 要排這個(ge) 戲呢?我既然回來了,我現在腦子裏都是戲!我隻能說,現在我又回到話劇的舞台上了。
記者:您在舞台上塑造了那麽(me) 多角色,有沒有哪個(ge) 角色是您特別滿意,或者說有比較多遺憾的?
藍天野:是不是演得最好的我很難說,但是我這一生當中我演過的、我最有興(xing) 趣的、我最想演的一個(ge) 角色,是《甲子園》的黃仿吾。應該說我演的還不錯吧。要說已經好到什麽(me) 程度了,這個(ge) 我很難說,但是我可以這樣說,這個(ge) 人物我有體(ti) 會(hui) 。他身上有些東(dong) 西我沒有,比如他留洋,海外生涯,他的世家跟我不一樣,但是他說的這些經曆,我全都有體(ti) 會(hui) 。戲不在形式,這些形式要表達出一個(ge) 真情。包括《甲子園》我演的這個(ge) 人物,也包括我現在排的《吳王金戈越王劍》,它裏邊有家國之情,沒有這些情,這個(ge) 戲就完了,這戲就是一個(ge) 空殼。有的人不太講這個(ge) ,這是一個(ge) 專(zhuan) 業(ye) 學術上的爭(zheng) 論。演戲幹什麽(me) ?當然演戲得讓觀眾(zhong) 喜歡看、好看,得引發觀眾(zhong) 思考。因為(wei) 《甲子園》我們(men) 出來六位老演員,每一個(ge) 老演員一出場,還沒開始演呢,觀眾(zhong) 就“嘩——”的掌聲,觀眾(zhong) 是帶著另外一種心情,覺得這些老演員都幾十年沒上台了,又來了。當然這也讓人高興(xing) 。每天晚上戲演完了,就會(hui) 接到一些電話或者一些短信,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一般的觀眾(zhong) 就發微信給你,說“看完這個(ge) 戲我流眼淚了”“看完這個(ge) 戲我感動了”或者“引起我的思考”……我做這件事情,我這個(ge) 專(zhuan) 業(ye) ,是有價(jia) 值的。
藍天野有句名言,“藝術不能將就,要講究”。
2011年演《家》時,他對胡子的長度不滿意。別人跟他說,觀眾(zhong) 不會(hui) 在意“馮(feng) 樂(le) 山”的胡子有多長,畢竟是小說中虛構的人物。而藍天野卻堅持:“不行,我是搞美術的,人物外形和內(nei) 心有緊密的聯係。”他執導的話劇《吳王金戈越王劍》,舞台的設計靈感明顯得益於(yu) 國畫——舞台布置非常簡單,所有場景都靠演員表演來表現,隻有船是實物。
記者:我覺得您繪畫也好收藏也好,對美的發現和創造的感悟,我們(men) 在舞台上其實看到了。大家都說您的《吳王金戈越王劍》那種中國畫的風格,是“在一個(ge) 大寫(xie) 意的環境當中有工筆畫的那種細致的要求”,這其實是相通的是嗎?
藍天野:原來我當演員的時候,我手裏積累了1000多張人物造型的圖片。我演《家》,馮(feng) 樂(le) 山過去一定是另外一個(ge) 樣子,我想應該不是那種常規的樣子,因為(wei) 這個(ge) 人是當地最有聲望的士紳,而且是文壇的魁首,到處題詩留字,他絕不是那種猥瑣的人,一看就是一個(ge) “淫棍”,不是那樣的。這是逐漸形成的。我說,給我做一個(ge) “長髯飄胸”。有一個(ge) 化妝師跟我們(men) 比較熟,又重新給我做了一個(ge) 。他說為(wei) 什麽(me) 非要這樣?我說我感覺稍微短一點,這個(ge) 人就成為(wei) 武夫了。這個(ge) 人是一個(ge) 特別有文采的士紳,有威望,甚至於(yu) 有點灑脫。這就是搞創作,你怎麽(me) 解讀、演繹一個(ge) 人物,怎麽(me) 體(ti) 現?
記者:說實話,有時候我們(men) 到人藝去看戲的時候有一種感覺,覺得現在的演劇風格發生了一些變化。您怎麽(me) 看?
藍天野:北京人藝的風格到底是什麽(me) ,我得認真地考慮一下。我記得是北京人藝在一次總結的時候,可能是焦菊隱先生最後概括了一下,三句話,“深刻的內(nei) 心體(ti) 驗,深厚的生活基礎,鮮明的人物形象”。一個(ge) 是“深刻的內(nei) 心體(ti) 驗”,比方說我們(men) 排《茶館》,我演黃仿吾,我有感受和體(ti) 驗,這是體(ti) 驗生活。再一個(ge) ,生活積累,你得熟悉生活,你不熟悉生活,你演不了。為(wei) 什麽(me) ?就為(wei) 了一個(ge) 目的,演員的天職就是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所以要有“深刻的生活體(ti) 驗”,要有“深厚的生活積累”,為(wei) 了一個(ge) 目標,就是“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如果你要我再多說一點,就是要有“豐(feng) 厚的文化素養(yang) ”。為(wei) 什麽(me) ?什麽(me) 是文化?高度的文化就是你看這個(ge) 社會(hui) 、看這個(ge) 世界、看這個(ge) 世界當中的這些人的高度和深度不一樣;文化很淺,你隻能看到生活,看到人物表麵,甚至不是他身上的東(dong) 西。所以在搞表演教學的時候,我常常說,學表演當然要有正確的表演方法,但是我覺得比表演方法更重要的有兩(liang) 點:文化修養(yang) 、生活積累。要熟悉生活,要有豐(feng) 厚的文化修養(yang) 。
記者:演戲本身是假的,但是表達的感情是真的。
藍天野:對!
不止一次聽人藝的人講過藍天野的一個(ge) 故事:
排練《甲子園》的時候,他就弄了件背心,請所有演職人員簽字,上麵印著“藍天野告別舞台紀念演出”。朱旭老師剛要簽,覺得不對,“上次演《家》的時候你就整這麽(me) 一出,這寫(xie) 了告別,回頭你又回來,這不是食言了嗎?”
老人的回答非常耐人琢磨。他說:“告別,就是為(wei) 了下一次的複出。”
監製:梁悅
采製:郭靜
編輯:程穗兒(er) 伍珂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